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医(出书版)+番外 BY 墨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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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咬牙关,崇临接过,一口气咽下半碗,又浓又苦的药汁呛得他差点呕出来。

「还剩不少呢,汤药也要按量服用啊。」

话甫出口,却见崇临眸中竟流露出一瞬刻骨的哀伤和憎恨,是他这些年都不曾看过的。杜衡惊愕之余别开脸去,嘴角漾起抹难以察觉的苦笑。

扬头,药尽。

见崇临将空碗放入药匣,杜衡才换上没心没肺的笑容。「这才乖,张嘴。」

崇临放弃了抵抗,张开嘴,杜衡也如往日般放了块蜜糕到他口中,用蜜糕的甜味缓解药的苦涩。

不再理会杜衡,崇临径自走到案前坐下,随手拾起本书看,心中却无比烦乱。

「在读什么?」

见崇临没接话,杜衡也毫不在意,把玩起桌上的团云百福青瓷鎏金笔洗。「换笔洗了?前次山岳斋那款看来更为清雅呢。」

片刻静默,身心俱疲到极点的崇临朗声道:「杜太医,我今天真的很累,无心招待。可否请你回去?」虽为问句,却是不留任何余地的逐客令。

「那……下官告辞了,殿下好生歇息。」

转过身去,唇间几不可闻的逸出一声长叹。杜衡满脸的轻浮笑容化作凄凉,踏进如银雪地,身影渐渐隐没在浓重的夜色中。

看着杜衡远去,崇临突然掩面剧烈咳了起来。方才他一直强忍着,现下实在憋不住了,身体的痛楚加上气闷,直咳得心肺都要呕出来了一般。

小安忙帮崇临拍背顺气,又心疼又是气恼,「这杜太医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平日里风流也就罢了,在您面前还没个尊卑……」

「端痰盂来。」崇临虚弱的低语。

「主子,您每天这样催吐,身体怎么受得了。」知道崇临又要强行呕出方才喝下的汤药,小安不由劝道。

他原是司礼监负责打扫的小太监,一个偶然的机缘得崇临亲点来东篱宫当差。他服侍崇临不过四年,甫来之时主子和杜太医关系已是如此恶劣,也不知其中缘由。

宫里肉眼看不见的争斗和利害关系多得很,小安只道崇临厌恶极了杜衡,却迫于某些压力不便明里得罪,这才背着他日日催吐汤药。但吐药的过程极为痛苦,他在一旁看着都觉得难受。

崇临尽力压抑咳喘,催道:「快去。」

小安无奈,只得照办。

吐,也难吐得干净。长年累月,毒怕早已深入骨髓,吐又何用?如今自己还留有性命,想是这几年在朝中相助三哥制衡太子,让昭贵妃觉得有利可图;且父皇崇道成痴,信他是道尊玉如意转世,命关国脉龙运,时机尚未成熟,那女人也需顾忌皇上龙体。

皇上来日无多满朝皆知,皇位之争将见分晓。就算没有毒发而死,自己的命也快到尽头了。人果然争不过天吗?可就这样被昭贵妃——被杜衡下药暗害丢掉性命,要他如何甘愿!

吐尽胃中汤药,崇临喝下些水,叫小安把蜜糕端进内室,自己先躺下休息。

小安不由像往常般暗怪:主子挑嘴,御膳房送来的精致糕点无数,极少见他享用。偏对杜衡不知从何处小摊买来的简陋蜜糕食之不厌,竟算得上是他最中意的食物了,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小安端盘进屋,吹熄外间灯火,幽寂的黑暗一室蔓延开来。

「又被骂了吧?我早有预感。」见杜衡苦着脸出来,等在东篱宫外多时的小荻幸灾乐祸嘲笑他。

「荻少爷神机妙算,还懂得夜观星象了?」伸手摸摸他的小脑袋瓜,杜衡的心情这才好了大半。

「又摸我的头,难怪总是长不高!」不满的抗议只引来杜衡一番嘲笑,但看他开朗了些,小荻才暗自放下心来。

小荻刚满十六岁,打从六年前被卖入杜府就做了杜衡的贴身小跟班。他身子略嫌单薄,个头也不高,但一双有神的大眼睛总是快活灵动。

「月亮都照屁股了,再不回去,琅环姐姐就要怀疑您另结新欢了。」小荻拾起放在地上的灯笼,灯芯红烛滴下点点烛泪,印在雪地上分外夺目。

杜衡嗤笑道:「琅环才不像你这么多事。」

凤栖楼头牌琅环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名妓,不仅生得美艳,论琴艺文釆,也是个中翘楚。她性子清高桀骜,只卖艺不卖身,多少豪富一掷千金都难求一面,却独独钟情于杜衡。而杜太医也大大方方在凤栖楼一住三年,风流韵事街知巷闻。

时已入夜,南通街却一派灯火通明。虽是天子脚下,禁嫖令亦年年不绝,但青楼楚馆却越禁越多。天长日久,朝廷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品大员换身轻装就可,撇开家中看厌了的妻妾,来此享受软玉温香。

两旁莺声燕语不绝于耳,一个个打扮艳丽、巧笑嫣然的女子为揽生意和路人恣意调笑着。来到凤栖楼前,没有妓女上前招呼。她们见了杜衡都只是浅笑作礼,虽免不得多看两眼那万里挑一的俊脸,却只任由他们主仆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去。

行至琳琅阁,琅环早候在门口多时了。丫鬟觅儿接过小荻手上的灯笼,拉他一起去张罗饭菜。

「今天迟了些,连你的晚饭也耽误了。」褪去人前的散漫邪魅,此刻的杜衡气度清雅,随性闲洒。无须问,三载相处,琅环的性情他再明了不过。他不归来,她绝不会独自用饭。

轻摇头,琅环带笑的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公子要的雪梨我让觅儿买来了。」纤手一指,朱漆长桌上一盘盘——梨子、红枣、川贝、蜂蜜、红糖还有面粉,罗列整齐。

杜衡快步走去拿起一个梨子嗅了嗅,开怀笑了。「太好了,一入冬新鲜的雪梨就难买。前几次用的陈梨,他吃时就直皱眉,皇子的嘴可不是一般的刁。」

「六皇子的身体可有好些?」琅环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事不宜迟,梨子还要先腌一下……」完全没留意到她的问话,杜衡自顾自从屋角药箱中拿出一只青花小瓶,将梨切成片,仔细淋上瓶中褐色液体。

小荻端着菜盘进来,见自家主子又在捣鼓蜜糕,一时玩心起,蹑手蹑脚绕到杜衡身后,抓起片梨子就要放入口中。杜衡瞬间神色大变,一巴掌打开小荻的手,梨片掉在了地上。

一向得宠的小荻横遭此打击,扁扁嘴就要哭出来。

「这梨浸了药也是你吃得的?」杜衡情急之下喝道,可话脱口而出,后悔已是不及。

「浸了药?」小荻一直以为那青花瓶里的只是香料。「可……您在六殿下那儿不是常吃这蜜糕……」他此时才真正变了脸色。

琅环的脸也刷白了,「公子……您不是说此药专解六皇子体内之毒,药性极强。你怎么……」

一失口成千古恨,杜衡只得哭笑不得地道:「你们不要一副吊丧的苦脸。药力强也不是什么剧毒,我是大夫,吃一点不妨事。」

琅环和小荻对看一眼,两人心知肚明。为了让那六皇子打消戒虑安心食用,他怎会顾惜自己的性命?

杜衡则低下头专心制作蜜糕,脸上不自觉的噙着抹笑。

第二章

零星飘雪,至清晨方才止歇。

崇临咳了一夜辗转无眠,叫醒小安,漱洗更衣出门去。

朝阳未露,天色仍然黑沉。一路行来,宫中寂静无声,宫女太监们多还未起。小安打个哈欠,思忖着还没到早朝的时辰呢,就见自家主子在承先殿前一拐,往鹤升殿的方向行去了。

鹤升殿在前朝原为收藏金玉器物的珍宝殿,恒帝即位后将其用做了悟道清修的所在,供奉三清尊神像,身子健朗时每日都来上香叩拜。

恒帝崇道成痴,不仅尊道士步犀子为国师,还邀百官同听国师布道,研习道家经典。为了讨皇上欢心,后宫嫔妃亦纷纷在各自宫苑设置习道之所,装模作样每日参拜。但近年恒帝体衰,鹤升殿便乏人问津了。

因疾走而加速的喘息,缓缓散入微凉雾气中。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在静谧的清晨里太过突兀,惊动了鸟雀,叽喳着飞起。

崇临让小安在外等候,独自一人进了殿内。

偌大的鹤升殿香烟缭绕,摆设极简单,只有三尊道祖像、一张花梨木案台,几盘瓜果供品而已,烛光映照之下,显得分外空旷。想是值守太监疏怠,长明灯的灯火竟都熄了。崇临舀起一勺灯油添进灯台点燃,跪下合手闭目,默祷片刻。

几年不曾来了,这里却还似从前一样,大抵变得最快的总是人心吧。凝视着高大肃穆的三清尊像,崇临心绪渐平。神像金箔彩塑气派庄严,相比之下灵山清虚观的就要朴素许多,但神情都是一般慈悲。

每当有难耐的痛楚时,他总忍不住想逃到青烟袅袅的道殿中。只是如此,就会有股莫名的安心感,仿佛旧梦仍在,不曾醒来。

初见杜衡,是九年前的正月。那时宫里到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新年的喜气,酒宴筵席彻夜不歇。只有崇临因病静养,除了太医和偶尔抽空前来的崇嘉外,东篱宫中一片死寂。

那一天,却来了意外的客人。

崇临至今还记得十五岁的杜衡怎生模样——个子不及现在高,五官是少见的俊秀,眉眼间透着几分少年稚气。一袭青衫外罩了件紫红色大斗篷,打扮得不伦不类。头上发髻松散,几缕发丝凌乱垂下,看去颇为可笑。

服侍的太监并未来报,这少年却探头探脑径直走到了自己塌前,必是偷摸进来的。

「你是谁?」崇临放下书卷,看着面前之人。

「我姓杜,单名一个衡字。你这儿真暖和,让我歇会可好?」不待崇临回答,杜衡便弯下腰,把一双冻得通红的手伸向床前炭炉,边烤边揉搓着,不时偷眼看他。

崇临心道:这人真不识礼数。可他却并不讨厌,反觉那样子有几分可爱,鬼使神差的竟拍拍身下床榻。「过来坐吗?」话甫出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抬手将腮旁发丝拢向耳后,杜衡的脸难以察觉的红了红,但还是走过去,毫不客气的在他身旁坐了。「你是六殿下吧?」

崇临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喉头却涌上抹甜腥,止不住咳了几声。

「我第一次进宫,没想到宫里的宴会这么无聊,吵得要命规矩又多,就逃了。还是在你这儿自在。」杜衡晃着腿,笑得一脸惬意。

看来他是被请进宫中吃筵席的,想是哪位大官的嫡子吧。他没说,崇临也不怎么想问。他是哪家的公子都好,他更在意的是杜衡竟说在自己这冷清的东篱宫,比热闹的宫宴要好。

「你吃瓜果点心吗?」崇临指了指一旁的紫檀木圆桌,上面摆满了御膳房送来的各色小点和新鲜瓜果。寒冬腊月里,水果是很难得珍贵的,需八百里加急从南方快马运来,迟些便要冻坏。若非达官显贵,有银子都难买到。

杜衡扫了眼果盘,过去挑了颗梨子,拿起托盘上的小刀坐回床边。他的手指纤长,指节微微突出,灵巧有力,削起梨皮来动作出乎意外的熟练。

「你爱吃梨?」饶有兴味的看着杜衡削梨,崇临支着身子坐起,这一动又止不住咳。

「来,张嘴。」将去皮后晶莹透亮的梨肉切了片捏在手里,杜衡道:「听你咳嗽就知有气喘痰瘀的毛病,吃梨最有效了。」

就着杜衡的手吃下几片梨,崇临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些,便朝他笑笑,杜衡也笑。两个人面对面傻笑了半晌,心中各自有趣,不约而同转开了视线。

丢掉梨核洗净手,杜衡随意把湿手在身上抹干了坐回来,抬眼瞥见床头扣着的书。「你看的什么书?」

「……《南华经》。」崇临声如蚊呐。

「你喜欢这个?」杜衡毫不掩饰满脸惊讶。

崇临耳根子都红了,忙摇摇头。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太傅只讲道经,父皇也只许皇子们读道家经典。王孙贵胄很多时候反不如市井小民自由,有点银钱便能随意的上街买书读,章回小说、传奇、志怪,好看的故事应有尽有。但身居宫中,他根本没得选择。

「哈,怪不得你看起来一副萎靡的样子,我每次被逼着读道经都困到不行。」杜衡毫不在意地就说出了宫中禁语,而且一点悔改之意也没有,反挑了眉,凑近崇临耳语道:「下次我带几本好书给你,保证有趣。」

「嗯。」崇临点点头。「你说的,要记得。」

两个人一直凑着头,说了好多话,不时对着傻笑。明明都是些无谓的闲聊,却觉得异常开心。直到太监进屋来添炭火,被平空多出来的少年吓得哇哇大叫。

母妃死后,崇临失护,仿佛从天上骤然坠到地上,尝尽了宫中的冷暖无情,早习惯戴上面具伪装自己。于他人、哪怕是近旁服侍的太监宫婢,都有防备。唯独对突然闯来、无视规矩却本真洒脱的懒散少年,轻易敞开了心扉。

从一开始,他对杜衡,就不曾假过半分。

那日之后,杜衡又找机会偷来四、五回,给他带了绘本和小说。两人窝在床上嬉笑谈天,不时削些水果分着吃了,相处的时光无比快活。

崇临自小有咳喘之症,但并不足以害命。华妃丧后没多久,代养他的昭贵妃改派了太医院左院判杜廷修做他的主治太医。崇临识得开出的方子——理气调补的冬凌草黄岑汤。这药他自小服食,苦味早已铭记在心,但再次尝到,却微觉有异。

他心中起疑,想方设法减少喝药,喝下也必背着人催吐出来。正巧崇嘉送来一只金丝雀,崇临便把滴了药汤的水喂给它喝。数月的光景,那鸟儿竟越渐衰弱,终是死了。

此后,崇临的身子非但没好转,反而沉屙日深,时常病到卧床多日不起。

国师掐算说崇临命带吉贵,却犯亥巳劫煞,光华太盛必招灾病。彼时尚未立储,恒帝为保爱子性命,承诺不会将其立为太子,要他安心静养。

可崇临心知肚明,定是昭贵妃有意暗害。他惊惧交加,更知这件事攸关性命,绝不可同任何人说起,只能暗自提防,如拉了满弦的弓,卯起全身力气以求自保。何曾想,竟对着一个仅几面之缘的人泄露了心底的脆弱。

「我……不能信任主治太医,也不敢相信身边的人。杜衡,我怕死,我真的很怕……」那是华妃死后,崇临第一次在人前哭。

杜衡收紧手臂轻轻揽着他,仿佛怀抱的是件稀世珍宝。「那,你信我吗?若是……我当你的太医如何?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崇临虽当他是笑言,仍用力点点头,轻吐出的话语仿佛祈愿一般。「是你的话,我就不怕了。」

可那天以后,杜衡没有再来。

而不过数日,崇临就从三哥口中知道了他全心相交的少年竟是这届早已榜定的新科状元,而他的父亲正是自己的主治太医——太医院左院判杜廷修!

再次相见,是在新科三甲御前面圣的昭德殿上。那十五岁及第轰动朝野、人称千古奇才的状元郎竟自舍功名当场求去,百官皆惊。

大失体统之举引得恒帝龙颜震怒,命将其拉出殿外杖责五十听候发落。这刑量是不死也得去半条命,连杜廷修都抖着手不敢在龙颜盛怒之下为亲子开脱。杜衡却没露丝毫惧意,只盯着崇临瞧,眉眼间竟似盈着笑。

廷尉来架人之时,崇临终于忍不住冲上前,跪倒在地,为他连连叩首、求情保命。

一年后,杜衡又于御前力辩太医院数元老,以无可置疑的才华再次让世人心折,得圣上亲封,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医。

而他们的重会之处,是崇临暂住休养的灵山清虚观。那半年,成了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然而越美好的就越难留,如同一场水月镜花的梦,风吹即散。

转眼间,八载云烟过隙,人面未变,人情已非。只不知,那青山道观是否安在如旧?

皇上昨夜夜宿华荣宫,自他缠绵病榻之后甚是少见。

早朝的时辰拖到过午,一班文武官员都开始捶肩捏腿,恒帝才在梁公公搀扶下颤巍巍走来。满脸惺忪倦意,面色灰败如土,一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模样。

待恒帝落坐,主事太监照例宣道:「众臣有事奏本,无事散朝。」

「启禀皇上,臣王洛甫有本请奏。」一位老臣执笏出列。

众臣暗暗皱眉。这王洛甫是两朝元老,自恃忠贞处处顶撞皇上,颇不讨圣上欢心。恒帝登基至今,他已被连降三级,仍执心不改,隔三差五就上本子,有点旱灾水患、盗贼饥荒之类小事都来烦扰圣上,百官皆避之不及。

推书 20234-10-05 :远古大巫现代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