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爱情人 下——安纾

他阖上眼睑，静静地感受着空气中残存的他的气息。脑海中，一道熟悉的人影渐渐勾勒成型。

金色的阳光下，那个人轻轻地转过脸来。白皙的面颊上染了一抹好看的绯云，弯弯的秀眉下藏着一双清澈通透的瞳。笑意荡进那双狭长的眼睛，只看见那粉润的嘴唇悄然开启，如软絮般地声音隔空传来：仟……

方煜仟倏然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虚空。什么都没有。

心酸在蔓延，他却没有闭上痛苦的眼。

幻象……

又是幻象。这样的幻境出现过无数次了，不论是梦里，或是清醒时分。

他颓然跌进椅子里，愣神看着对面墙上的油画。他突然似想起什么，缓缓地站起身，开启一个小小的按钮偌后，墙体自动向两旁洞开，露出里面偌大的CD架。

琳琅满目的CD全是他和烨的收藏，那个时候，他还叫他林逸凡，可是不管他叫他什么，都不会必变自己对他的一片心意。

随手抽出一张，是马斯涅的专辑。方煜仟苑尔一笑，放了那首烨最喜欢的小提琴曲“沉思”。

柔和的乐曲在室内回荡，方煜仟陶醉在清澈宁祥的音乐声中，缓缓闭上双眼。

有的时候，他也难免混乱。林逸凡，小烨，缘何明明是同一个人，却连自己都没有感觉出来呢。是自己太过愚钝，抑或，是他的小烨已经变了。

人，总是会变的。从幼小慢慢长大，从青涩逐渐走向成熟，时间能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和思想，却改变不了他的心。冥冥中，爱上林逸凡，其实也不过是在证明，他方煜仟这辈子都只能爱上一个人。

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哪怕是一棵树，一抹云，一缕风……自己都会义无反顾地爱上。无论他是王子还是乞丐，是天使还是魔鬼，是林逸凡还是小烨……终将是自己不得不爱的人。

一曲终了，方煜仟慢慢睁开眼。阗黑的眼里清明一片。

他取出CD，将专辑放回原来的位置。忽然，一个小小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张很薄的纸，突兀地插放在各色CD之间，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方煜仟拿下来，才知道那只是一张明信片。画面中的风景并不独特，没有绮丽的风光，有的只是一家看上去很温馨的店铺，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却有一个极美丽的名字：End Of The World……世界尽头。

呼吸微微停顿，记忆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悄然间苏醒。

那是在布拉格回来后不久，他因为处理美国的事务而心烦意乱，那个时候正逢各大媒体争相报导林逸凡出柜的新闻。他什么都没有告诉自己，只是满心欢喜地捧着蛋糕来跟庆祝。

而自己却狠心地打翻了他手中的蛋糕，将那份粉期待的心情蹂躏得支离破碎。

方煜仟攥紧拳头，直觉得一股怒焰冲上头顶。他恨，他悔，时间却在笑着他的傻，他的痴。嘲笑着告诉他，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头了。

在那方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他曾听小烨坐在花圃的秋千上喃喃自语：[End Of The World……世界尽头，你究竟在哪里？]

[什么……？]方煜仟走到烨的身后，轻轻地圈住他。

秋千上的人轻轻一颤，笑道：[我在想，哪里才是世界尽头。]

[世界没有尽头。]他记得自己是这样说的，[就像我的爱一样，也没有尽头。]

小烨笑了，甜腻的笑容如一道最和絮的风，堪堪将人熏醉了。[仟，我爱你，直到世界尽头。]

然后，自己低下头去，吻住了他。

花圃间跳跃的小虫欢快的叫声，与自己心间的激荡相映成辉。只因……爱的誓言何其珍贵。

我爱你，直到世界尽头。

卧室里，方煜仟目光灼灼地盯着明信片，明媚的画面如烟如雾般在他漆黑的瞳中飘移。

Chapter 156 追爱（下）

白雪皑皑的河谷间是一片片深褐色的榉木，一列仿古的蒸汽火车喷出缕缕轻烟，红色的火车头一首当先，载着观光客们自冷酷的冰川仙境里徐徐驶来。

方煜仟坐在“世界末端的火车”上，绒绒的毛领高高竖起，恰到好处地掩住那张过分明曜的脸。

这已经是他此行的第三站了，从世界之北一路奔袭到世界的南端，整个地球几乎都被他走遍。

以前只顾着忙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静下心来游览过。

一年的时光下来，他已渐渐适应了这份闲适又充满期待的生活。一天没有找到，他便一天存着希望。

世界这么大，踏遍天涯都寻觅不到那个人的踪迹。

世界又是这么的小，游来荡去，他又回到了这里。

方煜仟远远望着眼前依山傍水的小城，巍峨洁白的雪山将它映照得分外美丽。夕阳西下，给纯朴的乌斯怀亚添上一层神秘的面纱。看着那瑰丽的晚霞，方煜仟轻轻勾起嘴角。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到乌斯怀亚了。这座位于阿根廷最南端的城市，他并不陌生。却不知为何，一踏上这片土地，便犹然滋生一股莫名的亲切感。这是在其他任何地方的时候，都不曾有的。

所以，方煜仟决定在这里呆久一些。

南极的冰川绝美壮丽，然而没有那个人的地方，便不能令他顿下脚步。

乘着清晨的列车出发，坐着傍晚的列车归来。方煜仟没有像其他旅客那样在南极的观光点夜宿停留。

小烨一向怕冷，是绝对不会在苦寒的地方久待的。

乌斯怀亚也是同样的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方煜仟却觉得这份纯然的清冷里隐隐透着一股暖意。让人忍不住就爱上这片祥宁的净土来。

港口边停泊着一艘艘归来的渔船和游轮，方煜仟就着码头坐下，斜阳熏染的天空绯红如火，尖尖的雪峰之巅耸立着似要吻上天边那朵飘浮的红云。浪漫的情愫绮丽而优美，充斥着他阅遍繁华的眼。

这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美。优雅的风光，清冷的海风，皑皑的积雪，堆砌出一幅震撼至心的纯朴画面。

方煜仟无意识地从衣兜里掏出那张明信片，籍着幽明的光线，细细端详。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他有晨跑的习惯，即便是在这冰雪覆盖的世界南端，也照旧不误。

他穿着轻薄的运动套衫，几圈跑下来，脸上已悄悄覆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感到有些累了，方煜仟慢慢地停下来，靠在街边稍作休憩。清新的空气让他感到无比的神清气爽。抬头望一眼蔚蓝的天空，心想今天定会有个不错的好天气。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轻柔的手风琴，凄婉柔和的曲声是那般熟悉，轻而易举便荡入心神。方煜仟侧耳聆听，嘴角拉长的弧度渐渐隐去。

清晨的街头，居然有人拉起了这首“沉思”，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方煜仟若有所思地走过去，老人依旧拉着提琴，旁若如人。

方煜仟静静地站在老人身边，目光随着起伏的琴弓游移不定。柔美的乐声卷起听者心中淡淡的伤，悠扬而绵长，仿佛从遥远的极地飘荡而来一般。

演奏完毕后，老人一边默默地擦着琴身，边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青年。

方煜仟但默不语，安静地看着老人擦拭琴身。那苍老的指间小心翼翼的动作，那爬满皱纹的眼里蕴藏的温柔，就好像他手中怀抱的并不只是一柄冰冷的提琴。

“掌声都不足以赞叹这首曲子的美，您演奏得太棒了。”方煜仟忽然笑着说。用情至深的演奏，所以能在一瞬间抓住人心。

“谢谢。”老人淡淡地回答道。

一阵清风刮过，卷起方煜仟微长的发丝。他眯着眼，瞧着风儿吹来的方向，转头对老人说：“天冷了，您还是早先回去吧。”说着，手慢慢地伸入兜中。

他似要取什么东西，却被老人抬手示意，阻止了。

“我只是来这里吹吹风，拉拉曲子的。”老人笑着说。

方煜仟感到一丝微窘，眼神歉意地看着这位思维敏锐的老人，“打扰了。”他郑重地歉了歉身，提步向街道的另一边走去。

“等一等，年轻人。”老人突然叫住他。

方煜仟不解地回头，看见老人举在手中轻扬的纸片。他下意识地去摸裤兜。心下一怔，果然，兜中的明信片不见了。

方煜仟微笑着跑过去，“谢谢您。”伸手欲将东西取回来。

老人却低下头，好奇地打量着明信片中的画面。片刻后，他皱着眉，偏头对方煜仟说：“你喜欢这家旅社？”

咯噔——，心脏如雷鸣般跃动起来。

方煜仟兴奋地抓住老人的手，“您知道……这是哪里？”

老人迟疑地点点头，“很像那个地方，不过……你这张图应该是很久以前的，现在那里不是这个样子了。”

“您告能诉我吗，这个地方在哪里吗？”方煜仟立刻激动起来。

“我带你过去吧，那儿不太好找。”说着，老人忙收拾东西。方煜仟殷勤地接过老人的小提琴，拉着老人疾步离去。

方煜仟站在朴实又老旧的房子前，面色沉定地细细打量。一路狂奔而来，所有的激荡却在看见里面若隐若现的门庭时，仿佛一下子冻结了下来。

“我们进去吧。”老人轻声催促。

方煜仟蹙起眉峰，迟疑着抬起脚步。烨……会在里面吗？他忐忑地想。

“进去看看吧，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老人善解人意地微笑着。

方煜仟咬住嘴唇，缓缓点了点头。提着老人的琴，跟在身后踏进了藤蔓缠绕的门庭。

老人对这里似乎很熟悉，轻车熟路地带方煜仟进了屋。榉木房子里散发着浓浓的木质清香，屋内的陈设古朴而优雅，壁炉上摆放着很多木质小相框，密密麻麻的。炉子里的火烧得很旺，冰冷的相片在四蹿的火苗中被染上一层暖暖的光晕。

屋内的格调像极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风格，微弱的光线透过木质窗棂照进来，整个屋子里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仿古意味。

但是放眼望去，方煜仟却始终没有找到明信片中所拍摄的那扇碎石堆砌成的小拱门。

“坐下吧，喝杯热茶。老板娘一会就来，她的屋顶漏雨了，正在赶修呢。”老人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过来，拉着方煜仟在长椅上坐下。他砌了一杯红茶给方煜仟，“小伙子，要加蜂蜜吗？”

方煜仟收回打量的视线，轻扯嘴角，道：“嗯，谢谢。”

“给你。”老人将红茶递给方煜仟。

方煜仟微笑着接过来，“谢谢。”他心情复杂地看着褚红色茶水中浮沉的柠檬片，突然变得很安静。

摒息细听着这个屋里的一切动静，他没能获得更多的讯息。那个人究竟会不会在这里？明信片中的石门又在哪里？心中有无数的疑问，然而此刻身处在这个即将揭晓谜底的地方，他却感徘徊失措起来。

Chapter 157 哭泣的墙

“吉尔，一大清早的你怎么就跑来啦。”屋外响起一个女人豪爽的声音，人未到声先至。她大大方方地推开木门，发福的身子裹在深紫色的大衣里，跟老人一样斑白的头发，圆润的脸上爬着皱纹。岁月侵蚀的容颜早已看不出当年的风韵，只从那一双灼灼的眼中看得出曾经的热情洋溢。

老人笑着放下茶杯，笑着说：“安娜，有客人在。”眼神瞟了下对坐的方煜仟。

“哇呜——，”安娜赞叹一声，爽落地走到方煜仟面前，“长得可真帅气啊，啧啧啧，亚洲是不是都盛产美少年啊，你们真是生得一个比一个出挑呢。我这里以前还有一个的。”

听到老板娘的话，方煜仟心间透亮。立刻走上前，再也顾不得客套礼仪，急声问：“您……您的意思是这里还有其他亚裔？”看到老板娘莫名其妙的样子，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忙解释道：“我是中国人，正在找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他很有可能也到了这里，所以，我想过来打听一下。”

老板娘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那你的朋友长什么样子？”

方煜仟忙拿出手机，指着屏幕上笑得灿烂夺目的人，说：“喏，就是他。”

照片里，他紧紧地搂着宁烨，身后是一片湛蓝的海洋。他们坐在海滩上，相互依偎，用手机定格下塞班岛美好的记忆。

老板娘安娜仔细地端看手机中的照片，良久，才点了点头，说：“是挺像的。吉尔，你看看是不是他。”说着，把手机塞到老人的手里。

老人看了一会，沉吟道：“嗯，的确很像。只不过，那孩子从来都不笑的，而且也没说过话，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中国人。对他的身世和经历也是一无所知。”

“那他现在在哪里？他叫什么名字？”方煜仟心急如焚。一定是这里，肯定是这里。他激动地想。

老人摇摇头，无辜地看向安娜。

安娜也很遗憾地望着方煜仟，叹道：“他早就已经离开了，他很怕冷，身体也不是很好，刚进入冬天的时候就走了。他在这里呆了大半年，但是从来没说过一句话，我们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或者，他会不会说话，我们也不清楚。只不过，他长得的确跟照片里的人非常像。”

方煜仟身子微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究竟伤他有多深。

“我求求你们，至少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方煜仟乞求地看着安娜，温润的眼里升起一片水雾。“我找了他很久。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的事情，令他很生气，虽然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可我只想找到他。我是那么地深爱着他……我拜托你们了，至少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他。”

小烨，我真的好累好累啊。求求你，不要再躲着我了，好不好？

我是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怎会那么愚钝。

可是，你也已经罚了我这么久啊。这么多年来，我独自一个人，几乎已经被悔恨折磨得体无完肤，早就不再是当年的我了。所以，才没能第一眼认出你啊。

谁让你那么坏，扔下我，一个人走掉。若我还是当年的方煜仟，又怎会认不出你来。

烨……

“安娜……”老人深沉地望着友人。

老板娘歉疚地摇摇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与我告别后就离开了。真的很抱歉……”安娜不敢抬头去看方煜仟伤心的脸。她是过来人，很多东西她比谁都明白，也一向看得很淡。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却在这个年轻人隐忍的哭声里，难得地动容起来。时间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好像又听见那个人追悔思痛的哭诉声。

明明后悔了，却奈何再也回不到从前。清醒着的痛，才最伤人哪。

“年轻人……”安娜走到方煜仟身边，试着安慰，“虽然他不在这里，但他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他很好，除了不爱说话，身体耐不住寒，其他的都很好。所以，你不必太担心。”

“谢谢你。”方煜仟无力地抬起头，转身望向老人，“我想去看一看画中的地方，可以吗？”

老人点点头，“好的，你跟我来。”

房间的面积并不大，格局却非常考究。星星点点的蓝充斥着这个房间，揉和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一切都是那么地温馨惬意。

眼前的景象恰似一幅伸展图，将方煜仟脑海中刻印的画面一寸一寸地牵引了出来。

他站在油画前，愣神地看着眼前栩栩如生的画。

那正是明信片中呈现给大家的影像。一面碎石堆砌而成的墙，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墙上蜿蜿延延的曲折像极了人们脸上绵延流下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