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面具递给小安,崇临便同苏清凌两个人进了观门。小安付了钱,懒得理会啰唆不停的店主,将那面具上下看了一番,噘起嘴嘟嚷。「什么破木头,又丑又吓人,还大智慧呢……」
上清观分玉皇、七真、邱祖、纯阳等大大小小三十多殿阁,平日香客往来不绝,香火极盛。今天有风雪,来敬拜的人少了许多,倒显出几分修道地的清净来。
崇临在三清尊像前拈香跪拜,好长时间闭目默祷,不知在许什么愿。苏清凌在一旁凝视,心中疑问很多,却不知从何问起。这些天崇临一直在笑,看起来十分快活,但事实也许恰恰相反,让他极为担忧。
阶兰宫初见,六皇子气度不凡,言谈间颇有风仪;昭德殿早朝,他句句珠玑,慧心暗蕴,不露痕迹于风暴前力挽狂澜。但病榻之上的崇临,却有着意外脆弱的一面,常握住受伤的左手背出神,明明就坐在身边,心却似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徘徊。
而如今的他像是对一切都放弃了而不再介怀,只静静等待某个终局的到来。
拜过几个大殿,崇临拉着苏清凌到玉蟾阁求灵签。摇了几十下,一支竹签探出来掉到地上。
「殿……崇临,你相信因果天命、吉凶顺逆?」苏清凌原先不通道佛神鬼,这世上作恶之人享尽荣华、逍遥老死多不胜数,而良善好人含冤受屈贫病早丧更是平常,求天还不如求己。
但高中榜眼后短短时日,见识了这么多无奈的人和事,苏清凌突然觉得也许冥冥中天意早定,渺小的自己根本无法改变命运。
拾了竹签站起来,崇临笑容清浅。「蝼蚁之力怎能胜天,越想要的就越难求。大概,人总要孤独来去、两手空空的。」
解签桌前排了长队,大姑娘小媳妇来求问姻缘生子、老人儿女来求问驱灾祛病;商人学子来求问名利福禄……一张张脸写满期待与惶惑。
「善福寿,您这签……」解签老道人依着崇临手上灵签寻得对应签文,却沉吟着半晌没言语。
「请但说无妨。」
「生年如朝露,零落随转烛。纤手拈香来,枉使燕啼妒。至亲缘相浅,同檐亦殊途。莲开不并蒂,寂寥岁寒暮。」老道捋着长须道:「依签文来看,公子有一大灾三大劫。一大灾生年苦短,命难长久。三大劫天资过高横遭嫉恨,至亲生别难以相见,思慕之人不得长随。真是下下签啊。」
怎么会这样……苏清凌忙问:「可有解法?」
「善福寿,此签乃是极少见的死签,无解啊。」老道摇摇头,似是很惋惜。
崇临转头望向外面漫天飞雪,喃喃自语道:「不得长随吗?原来是这样……」
第九章
仅仅几天之隔,战局便传来颠覆性变动的消息。北羌部落首领拓拔圭看准关西营空虚,领兵五万越过天堑发动夜袭,一举端掉西营,坑杀数千驻军。
关东营离此只有百里,其时虽见信号烽火,但主帅吕骞临危怯阵,闭关不出,只派人向九龙求救。羌人兵多势重,又占据关西营地势,分兵石渠两方夹击,攻防皆利。关东营进退都无所适从,骤然横断,已处在羌人势力范围中成为孤岛。营中军心大乱,连夜逃跑者亦不在少数。
九龙驻兵营不过一万余人,且为牵制巴蜀暴乱而营内空虚。主帅赵洪涛自知前去救援无异羊入虎口,又怕没有行动遭事后追究,便集合分散各处的兵马赶赴国境结成防线聊作姿态。
而数日一直沉寂不动的阜匪军也趁此时开始行动,从安岳、兴邑、叙永兵分三路围攻重镇雅安。
消息传回,朝野震惊。闵太宰和执掌兵部的崇嘉首当其冲站上了风口浪尖,太子一党夹枪带棒,大有论罪当诛、逼交全权的意思。
闵太宰只是惑主媚上、结党伐异的弄臣,对军事一窍不通,只满心思把持朝中权势,同太子争权夺位斗个你死我活。如今正逢紧要关头,竟出了这等事,真同晴天霹雳。而崇嘉更没半点主意,兵部调控几乎全乱。
昭贵妃一介靠美色侍君的女流,书尚且没读几本,哪懂什么军事。此时恒帝病得只剩一口气,若再不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怕再回天乏术。但皇上病重后,皇后便守在身侧寸步不离。绕是她向来处事狠辣,也没胆大到敢公然驱逐皇后。去探病时常是两人互相监视对坐饮茶,气氛紧绷得一触即发。
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朝廷失了常序,局面混乱不堪。元老大臣争相退居二线,明称自己绝不抢功,实则是逃避责任害怕担待。崇宁却意外的没什么举动,既不争兵权也没有公开打压崇嘉一党、落井下石。
眼看成亡胜败已间不容发,崇嘉无法可想,只能亲自来东篱宫求助六弟。崇临没再推脱,即刻赶往兵部衙门。到了兵部,他从一众俯首恭迎的官员中扫过去,穿行到人群最末执起苏清凌的手,诚挚道:「苏大人,从今天起,请你在旁协助我。」
眼睁睁见证了咸鱼翻身的兵部众人脸孔都变了色。
坚定抬眸迎上崇临目光,苏清凌拱手承诺。「下官必尽全力。」
没有谢辞推委,没有「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虚言,一个「必」字表全心。
白玉圆月独耀穹宇,雪地中遍洒银辉。杜衡左手提着药箱,一身暗紫外袍,没点灯笼,放轻脚步在幽曲婉转的冷宫小径间行走。踩雪声被冷风掩盖,脚印也渐被吹雪填埋。
眼前忽然暗了下来,抬头看去,大片乌云掠过夜空,将月亮吞噬。云蚀月华,皎皎者易污吗?可谁知寂冷如月,是否也希冀着云的围绕陪伴。
杜衡自嘲,都这时候了还在胡思乱想,发的哪门子疯。才十数日未见,竟如此思念他。
当年踏出第一步时,无论成败,自己的终局都已注定,这局棋布了八年,就要落下最后几子了,心头却没半点喜悦轻松。总是毫无意义的幻想着,若能带崇临逃了远走天涯该有多好。得棚舍瓦屋以栖身,渴了就给他削梨、饿了就为他煮饭,好好护着他不受半点风雨。
还记得灵山清虚观最后那个雨夜,崇临烧得全身滚烫,蜷在他怀中虚弱的笑问:「杜衡,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
怎么不会……不过崇临,有朝一日我不在了,请你不必想起也无须记得,就像放水灯那样,让种种过往漂散远去,无论悲伤痛苦还是憎恨留恋,都让我带走,这样就够了。
越往深处走,灯火越稀疏,冷宫空殿极多,少数有人的宫寝大都住着前朝遗妃。恒帝一生痴迷道教,对男女情事不甚热衷。昭贵妃又善妒,因此后宫妃嫔、才人尚不足百。
杜衡走到最里面隐蔽角落的殿前,此处没悬宫灯,只从窗扇中透出微弱烛光,显得幽暗深寂。虽是老旧偏殿,仍可见金钉朱漆,雕刻龙凤飞云,殿门牌匾四字狂草有如行云流水,上书——瘦影微月。
杜衡敲敲门,里面一个动听的女声道:「请进。」
推门走进,室内和屋外几乎一样冰寒。
「你来了。」飞针走线的女子抬头对他一笑。半旧素衣,未施脂粉的容颜在昏黄灯火映照下竟是绝色,眉目间和崇临有七、八分神似。
「娘娘在缝什么?可是给杜衡的?」杜衡嬉笑着凑过去,满脸开心。
女人被逗乐了,眼角眯出浅细笑纹,「之前不是才绣了条云纹束腰给你?」
「那个太漂亮了,我都舍不得系。这香袋……」杜衡拿起刚结好穗的孔雀蓝缎面香袋,其上丝线彩绣着一只仙鹤,羽翅微展,十分传神。凑近闻去,散发出阵阵苦涩的幽香。「有药材的味道。瓜蒌仁、旋覆花、五味子、桔梗……止咳喘的?」
女子感叹不已的打趣他。「比猪鼻子还灵。」
杜衡把玩着香袋,神色复杂的垂下眸子,「仙鹤意长寿,他收到一定很高兴……圣上,就要不行了。」
女子闻言也敛了笑,若有所思的起身推开窗,明月被窗外树杈割裂,透进散碎光芒。她突然问:「你可知为何这冷宫偏殿有如此风雅的名字?」
杜衡摇摇头。
「传说当年孝帝在位时,曾专宠豫妃。那豫妃出身寒卑,性子泼辣,敢爱敢恨、直爽率真。」女子娓娓道来。
孝帝自得豫妃,两人感情甚笃,再不曾招别的妃嫔侍寝。可豫妃不能生育,更兼她个性莽撞而乏恭谨,在后宫可谓众矢之的。三年未有皇嗣降生,甚至还传出废后的谣言,终于,太后也对豫妃独占圣宠心生不满。
太后将孝帝叫到皇祠,逼他废妃。孝帝至孝,却不舍豫妃,在祖先牌位前跪了整整两天。再回去之时,豫妃已经不见了。
孝帝不知豫妃下落,悲痛欲绝。五年后太后过身,那夜新月如钩,白露凝霜。孝帝被月光吸引步出宫寝,走了许久,不觉竟来到冷宫深处。微月到此地正明,月下立着一个清瘦如风中飘絮的人影,正是他挚爱的豫妃。
豫妃因流泪过多哭瞎了双眼,每天站在偏殿外痴痴等候。她经历伤害,不信任旁人,无论跌伤多少次都从不让人扶。
再见伊人,孝帝无语哽咽,伸手握过她的手。豫妃憔悴的脸上浮现笑容,没问他是谁,紧紧抓住那只手,由着他领自己一步步,缓缓走回了曾经居住的延露宫。
「那之后不过半年,豫妃就仙去了。孝帝亲笔为这偏殿提名『瘦影微月』,长居于此怀念故人。」女子转身凝视杜衡。「杜衡,华妃十三年前就已死,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了。」
「娘娘?!」杜衡惊愕。
「当年若不是丹雪代我而死,你父亲又甘冒风险放我生路,华容早已化为尘土。我害了丹雪,再不想背负更多业债。」华妃神色凛然而哀伤,写满决绝。
杜衡急道:「那崇临呢?他一直想念母亲。您怎么舍得抛下他?时机马上就……」时机将近,要不了多久,她就能从这儿出去,光明正大把香袋交到亲子手上。
华妃摇了摇头,将香袋放到杜衡手中握紧。「我太了解你,为保崇临和杜家,你根本不惜赌上自己一条命。可就这么和他分开,你舍得?」
总是滔滔不绝说着崇临的事,飞扬眉角掩不住满脸寂寞。她看着那双眼睛便能读出所有,迷恋爱慕,渴望却又绝望。无论男女,得此钟情人,上天也算待崇临不薄。
她活下来,只为牵挂独子。但若有一人,能护他一生平安喜乐便足矣。世间情字毒最厉,豫妃离了孝帝,孝帝失了豫妃,都不过半心之人,这道理谁明白?
「杜衡,今晚月色正好……想听些旧事吗?」
二十二年前,庆元四年春,还是少府的朱懿巡至渔阳郡时,在楚馆见到了年方及笄的华容,将她带回京城。
中秋宫宴之上,恒帝和新册封的昭贵妃高坐正首谈笑风生,两岁的三子崇嘉在恒帝膝盖上不老实的扭动。皇后抱着四岁的长子崇宁坐在一旁,容色暗淡。
乐曲奏起,身着一袭白纱长裙跃入舞池的女子瞬间艳惊全场。婉转身姿舞于月下,皎似轻云之蔽月,飘若流风之回雪。恒帝的目光像凝在她身上,无法移开分毫。
次年,华容被封为华妃。恒帝建华荣宫,几乎每晚留宿于此,不久便有了身孕。华妃深知昭贵妃对自己恨意之深,恐腹中胎儿命不久长,便找来朱懿商议。
庆元五年一个冬日,恒帝被突来政务缠身,三个时辰后太监来报,说华妃诞下六皇子。恒帝赶往华荣宫,竟看到宫前聚集十数太监宫婢及侍卫,异口同声说皇子降生之时紫云蔽日、华荣宫顶宝珠泛出七彩流光。
听闻天降祥瑞,恒帝欣喜若狂。这时一名游方道人在承华门外求见,待入宫见过胎儿,道人跪地三拜,言此子乃是上清灵宝天尊白玉如意下凡,是上天赐福,厚泽无量,象征我朝和圣上金安万寿。
恒帝立即认为此子性命关乎国运,需当珍而重之。
恒帝为六子赐名为临,宠爱到极致。朱懿因华妃推荐,同年晋升为御史大夫,五年后高升相国。
崇临八岁时,昭贵妃命太医杜廷修暗下毒手,华妃患传染急病而「死」,崇临也身子日衰缠绵病榻。国师掐算六皇子需收敛光华方能保全性命,恒帝只得舍弃将其立为储君之意。
走出冷宫偏殿看着漫天乌云层层飘散,杜衡怎么也想不到一切的一切竟是由此开头。他握紧手中香袋,面上暗影更深。
崇临入主兵部,提拔苏清凌升任从四品职方司郎中,两人彻夜研究地形、用兵,商讨对策。先派老将何奎酉由武关急调四万精兵火速赶赴陇裕关,同赵洪涛兵马会合,再遣探兵秘密联络关东营,争取里应外合。
另外阜匪军的镇压、粮饷派给和调度、运输路线也重新规划了。朝局混乱,礼部、吏部事务亦相当繁杂,件件都需崇临亲自过目批示。
不过数日,崇临病渐深沉,直累到倒地昏厥被抬回东篱宫。
「你家主子这会儿到哪去了!」看着忙于诊治的太医院右院判,小安气不打一处来。
「爷下午有事不在宫里,让我盯着,可我哪盯得住啊!」小荻也一肚子委屈。自打上次六殿下醒转,爷就没来过东篱宫了。有时过其门而不入,光站在门口发呆。搞什么,又不是大禹治水!
半盏茶工夫,右院判出来,说崇临只是劳累过度,需好生休养,开了方子着人送去药监司就离开了。
小安和小荻一脸悲戚神情守在床前,崇临咳了会儿睁开眼,哑着嗓子笑道:「你们哭什么?」
「哪儿哭了。」两人揉揉眼,六殿下也被杜衡带坏,学会戏弄人了。
「小荻,」崇临眼神有点躲闪,片刻后轻道:「你家主子……近来好吗?」
好什么好,他莫名其妙的!想归想,小荻当然不能这么答。「爷很好,就是挺忙的。」
「是吗……」崇临抬眸。「我想见他,你请他过来一趟。」
「好、好的。」小荻支支吾吾应下来,认命的跑出去找人。爷说办完事还回宫,只能去承华门等了。真是冤孽,乖乖过来看人不就好了。都敢嘴对嘴喂汤药,见个面却跟黄花大闺女似的羞涩什么劲啊,就会给人添麻烦。
傍晚,夕阳西下。崇临重新梳洗过,裹上裘袍坐在桌案前把玩般若面具,看到窗外踏雪走来的人影,绽出和煦笑靥。
吩咐小安出去关好门,崇临向杜衡伸出手,感觉他冰凉的指尖叠上来,便轻轻握住。「好冷。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晚,东君也会偷懒啊。」
杜衡抽出手把窗关上,还他一个笑容。「找我有事?」
「嗯。」崇临乖巧的点头:「陪我说会话行吗?」
拉过椅子坐在他身旁,杜衡的手却不自觉颤抖着。
「……那个琅环,很美吗?」
没想到他竟问这个,杜衡心跳猛的漏了一拍。「嗯,是美人,心地也很好。」
「你爱她?」崇临直视他的眸子。
杜衡苦笑,「你想知道?」
低头思忖良久,崇临却缓缓摇了摇头,展颜一笑。「还是算了,以后……我不会再吐你的药。时候已经快到了不是吗?最后能死在你手里,对我算不得苦事。」
——你在说什么?
「有时常想,如果没有生在帝王家会怎样。但若非如此,便不能遇见你了。」崇临有些赧然,拿面具遮住脸,声音隔着木头低低响起。「对你来说,我只有利用的价值吧?不过时至如今,都没有关系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杜衡,你要笑就笑吧。」崇临的双眸透过面具仍可见微澜,左手死死扣着窗棂,紧绷的指节极为苍白。「我心里一直想着你……灵山那段日子真的很幸福,可惜好梦总会醒来。但很快,我就再也不用担心梦醒了,这样也好。」
——崇临,你究竟说了些什么?
杜衡久久怔愣着,连呼吸都忘了。
拿下面具长出一口气,崇临像是做完一辈子最艰难的事般轻松笑了起来。「没想到真能说出来。大哥……他一定能保护你。你为昭贵妃做事,要提防她算计暗害。」
见杜衡面上愕然没有回应,崇临咬了下唇,突然凑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