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饭还有什么活干?石归庭跟在大伙儿后头去吃饭。吃饭的时候符鸣端了碗过来给石归庭赔罪:“对不住啊石大夫,刚刚真不是故意要取笑你来着,实在是阿膺这小子不厚道,把我也引得笑了。开个玩笑,别介意啊。”
石归庭满面窘迫,心里懊恼万分,嘴上却不能不饶人:“没事,我没往心里去。”其实心里介意得不得了,这么糗的事,居然被他从头看到尾!而且他还看着不说,纯粹拿自己当笑话看,这么想着,心里不由得觉得委屈。
吃完饭,石归庭才知道符鸣所说的干活是什么,就是烧火。那一大堆柴火,几乎全都拿过来烧了,点起一大堆篝火,火焰窜得有丈把高,几乎映红了半边天。那些湿柴在火堆中吱吱作响,冒着青烟,居然也烧着了,真是湿柴怕猛火。
大家故意将火圈子烧得很大,直烧了个把时辰,才逐渐地将火往中间缩小,最后只缩成一个普通火堆。符鸣拿了一棵湿树枝当扫帚,将火堆边上的灰烬往火堆里扫,大家各自拿来自己的毡毯,在刚刚被烧过的地面上铺上。石归庭才明白,原来烧火的目的是这个,将地面烤干烘热,人就可以睡了。
符鸣收拾完,将自己的毡毯铺在石归庭旁边:“可以睡了,石大夫。只要晚上不下雨,就可以安稳睡到天亮呢。希望不要下雨了。”
石归庭抬头看了看天色,老天仿佛为了应正大伙儿的请求,居然真的亮起了几点星光,虽然只有几点,但是足以给大家一点安慰了。他笑着说:“应该不会下了,天上出星子了。”
符鸣也抬头看看天:“果真,那真是太好了。先睡吧,石大夫,今天真够折腾的,睡个好觉。”
石归庭在自己的毡毯上躺下,看着符鸣往四周去巡查去了。这地面被火烤过,已经大干了,并且还有一股暖烘烘的余温,躺在上面很是舒服。石归庭望着旁边空着的铺位,心里既紧张又期待,今晚可以与他隔得这么近呢,说不定还可以偷看他睡觉的样子。随即又想到,最近符鸣对自己照顾有加,但却还是客气的,有着疏离感,很显然,他还没有将自己当成自己人,想到这里,不禁又十分失落。
石归庭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想等着符鸣回来,然而直到撑不着睡去的时候,符鸣都未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来。
第十九章:就地分钱
符鸣回到铺位上的时候,看见石归庭已经睡着了。他不像别的人那样四仰八叉地舒张着四肢躺着,而是枕着自己的右臂侧睡着,腿还蜷曲着,像幼儿的睡法。符鸣看着这样的石归庭,心里突然柔软起来,这些日子他拖着病体,跟着他们一群粗人在山道上奔走,还要照顾人和骡马的健康,但是从没听见他抱怨过一声,他其实支撑得很不容易吧。
自己是以救命恩人和债主的身份要求他加入马帮的,因他不愿欠自己人情,才跟着马队来了,都不知道他心里愿意不愿意。很明显,他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人,他出生于江南富庶之地,医药世家,纵是四处游历,也定然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
他们是一群在泥里雨里摔打滚爬的粗陶,而他则是精心烧制出来的细瓷。如今却在这蛮荒的西陲边境,幕天席地,跟他们所有人一样,也露宿在刚刚下过雨后的泥地上。四周野兽环伺,凉风四起,连安全都说不上,更不用说值得称耀的地方。
符鸣坐在毡毯上,就着火光看着石归庭,头一次思考自己赶马的意义。一直以来,符鸣都是以自己的马帮为荣的,他十二岁开始跟随父亲赶马,从一个懵懂的孩子,成长为最年轻的马锅头,将一个挫折中的马队发展成现在的规模。自己的人脉和名气,在整个滇中大地都是响当当的,就连熊老大这样的山匪,多少也要卖自己几分面子。做到今天这一步,算不算是已经成功了呢?
他以为自己的成功的。可是这些年,他带着马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走在这羊肠山道上,道险路长,山高坡陡,水急河宽,日晒雨淋,风餐露宿;还有数不清的老灰和财神,瘴气毒虫,突发的疾病,拦路的劫匪;此外还有东家们货物的保全、交货的期限,他们与牲口的安全和口粮,家人的衣食……所有的风险,全都押在安全、按时抵达的结果上。若是有了差池,这所有的后果都得己方承担,风险不可谓不大。
这样地艰辛,才能换来养家糊口。他环顾一下四下横七竖八躺着的汉子,这群兄弟,全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他们却不能像别人那样,老婆孩子热炕头。走在马道上,他们全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离开马道,他们还有别的出路吗?兴许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吧。到底要如何才能解决这种贫困的现状呢?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
符鸣躺下来,重重叹了口气,睁眼看黑色低垂的天幕,云层在夜风中疾走,几颗星在云层后捉迷藏,躲躲闪闪的,时不时冒出头来窥视一下人间。
他了无睡意,却明白不得不睡,半夜还得起来守夜,于是翻了个身,转向石归庭一侧,大夫安安稳稳地睡着,姿势半分也没有移动。这段时间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风餐露宿,他们这群粗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是石大夫明显地瘦了,可见还是不太适应这样的生活。找个合适时间让他离开吧,不过起码还得跟着他们走两趟,不然以大夫的自尊心,肯定会以为自己在施舍他。这么想着,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睡着了。
石归庭这一夜睡得还算舒坦,起码没有被雨淋醒来。第二天早晨起来,天色已然放晴,太阳尚未出来,大家都在收拾东西,符鸣在不远处喂骡马。石归庭发现自己身上多盖了一层毯子,看花色是符鸣的,不知是什么时候给自己盖上的,石归庭疑惑地看向符鸣,他正在忙碌,回头看见他起来,笑着跟他打招呼:“石大夫,起来了啊,睡得还好吧?”
石归庭心里一暖,回了一个温暖了笑容:“谢谢符锅头的毯子,睡得挺好的。大家都这么早啊。”
符鸣笑得露出白齿:“还有两天就到地了,大家都高兴呢。到时候就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
石归庭看见大家都在忙碌,一边还不忘开玩笑,看得出大家的神情都很放松,再有两天就到八莫,也就是说,这一趟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也为大家高兴,跟着大家走了快一个月的时间,知道他们的艰辛,货物一送到八莫,起码这一趟的脚费就到手了,并且这次运输过程还算顺利,没有什么差池,大家也就不必分担损失。
石归庭发现符鸣的话也多起来了,除了问自己一些医药常识,还会拉一下家常。某次闲聊的时候,石归庭对符鸣说:“云南一带的物产极其丰富,如果运到我们吴州一带,想必利润是十分丰厚的。”
符鸣点头称是:“只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吴州来的商人,还没有机会去吴州,将来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石归庭笑笑:“好啊,欢迎符锅头去我们吴州,到时候我给你们领路。”其实石归庭想说:要是有本钱,完全可以自己经商,反正又有运输队。不过他也知道,马帮是分几种的,有的是商家自己组织的马帮,也有像符鸣这样专门为别人运输的马帮,像符鸣这样的马帮,通常是资金不足,不过也有好处,不用承担做生意的风险。
符鸣咧嘴一笑:“那就先谢过了。”话是这么说,若无意外,恐怕这辈子都去不了吴州。
到达八莫的这天,又下起了大雨。八莫原是缅甸北部的一个边境小村,位于腾越的西面,由于两国的商贸交易频繁,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商贸重镇。天朝的货物运到八莫之后,再走水路销往缅甸各地乃至海外各国,从海外来的货物也要经此才能流入天朝,所以许多商家都在此建立了商铺或者货仓。
缅甸北部又是重要的玉石产地,故八莫也就成了玉石的集散地,玉器和原石经此流入天朝,所以玉石贸易也相当繁荣。
符鸣将马队带往甄福记在八莫的商铺,点货验货花了小半天的时间,这次运过来的主要是茶叶和布匹,不是瓷器等易碎物品,所以货物完好,没有损坏。
石归庭看大伙儿都忙,外头雨又停了,就想出去走走。符鸣叫住他,说一会儿还有重要事情,忙完了再走。石归庭不知道什么是重要事情,既然说了,那就留着吧。大家清点好货物,符鸣进去结了帐,领着大家回了马店。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围着符鸣,一个也没有离开。
符鸣清清嗓子,将一个袋子放到桌上,一边扒拉算盘:“这是我们这次所有的脚钱,因为是单程,脚费比双程的贵,一共是七十八两银子。骡马是八十二匹,每匹是七钱五分银子的饲料钱和脚钱,共六十一两五钱银子。还剩下十六两五钱,我们原来是二十二人,后来加了石大夫,现在是二十三人。本来每人该分得七钱五分银子,现在每人发七钱银子,石大夫是半途进来的,为了公平,只能给他五钱银子,余下的六钱银子作为我们回程的食宿费,大伙儿有意见没有?”
“没有!”人人笑逐颜开,都等着拿钱,哪里还计较那些。
符鸣一扬手:“没意见就按自己家的骡马数量去阿膺那儿领钱。”
石归庭吃了一惊,自己怎么还能分到钱呢,他是为了偿还符鸣的债才留在马队的啊。于是连忙摆手:“符锅头,我就不用了吧。我一路都是吃喝大家的,从没掏过一文钱,怎么还能分大家的钱呢。”
符鸣不悦地看着他:“给你就拿着,我们马帮的兄弟,从来都是同锅吃饭、就地分钱的。既然接纳你为马帮的一员,那就有你的份额。等回程的时候,你便能和大家同等分钱了。”
符鸣又说:“我们这趟是单程运输,回去的话要么放空,要么就得自己去揽买卖。放空总是可惜的,我决定去找一下,大概会在八莫多留几天。你也自己安排时间吧,这里的风物人情和我们的不太一样,可以去看看,不过出门的时候最好和劳成一起,他懂当地语言,可以给你做通译。”
石归庭心里暖暖的,原来他考虑得这么周到。于是笑着说:“谢谢符锅头,我知道了。”
石归庭拿着那块小小的银子,心里百感交集,自己居然还能分到钱,又看着那些笑嘻嘻的马帮兄弟,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居然只能赚这点钱,真是不容易啊。
接下来的几天,石归庭就没见到过符鸣的人影,大概是去找买卖去了。他自己也没闲着,跟着劳成到处溜达。这个季节正是当地水果大量上市的季节,硕大的蕉果、菠萝蜜、漭果,还有紫壳白瓤的莽吉柿,以及一种闻起来奇臭无比的水果——韶子,等等,很多都是在吴州难得一见的水果。
石归庭挨个都尝了尝,包括韶子,也捏着鼻子吃了一块,味道甚为奇特,他吃了一块便不敢再吃,仿佛过了许久还有那股子臭烘烘的味道。劳成倒是吃得很欢快,一个人吃了大半个,然后又买了一大堆紫色的莽吉柿大快朵颐,说是吃多了韶子,就要多吃莽吉柿,要不然方便不出来。
惹得石归庭哈哈大笑,不过莽吉柿的味道确实不错,石归庭挺能接受这个果子。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熟透了的漭果,当地人种在家门前,树高达数米,硕大的漭果沉甸甸地挂在树上,将树枝都能压坠。当地人吃腻了这个,也没人去摘,外地人若是想吃,叫主人家的小孩蹭蹭上树去摘,一文钱能买到十来个,真正是便宜。石归庭每天都要买上一文钱吃个饱。
第二十章:买玉
吃过当地的水果,劳成又带着他去逛玉石街:“符哥这两天也一直都在这边转,大概要替大理的集玉轩运一批玉料原石回去。”
石归庭心欢快地跳,他已经有两天没看到符鸣了,也许今天可以碰到他。他们进了一条老巷子,这巷子不大,两旁全都是玉器铺子,有玉石加工的,也有卖成品的,更有卖原石的。每家店铺的招牌都写了汉缅两种文字,大概来此做生意的多半是天朝人。除了店铺,街巷里还有不少摆小摊的,也都是卖玉器或者原石的。石归庭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玉石,不由得眼花缭乱。
玉石街的客人很少,盖因当地人少,对玉石又习以为常,所以来此贸易的都是外地人,尤以天朝人居多。而且多是批量交易,因为很少有人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地方来买一两块玉。
劳成领着他进了一家叫做玉珍阁的玉石铺子:“这家店主是我们天朝人,我们常来这里玩,有时候也买点小玉石回去带给家人。”铺子里空荡荡的,柜台后一个人在那打盹,大约是店主。
玉石虽然在八莫是非常常见的物事,但是并不代表它就便宜,好一点的玉,绝不是劳成这样的体力劳动者能够承担的。石归庭对玉石研究不深,但是因为家学缘故,还是有些了解的。古人讲“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所以读书人爱玉。石归庭祖上曾是御医,后来前朝为外族所取代,石家先祖不愿为外族役使,遂隐姓埋名,退隐还乡,回老家开了一间药铺。
后来外族被驱逐出境,为当今天朝所取代,石归庭的祖父本欲致力入仕,奈何人丁单薄,只有他父亲一房子嗣,医术上也未见得有十分的天赋,所以未能考取医官。家道日渐式微,其父便将希望放在他们这代身上,他的兄长,虽然医术了得,但是器量窄小,因见庶出的他在医术上颇有天赋,怕他超越自己,故处处设法刁难,也无心入仕。他自小失怙,母亲不甘受欺凌,三天两头闹分家,迫得他早早离家,一直在外游历,祖宗的宏愿在他们身上又落了空。
虽然家道中落,但是家底还在,祖上也很爱收藏美玉。他幼时就常见父亲把玩一块佛手状和田羊脂玉,据说是祖上为医官时先帝打赏的,当做传家宝一样珍藏着。后来父亲故去,兄长与他分了家,这玉该是归了兄长。母亲也给他留了几块玉石,几块不太纯的墨玉青玉,大约是父亲给她的私己。但他也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上。
“石大夫,你看这个玉镯子如何?”劳成问他。
石归庭凑过去一看,是一个白中微微泛绿的玉镯子,形制不大,只有幼儿的手才戴得进去。玉镯颜色不纯,但是色泽很是水润,摸上去冰凉润滑,应该还是块不错的玉。“买给你女儿的?”他知道劳成有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
“是,她刚满月我就出来了,买个玉镯子补偿下。”劳成的脸上泛出幸福的光辉来。
石归庭笑起来:“这个看起来还不错,多少钱?”
那个穿着当地人服饰的店家用官话答:“不贵,这个镯子比较小,给小孩戴的,玉的成色也不错,只要二两银子。”
石归庭想,二两银子的确不贵,这是在玉石产地卖,若是在吴州,这样的镯子至少要卖到十两。只听得劳成说:“太贵了,能不能少点?”二两银子是劳成和他家骡马跑这一趟所有的收入。
那店家说:“这已经不算贵了,这玉带了绿,水色又好,若不是形制太小,还不止这个价。”
劳成拿起镯子看了又看,恋恋不舍地放下。石归庭在一旁说:“掌柜的,我们常来你这里做生意,也算是熟客了,你就便宜点吧。”
店家说:“既是熟客,那就一两八钱拿去吧。”
石归庭又说:“你这个镯子形制如此之小,只有幼儿才戴得,愿意买的人定然不多。我们既然有缘看中了这个镯子,又真心愿意买,你何不再让一点价?”
卖玉的人最讲究缘分,这句话正说到那店家心里去了:“卖玉最讲究的就是缘分,既然你们真愿意买,我就再让一点,一两五钱,再没有少的了。”
劳成刚想说好,被石归庭在旁边捏了他一下:“等等,我也想买一块,一起谈价钱。”
他看见柜台的绒布上摆满了玉镯子、玉佛、玉观音、玉牌、玉佛珠等饰品,甚是漂亮,如果母亲还在,买一个送她,她定然很高兴。只是她已经不在了,买一个送给谁呢?侄子沉水的儿子已经有三岁了吧,自己这个叔祖好像还从没送过什么东西给他,要不也买块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