——也许他前世小说电影看多了,朦朦胧胧地,好像有一个可怕的猜想正在成形,呼之欲出……坦白说,很久以来,这样的猜想就经常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可他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一直拒绝去做更多的思考。也许,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恐惧的,总是害怕所谓的真相过于残酷了……可是,此时此刻,当一个巨大的线索就摆在眼前,他实在是无法继续当一只鸵鸟,装作对自己的身世毫不关心了。
越浮云循着空气中的那股烟火味,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堆燃烧的纸钱,以及旁边那位跪倒在地、虔诚祝祷的中年妇人。她穿着连府下人的衣服,合掌向天,以头触地,一举一动都极为虔诚。
越浮云暗暗地打量着她。这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平凡的妇人,看身形举止约莫四十几岁,但头发却过早地花白了。她是一个哑巴——是生来如此,还是后来才变成这样的呢?
越浮云的心中涌出一股悲凉,他轻轻走到她身边,在她侧面蹲了下来,柔声唤道:“哑婶!”
那妇人闻声转过头来,眼睛还是湿的,看向他的目光却很是空洞。越浮云很了解这种目光,很多抑郁症患者便是这种神态,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世事无知无觉,麻木不仁。
可是,当哑婶用呆滞的眼神慢慢看清眼前的人,发现他竟然是一个二十如许的陌生男子时,她的目光忽然有了焦点。她定定地看了他半刻,眼中迅速闪过一抹狂喜,喉咙里发出一阵依依呀呀声,激动地一把扯过他的右手,把他的衣袖高高推起,在他的手臂外侧反反复复看来看去。可惜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她于是又把他的手拉到那堆未烧完的纸钱跟前,借着那一束火光,一看再看。
越浮云原本是有些吃惊的,但还是表现得非常配合。他现在可以确定,这个哑婶是在找人,而且是在通过手臂上的某个标记,找一个年轻男人。
但是他的手臂上,什么标记也没有。哦,其实有的,就是一块铜钱大小的浅浅疤痕。在他身上,这样的伤疤随处可见,估计是小时候练武摔伤的,或是被苗若新打伤的,总之,也没什么特别的。
哑婶大概是没有找到她想找的标记,面上渐渐显出失望之色,终于松开他的手,轻轻叹了口气,颓然坐倒在地。而后,她却仰起了脸,呆呆地凝望天际。
越浮云猜想,她一定是在无声地质问老天爷,为什么她这样苦苦乞求,她要找的那个人,却还是没有来到她身边……在这样哀戚的气氛中,他也有些失神了。因为这位哑婶,真的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女人……
纸钱的火光渐渐暗淡下去,哑婶恢复了神智,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挽起一个空空的篮子,低着头向越浮云行了个告退礼,便往另一条小路上走去。她的步态已有些蹒跚,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朝这位和气的白衣公子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几眼。
越浮云心中一动,突然出声唤道:“哑婶,你可是在找你的儿子?”
哑婶脚步一滞,转过身来看着他,面色巨震,嘴唇噏动,似是含着无边的哀戚和委屈。
越浮云走近几步,望着这位满头银丝的妇人,轻声道:“哑婶,你的儿子,不是二公子连逸风,对么?”
哑婶的瞳孔忽然放大,眼中露出惊恐。她四下张望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双手,喉头猛烈地起伏抽动,却还是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她的手很用力,很紧,神色十分焦急,憋红的脸上猛然沁出了汗珠,显是有极重要的话想跟他说。
越浮云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哑婶,你别急。你会写字么?把你想说的话……”话未说完,他便知道自己错了。哑婶既然听懂人声,就说明她不是先天的哑巴。看她的状况,很有可能是人为致哑。而那人既然只夺走了她的声音,却没有取走她的性命,必然是早已确定了她不通文墨,不懂读写。
果然,哑婶沮丧地摇了摇头,眼神一黯,泫然欲泣。
越浮云想了想,忽然喜道:“啊,我想到了,哑婶,你不会写,但是可以画呀!你把想说的话,用纸笔画下来,我一样能看明白!”
哑婶咧嘴一笑,目露欣喜,重重地点了点头,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这是相见以来,越浮云第一次看见她笑。她一定很多年不曾这样笑过了吧?心中有事但却有口难言,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和无助啊……
越浮云牵着她,正想往别处走去,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轻笑道:“浮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原来却是连逸风。
逸风终于叫他“浮云”了,可听起来却有几分怪异。只因越浮云刚才过于专注哑婶,竟未察觉他的到来。越浮云略有些尴尬,回头笑道:“逸风,我有些择床,一时没能入睡,到外面来吹风,碰巧看见哑婶,便想送她回去。”
逸风笑道:“浮云,你是客人,这种事怎可劳烦你呢?”转头却对哑婶柔声道:“哑娘,你怎么又来拜拜了?外头冷,来,我送你回屋去吧。”说着便走到他们跟前,从越浮云的手里极自然地牵过哑婶的手,半温和半强迫地带着她,径往小路那头走去。
越浮云从逸风的话里听出来好几层意思。逸风在怪自己这个做客人的到处乱走,秘密打探,也怪他撞见了这位不寻常的哑婶,让逸风尴尬得无处躲藏……
但是哑婶的反应却有些淡淡的,自从逸风到来,她就显得有些沉默。当她被逸风带着走了,却又频频回头,目光一再在越浮云身上流连。
越浮云望着他们的背影,知道今晚的算计怕是要落空了,只得自下台阶道:“逸风,那你忙吧,我先回房了。”
逸风回头一笑,应道:“好。正巧我也睡不着,少顷我去找你喝酒。”
越浮云轻轻一笑,暗道:这伙计,莫非是想灌醉他,看牢他么?
未几,逸风果真着人捧了些酒菜,到越浮云的客房里来了。二人年纪相若,气味相投,相对一笑,便开始一坛坛地喝酒。
酒入愁肠,逸风笑道:“浮云,你觉出来了么,璇玑山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越浮云道:“嗯,是有些不对劲,好像每个人都过得小心翼翼,不大开心似的。”
逸风道:“是啊,有时候真的很累,很憋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要不然我以前怎么老喜欢往兰溪谷跑呢。”
越浮云道:“嗯,对了,你与星妹妹,如今怎么样了?”
逸风苦笑道:“她本来就对我若即若离的,后来去了星月教,更是没了音讯。”
越浮云道:“依你的性子,定然要去找她才对。”
逸风摇头道:“没用的,星月教教规甚严,男子进不去的……再说,我爹娘也不同意。”
越浮云奇道:“你爹娘不是很疼爱你么?”
逸风自嘲道:“疼爱么?我倒不觉得。我娘的确很宠我,但是我爹……有时候我觉得,在我爹眼里,我好像是个外人,只有我大哥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越浮云迟疑道:“逸风,如果我刚才没有听错的话,你唤哑婶‘哑娘’,难道……?”
逸风悲哀笑道:“呵呵,你没听错。府里确实有种传闻,说我是哑娘的儿子,可我娘从来不这么说,她总说我是她亲生的,而哑娘只是我的奶娘罢了。”
越浮云道:“哦?那你自己觉得呢?”
逸风摇头道:“我肯定不是哑娘生的,因为她待我一点也不像亲生儿子……可是,我可能也不是我爹娘生的,因为我越长大,我爹对我越是隔膜……呵呵,浮云,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我是不是我爹娘捡来的?”
越浮云其实有点听糊涂了,但还是温言劝道:“呵呵,别想太多,有这么多人疼着,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呢!不过,如果你实在想知道,那就试一试滴血认亲什么的,也好过在这里独自纠结……”
逸风道:“呵呵,我想过啊,可是却不敢当真这么去做,因为不想让我娘难过……”
越浮云道:“你娘?哪个娘?”
逸风白了他一眼,道:“我娘就是我娘,难道是哑娘?”
越浮云道:“你娘,也就是连夫人……她真的对你非常之好么?”
逸风骄傲道:“当然了。你想想看,三师姑对你有多好,你把那种好,再放大一百倍,那就是我娘对我的好了。尤其是我小时候,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说句实话,有时我故意捣蛋使坏,她都要纵容我……”
越浮云静静地听着,忽然又道:“对了,逸风,你见过哑婶的丈夫么?”
逸风的酒量本来就浅,此时已是醉了,喃喃道:“哑娘的丈夫?有这个人么?……”
越浮云轻叹一声。有些事,他已经有结论了。最起码,结合自己一整晚的见闻,和两辈子以来对于女人的了解,他可以断定哑婶不是逸风的亲生母亲。
那么小师姑柳若故是否就是逸风的亲娘呢?
如果连府上下没有那种乱七八糟的传闻,如果他没有见过那个悲伤委屈的哑婶,就凭柳若故对逸风的那种无私溺爱,他会以为答案是肯定的。可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传闻既然存在,再加上连宗主对逸风的态度,逸风的血统确实很有争议。
难道说,二十年前,柳若故当真领养过一个孩子,而哑婶又刚巧失去过一个孩子,这才给下人们造成了误会?
第七十章:宗主之隐
越浮云自问不是做侦探的料,所以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头痛。
他先前有过一个猜想——不错,他曾经戏剧性地想过,莫非自己、苗若新、连宗主夫妇这三者之间有何关联?而今,这个猜想变得更清晰也更大胆了——他甚至开始假设,连宗主夫妇的确还有一个遗落在外的亲生儿子,而那个孩子,恰恰是被苗若新抱走的自己?
但这又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因为哑婶也还在找寻她自己的儿子,那么,哑婶的孩子又会是谁呢?他会不会也跟这一切有关呢?
不过,更令越浮云困惑的是,如果他就是连宗主夫妇失落的那个儿子,那么,他们明明知道他就在苗若新手里,却为何这么多年也不去找他呢?
越浮云望着醉倒的逸风,眸色渐渐深沉,暗暗叹道:逸风啊逸风,这三个问题,可能关乎你我的身世,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答案么?
越浮云无心睡眠,将逸风抱至客房床上,给他盖上被褥,自己却悄悄掩上房门,施展轻功,如飞般往后山掠去。此时若有人看见他的身影,大概会以为是一朵山间游走的云……
越浮云去的其实是连若友的闭关之地,位于璇玑山顶峰。下午闲逛时,月寒曾经远远地指给他看过。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闯入,可他又很想一探究竟,堂堂武林盟主夫妇真的会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么?
越浮云在洞口单膝跪地,向洞内振声道:“晚辈越浮云,是修竹剑苗若新座下弟子,冒昧前来,有要事求见宗主!”说罢,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以他的功力,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洞内的回响,连若友若是身在其中,必然也能听见。他静静地等待他的回复,隔了片刻,又重复了一遍:“晚辈越浮云,是修竹剑苗若新座下弟子,冒昧前来,有要事求见宗主!”声音却比前一次更为谦虚恭敬。
这一次,洞内终于传来一个清冷平淡的中年男声:“知道了,进来吧!”然后便响起一阵石门开启之声。
越浮云缓缓步入其中,只见洞内漆黑一片,难以视物。他仗着目力过人,渐渐辨出此处乃是一个宽敞的石室,居中却坐着一个石塑般的男子,看不清面目。他只觉得那人的气息悠长平缓,显然已在养气方面达到了极高的造诣。
剑宗宗主果然名不虚传!越浮云心中暗暗叹道。此人内功确是钓叟真传,充盈绵长却并无霸气,他只觉得异常熟悉,不由得再次单膝跪地,致礼道:“师侄参见宗主!”
连若友淡淡道:“起来吧。我明日即可出关,你却也等候不及,看来确有要事。”
越浮云起身抱拳,沉声道:“宗主在上,师侄有一难处相告。一个半月以前,兰溪谷合谷二百余口,一夜之间离奇失踪,至今依然下落不明。二师伯兰若朋和我师父苗若新亦在其中,我苦寻无果,这才前来剑宗求救。”
连若友道:“哦?”声音依然平淡,却终于有了一丝丝波动。
越浮云保持着致礼的动作,未再多言。
连若友右臂一挥,石室内的几个火把便倏然点亮,室内瞬间一片通明。越浮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原来是一位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文士,面如冠玉,鬓带长须,可以想见年轻时必然姿容殊胜,冠绝武林,可惜神情异常冷漠,有别于二师伯兰若朋的温煦之气。
连若友也微微抬眼,只见这小伙约莫二十出头,生得相貌勇毅,但也有几分俊雅。他平静道:“越浮云,你何以想到来找我?”
这话太简练了,越浮云一时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他莫非是说,自己的功力不弱,所以没必要来找他?又或是说,自己明知道苗若新与他们夫妇有仇,所以不适合来找他?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越浮云心念电转,终于决定实话实说。他依旧躬身道:“宗主明鉴,小侄近日连遭变故,手足无措,不得不向宗主驰援。”
连若友点头道:“你说。”
越浮云道:“一个半月以前,我有幸偶遇钓叟师祖,只因彼此投缘,竟在烟波湖上的小岛羁留月余。数日前我刚一出岛,便惊闻兰溪谷之变,此后留心查探,竟无半分线索。幸而昨日,一帮江湖人士找上剑宗,宗主夫人当即领队,下山追查。我猜想,宗主与夫人夫妻连心,定然能知道她的去向,我也好前往追随,一起找回二师伯和我师父。”
他这话无非是说柳夫人的表现有些可疑,连若友又怎会听不出来?他微微皱眉道:“好,此事我已知晓。明日我出关以后,你随我一起下山,一查到底。”
越浮云忙道:“是,多谢宗主!不过,月姐姐有孕在身,宗主下山之时,还请万勿提及二师伯失踪之事,以免刺激于她。”
连若友颔首道:“此言甚是!想不到你心思如此周密!”转而又道:“其实三师妹的性子我很清楚,她自小如何教导你的,我也能大致猜到,但你却能摒弃成见,找到我这里来,可见是个有主意的。不过你刚才说,在烟波湖偶遇了师父他老人家,却是怎么回事呢?”
越浮云自是知道,钓叟其人,于连、兰、苗、柳四人亦师亦父,他们对他充满敬爱,绝不可能像自己那样,把钓叟当作来自二十四世纪的年轻黑客来平等对待。听得连若友这么一问,越浮云连忙跪倒在地,沉痛道:“宗主有所不知,师公他老人家天年已尽,在我出岛之前,便已坐化升仙了。”
他这话并非虚言,钓叟的灵魂穿回二十四世纪,不就等于升仙了么?可连若友哪里知道这些,当即猛然立起,指着越浮云,大惊失色道:“你,你说什么?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这可如何使得!”
越浮云吓了一跳,没想到自从见面以来,这位师伯一直无比淡定,却在听闻钓叟去世的消息后,大大失了常态。
连若友面色如狂,扑过来紧紧揪住越浮云的衣领,将他半拎起来,寒声道:“小子,你最好给我说清楚,师父他老人家,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