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凌绍从背后出了一拳,砸在齐琅的后脑上。
齐琅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正栽倒在李渐怀里。
“谢了,兄弟。还得烦你帮我把他送回晏阳。事到如今你们也看出来了吧,这不是什么陆琮,是我哥哥,齐琅。”李渐抱着他,轻声对凌绍说。
凌绍点头:“早知道了,兄弟。”
凌翊在一旁看着目瞪口呆:“你们谁给哥哥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在那屋子里对我说,他出来之后,要想办法把陆大人,喔不,齐大人送回晏阳。到时候齐大人肯定不会同意,叫我找个时机,打昏他。”
“那凌静呢?他怎么不在舒永来了井城,你们俩有谁知道吗?”凌翊问题不比齐琅少。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李渐看着凌翊,“只是这回确实得依你所言,直取舒永了。”
凌翊一挑眉:“所为何人?凌静?”
“非也。”李渐把齐琅放回床上,自己站了起来,“你前日在井家酒肆说,你们家的老头子已无法接近?”
“是。我也不想再看到他那张脸。他造了偌大一个宫殿,天天把自己锁在里面闭门不出。民间事都甩给我与绍儿。想是养了一众花美男,逍遥去了。”
凌绍跟着点头。
“恐怕里面养的,可不只是什么花美男啊。”李渐抬起头,“他把自己锁起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大约快两年前。”
“这就对了。”李渐停了一停,“正是某人假死,逃到衍州的时候。”他看着床上昏得安好的齐琅:“这个人物,就是他的爹。天下第一名将,齐景。”
二十一
齐琅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花板是白的,斑驳地有层木锈。四周窗子又多又大,白晃晃地透着亮。一屋子极华美的四壁,虽说有点空。
心想这是晏阳城的内殿。于是以为自己还没醒,又合上眼。眼前变黑的时候想起那时候好像有人从后面给了自己一拳,于是猛一下复又睁开,果然还是白的天花板,大大的窗栅林立周围。
“大人,可是醒了?”
一听这声音可不是琮儿么。就转过脑袋去看,一股子墨香。琮儿本在那翻书,正看着他,一脸担心。他就想,自己是在井城的,怎么一觉醒来竟在晏阳了。李渐那小子瞒了他什么事,怎么问,都不说。然后呢。然后就在晏阳了。
那混蛋。总不能是打昏了我,一路用药熏着迷过来的吧。
“大人?”
“嗯,听见了。”齐琅撑着床褥想要坐起来,陆琮赶紧去背后扶他。果真觉得身上都使不上力,看来确实是被迷过来的。李渐那小子,下次见面一定先给他一拳。“琮儿,跟我说个实话,谁送我回来的,都交代了你什么?”
陆琮心想,凌静那些个事你自然不会问我,你不问,我便先瞒着,只要教你在晏阳安生地待好了,能拖一时是一时。于是老老实实地作答:“送大人来的那小子说自己是凌翊,我看那富贵气度倒也不像说谎。他只放下大人就走了,说是井城那边有许多事。给我捎了个话,李将军吩咐,莫让大人离开晏阳。”
齐琅冷笑:“你是也打算听他的话了?”
陆琮一犹豫,只是点了个头。心想无端被人下令不准出城,搁谁谁都是恼的。厚着脸皮能撑一时是一时吧。
齐琅盯了他半晌,那笑容又往下降了两度:“原是个个心里都藏着事,只瞒着我一人?”
陆琮赶忙摇头:“不是的,大人,我想李将军必有他的道理——”
“——必有他的道理,所以他的道理比我的道理还重要了?究竟你是替谁做事?”齐琅冲口直接打断,等说完,又觉得这话太重了。当下敛了眉毛收了怒色,面有愧意:“算了,琮儿,我不该说这话。你当我没说过……”
“大人,我知道大人被人瞒着,心里难受。我不怪大人,”陆琮接下话头,面色焦急,“大人若有什么火气便冲我发吧。那姓凌的小子脸色凝重,说这回真真不是儿戏,叫我好好守住了大人。其实李将军的信已先到了,说得是同一个意思。我想他这次都没亲自送大人回来,确实情况不同啊。”
“情况不同,个个都逼着我袖手旁观。”齐琅一声叹,“他写了什么?”
“给我的那封,说的就是叫我莫要让大人离开城里。还有一封是给大人的。”他从旁边桌上拿了那封字条,递给齐琅拆了——
——“原谅渐儿一回。此事若教琅哥知道内情,只是徒增伤心,绝无好处。琅哥在晏阳等着渐儿回家吧。”
他用回家二字,墨迹潦草,确是好看的。看得齐琅无限惆怅。
“都当我是傻子。”
他撑着脑门子呆了一会,叫陆琮拿笔纸,陆琮磨了墨,就看齐琅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
活着回来。
草草封了。差陆琮下去找信鸽。陆琮回来时带了一盘瓜果,水当当的,十分喜人。齐琅觉得热了,开敞了领口。陆琮在旁边笑着问,大人这衣服厚了,可是要换一件薄的?
“……是啊,如何一下子便热成这样。”
“已经六月了啊。”
“是么,竟已经六月了。”齐琅走过去推开窗。
满眼绿意,窗外已是一城夏天。
“凌静与我说的,无非就一句。‘你那三个人是我听齐景令杀的,齐景没死,在舒永。’你我在那屋子里被他关着的时候,我虽然疼,却一直在想这话的真假。这事初听太荒唐,荒唐到没理由怀疑它是假的。没有人会编那么荒唐的假话。他凌静都能在齐景指示下假死,齐景又如何不能故技重施。此次凌静必是受齐景或凌爽所托来要我的命,可我们也这么容易被救出来,听齐琅那日说,这位置是一美男子过路时给他的。凌静的美貌你我二人皆知。屋里还有解药。眼下凌爽军包围我们,他等于白送我们这林子里这么好的一个据点。不能不怀疑,这凌静是何用意。”
其时,李渐与凌绍正被困在井城。
这次并非是探子和喽罗,而是凌家的大军——凌爽的。为首那将领说得明白:凌翊凌绍二兄弟及其人马已被永久驱逐出衍州,留下李渐人头,便饶你们不死。
凌绍说你这可当真是霸王条款。老头子那不要脸的与齐景搅到一处,现在为了讨好情人,竟还帮着他清除威胁。二人为了逃命进了之前的林子,就等着大军搜不出个结果后放弃。
那屋子早已空了,凌静其人仿佛不存在一般。李渐发出了如上一番感慨。
凌翊送齐琅回晏阳时,李渐还托了他一件事,就是调孔滇和咸平军。孔滇自从救出李渐凌绍二人之后先自回了咸平。要取舒永,没个两万人马是不可能的。现下被围,反而指着他们来救。就这样,仿佛天生知道自己命数未尽一般,李渐凌绍两个人都是不着急。这天李渐又炖起菜来,材料是周围抓现成的,凌绍啧啧称奇。
“齐景那老儿到底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他边吃边问。
“我怎么知道。”李渐擦了个手,“十四岁前,印象里他待我是不错的。现在看来可都是装的。无非就是怕我抢了他儿子的位子吧。”
“我倒觉得这事有些奇怪。他不死,你何来夺位之嫌?老老实实在晏阳做他的泷州之主不是挺好的?为何非要假死跑来我衍州,而且你与齐琅三月一战,他也完全没有插手。如果说他是做主子做烦了,只想和我们那个老头子共享……天伦,为何现在又反过来要你的命?”
“这可只能问他自己。”李渐叹息一声,“若说自打他有了动作以来发生了什么变化,便是我与齐琅关系一下子变坏了。而最近他出手,也是在我们二人关系恢复之后。大致上可以认为,他是不乐意看到我与他儿子搅在一处的。”
窗外有点喧嚣。一个传令过来报,说林子里面来了一队人马,正和凌爽军打上了,看样子,是自己人。李渐这边午饭还没吃完,胡乱扒拉了两口说凌兄弟我们要不要出去看个热闹。凌绍闷得发慌,豪气冲天地应了一声好,提了一口刀先行出门。李渐在他后面,挥手叫自己那一百来人跟上。
夏天了,空气热得有些含混,树叶子郁郁葱葱地在自己脑门子上交叠着,间或漏下点阳光和水汽,蒸得人身上冒汗。蠢蠢欲动。李渐和凌绍二人埋伏在树丛里面,看见外头刀光剑影,好不热闹。就见一个人影一身朴素地先往这边过来了。不知是敌是友,二人都捏紧了手上的兵器。紧接着那个披着光圈的人影就从蒸汽团里越跑越近,待到看清楚了脸,是孔滇。
李渐呼一下就把捏着枪的手松开了。问兄弟,外面可是你们的人?
孔滇就大大地点头:“凌爽军主力已经撤到东边去了,放心出来吧。”
凌绍问我哥呢。
“凌公子看见我们占优,就说自己有件要紧事要办,叫我们一会会合了去井家酒肆找他。”
“怎么还是井家?”凌绍一头雾水。“那里不全是要对付我们的人么?”
既在边境,井家酒肆从来就是不太平的。只是今次闹到老板那里确实闻所未闻。
来人一身红衣,仿佛全不在意自己如何招摇。一月前,他还是这里的贵客,神采张扬,自有一股风流。然而如今那张脸上却稍稍布着冷峻杀伐之意,仿佛与前日焕然两人,教不知情的看了胆战。
他直奔里厅而去。
这里稍显油腻,地板粘脚,四下散着几坛子没开封的酒。里屋一人瘦长,穿了暗蓝褂子,腰身利落。听见有人进来,也不回头。凌翊就在他背后站定了:
“我是否该唤你一声哥哥?”
凌静合了手上的帐簿子,随手插在架子上:
“你是来做什么的?若是喝酒,去外面找张桌子坐了。”
“我是难以置信,这酒肆本来是我开的,老板何时换了人,因此来查查人员。”
“呵。”凌静语带笑意,“你以为的亲信,总未见得真是你的亲信。这一套,早叫那两个老头子玩烂了。那时见你们谈吞并泷州,我还挺想笑的。”
这一来二去,凌翊确实知道自己鲁莽了。不过回头直取舒永的决心反而更坚定:“此刻我只问你一句,是敌是友。若是友,我绝不犹豫喊你一声大哥。”
凌静抄着手转回身,那模样风姿即使是粗布褂子也掩不住:“我这次饶了李渐一命,你认为我可还回得去?眼下还要接着借你酒肆藏身。”
凌翊看着他。这几乎是他第一次看到凌静的正脸,确实与自己和凌绍是像的,却要精致得多了。真要说起来,和凌爽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那日在这里,那些与我们过不去的兵是你的?”
凌静一笑:“我是奉命。到那天为止,我还以为你们不过就是些杂碎,想杀了你们。”
凌翊惊,“后来又是如何?”
“后来,”凌静低头,似是在回味那天的状况,“后来我对那齐琅有了兴趣,觉得,或许可以作为盟友也未可知。”
“你要取凌爽与齐景性命?”
“这一刻我等了许多年。”凌静往里又走了两步,示意谈话到此为止:“你那兄弟应该快到了,还是回去喝两杯等着他吧。”
凌翊留在屋子里,怅然地发着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与凌爽齐景的差距究竟有多少。然而看凌静对他们的态度,也许前方是一条比他们想象的远为艰险的路也未可知。
李渐出来的时候,面前还有一团负隅顽抗的小兵。他与凌绍看两边磨蹭着,好不耐烦,直接冲进了战阵。凌绍左手执刀,耍得生风,李渐一杆枪兀自扫了两圈,终于敌军看到大将威风,无人再恋战,纷纷退了下去。两人动作迅速,收了兵器,都是一擦汗。
孔滇说将军您别耍了,大热天的,我都替您累。
“躲了两天,好容易活动活动,撒撒气罢了。”李渐一抬头,阳光在他脸上忽闪忽闪的,照得汗珠子都闪闪发亮。
二十二
陆琮一个人把书阁从里到外的擦干净了。齐琅进门时一愣。
“我想大人回来之后肯定又要翻这些个书查东西……”
“你倒是想了个好法儿拖住我。”齐琅抿嘴。然而心中是很欣赏。这天又压了云,天气闷热,叫人心里也苦闷。齐琅在庭子里练了一会剑,在剑影里仿佛看见李师映垂着手在旁边笑,自己还是孩童模样,一时就有些恍惚。李师映时不时是与他说些古怪话的,比如,你那将要出生的弟弟或是妹妹,就拜托你照顾了,之类的。齐琅自然大大方方地应下。
一应已是二十多年。
他在那些浅黄色封页的书笺里继续一页一页翻过去,若是掠一眼不是什么要紧的,便交由陆琮去。他比从前更执着,见着“齐景”“李师映”两个名字,必要停下来细细看,生怕落下了什么端倪。依陆琮所言,他也找到了李师映发明半月蝶的往事。令人惊异的是,与李师映有关的毒药并不只有半月蝶一种,在那一长串不知算是毒物还是药物的名字里,有一味号称作用是折磨用刑的,与李渐那日被掳去所中之毒描述何其相似,连解药都是一样。
他想这断断不是巧合。李师映的药反复出现在这些个岔子里。便转头看向陆琮,说你要知道什么,如实说了吧。
陆琮听来的故事里几乎没有李师映这个成分。他大大地摇摇头,诚恳地说大人我真的不知道。
齐琅一叹。陆琮那样子,也不像是有假。
泷州之主齐琅一向是聪明的,李渐瞒他瞒得这样狠而决绝,也只能是与父辈们的事有关了。他略一沉吟,心想陆琮一定是知道些别的什么,于是打算一步一步,说什么也要将真相套出来。
“琮儿。”
“大人?”
“我被罗庭送去你家疗伤是何时的事了?”
“是两年多前。”
“你可知道那是怎么弄的?”
“大人身上的伤……像是兵器砍的。”陆琮不知道他为何无端开始说往事。以往他初来乍到时,不是没有试着问过,但齐琅与罗庭二人总是提及此便变了脸色,他也不敢再问。
“的确是兵器。还是单对单。”
陆琮诧异,“单对单谁能把大人伤成那样?以大人的武勇,世上除了景大人……”话至此,他自己已说出答案。
一气想起凌静前日与他说的所谓真相,竟突然明白了。
“你说的不错,是我的爹。”齐琅微笑,“我方才刚刚想起,为何查出杀害那三人真凶之事被我搁置了。因为当时我正查到自己的爹头上,怀疑那所谓下毒,是他自导自演,来离间我与李渐的。我傻,竟自行去问他。被他狠狠地教训了之后,那段记忆也混了。”
他语调十分平静,像是在叙述不相干的故事。陆琮正心寒着,就看见齐琅保持着脸上的笑容转过去看他:“琮儿,等价交换。我看得出来,你是知道些事的。怎么,不说给我听听?”
陆琮木然地站在那里,然后摇摇头。
齐琅也不勉强,他说琮儿,我突然又想下去练剑了,何不跟我一起来在旁边看看。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响了一声炸雷。
这雨下得愁人。
凌翊凌绍二人与李渐本在井家酒肆里一同坐了。凌翊只说这酒肆已被他清理完毕,绝对安全,可以当作据点用。凌绍自是不会怀疑他哥哥半分,李渐想事已至此,没必要勾心斗角。于是凌静继续乔装打扮着当不出头的老板,还把凌绍和李渐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