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渐并非是没有不甘的。
他一直在想,齐景为何非要除他。想着想着就想到父辈的故事:齐景与爹共同杀了娘的家人,娘爱上了爹,却断断没有放过齐景的道理。那一年,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泷州必然归了齐景,可泷州往前数又是李家的,被齐家夺走,夺回,再夺走。就算结了姻亲又如何,私下里,两家该有多少纠缠,多少次相互掣肘。他一定是被娘宠得太天真,以为自己与齐琅,当真是从祖兄弟那么单纯。以为相互之间战或不战,都是自己和齐琅的意志。可世事哪有那么容易。打从一开始,他们的恩怨,不过就是他人手底下写好的剧本。到如今,连他们的感情都变得好像剧本中的一个差错一般,在那老头子眼里,只是个碍眼的点缀。
他见床上那人还是动也不动,笔直地伸了身体,僵的。一呼一吸,连起伏也不顺畅。
他想他们俩都得接受同一个现实。他们是这漩涡里生出的儿子,谁也回避不了。从今往后,同样的事会一遍一遍地席卷他们。他们确是被谁粘在了哪一个位子上,谁也别想逃。
所谓命运而已。
“齐琅。”
李渐唤他的名字。
床上那人“嗯”了一声。
“睡不下别睡了,我们出去走走可好。你想去哪里?”
那人沉默了一会。然后撑着自己起了身。是用那只带着伤痕的左手。他身上的新伤旧伤一块落在李渐眼前,李渐就那么看着他找了件干净衣服给自己换上。素净白衫,束发穿靴,利落如昔。
他与他并肩出门。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二十四
齐琅的确是一路都不曾说话。
李渐跟在他后面,也并不非要开口,只是看着那人的背影。齐琅信步走着,他就跟着。不知不觉到了林子里就听见了虫鸣。好像掩了一夜的声音忽然一下都鼓噪了出来,欢快,勃勃生机。
齐琅依然在往前。这方向不通往凌静那个乌漆抹黑的据点,而是一路向东,东边有什么,他们二人心里都清楚。树叶子在他们脑袋顶上缠绵着,风流过去的时候哗啦哗啦地响,各色鸟虫的叫声就更大些,一只两只,斜着在他们跟前飞过。齐琅的步速不很快,仿佛知道这条路前方有个终点,他必得迎接,又不急于迎接。
李渐正在想这段路太漫长,紧接着忽然看见一片开阔地,已是到了林子的东边。
集市的形貌比边境更壮阔些,一切掩盖身形的掩体一瞬都消失了。他想他知道齐琅要做什么,他轻声说,琅哥,你把脸遮一下,我听了凌静说的话,知道那地方在哪。
“昨天夜里有只小猫在我们屋顶上爬过呢。”
凌爽饶有兴味地趴在齐景身上,那人轻蔑地一笑:“听足音,是你家那不安分的小猫吧。”
“你不觉得放着他不管太危险了吗?他现在可是从我们的人完全倒戈到那边去了,也不知道那边谁有那么大的魅力。你说他的口味会不会继承了我,回过头去喜欢你儿子了?”
“哈哈,这可说不准。”齐景眯着眼睛,“对于没见过真老虎威风的小猫来说,一只炸毛的小老虎也能让他赞叹许久。至于凌静他自己,由他去吧,对我来说,能取代他的人遍地都是。”
“我就说啊……你为何坚持要过来。他们这几个不成气候的年轻人,哪用得着你出动。”
他的唇游走过齐景胸膛的皮肤,擦枪走火,何其暧昧。凌爽很满意地看到那人有了反应。
齐景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翻过身来把凌爽压在下面。
“人老了……看见年轻人没大没小不知分寸地折腾,就忍不住想要显摆一下自己,看看他哭泣的样子……”
凌爽扬起了脖子。
“你说的是你们家那只小老虎吗……嗯……”
声音悠悠地透过了瓦片。
齐琅听真切了。
李渐始终没把注意力放在屋里那些情话上。齐景的声音他已经记不太清,何况里面是个什么状况,看齐琅的脸色就知道了。
虽然仍是不动声色的模样,然而分明看到他牙关咬紧,下颌绷着,嘴唇越发泛了白。李渐不忍继续见他这个样子,心想这样下去,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便把他拦腰抱了,强行拖进林子里避着。
齐琅没挣,大约是过了一会,说了一句我自己会走。声音还是那么温温的,飘飘忽忽。李渐说你别这样,别这样,还有我呢。你就当他死了,两年前就死了,他对你做的好事依旧是好事,但那个对你好的爹已经死了,现在这个人不是你爹,只不过就是个混蛋敌人而已。
齐琅就笑。嘴笑,眼睛笑,脸也跟着笑。然而看着是不像笑的。他往日抬个唇角,明明上半张脸没多少变化,却也叫人看得出是柔软的,欣慰的。如今明明全身都在笑,却无法真的成为笑。因为那不是齐琅,那不是齐琅的笑法。
他笑着似乎说了句什么,李渐没听清,就不管这许多了走过去凑近了听。直到近的都快贴上了才听清楚,他在问,为什么。怎么回事。没完没了地问。问得李渐简直要不知所措。他扳正了齐琅的肩膀,强迫他面对着自己,可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劝。
“琅哥,你听我说,这事过去了,过去了好吗?他不是你爹,只是个混蛋,我们不要再想他了好吗?”
齐琅渐渐消去了声音,看着他,有点困惑,仿佛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对方说的这些个话又是什么意思。李渐想,够了,真是够了,果真是不应该让他知道的,可是齐琅是何等的聪明,能瞒到几时。他把嘴唇贴了上去。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原因,齐琅的嘴唇是暖的,干燥的。他们两个都没张开嘴,就那么贴在一起。他想这不公平,为何我们非要承受这些不可。
齐琅的手忽然伸进了李渐的衣服里,沿着他燥热的指尖,李渐就觉得离别这些日子的火都一路被点了起来。他分明听见齐琅说我想做。
好,我们回井家。
不,就在这里。
在这里?
在这里。
好。
没有药膏可以用。
齐琅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早晨的阳光里,温润地,像块暖玉一般。李渐靠着树,把他扛在自己的身上,衣服脱得急了,都缠在一处,也不管这许多就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耳根子离得近了,能听见心跳,砰砰的。齐琅的气息纷纷地就往自己鼻子里钻,一点清冽的甜,渗进鼻腔和喉管里,让人上瘾。无论如何,这身体的气息和味道都不曾改变。
鼻尖蹭着胸前的突起,另一只手耐心地揉着,就听见身上人的呼吸确实是乱了。他想拥抱得更紧些,不能容忍自己和他之间哪怕一根头发的空隙。花了些时间解开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衣服。齐琅刚得到一些机会喘匀,要害却又被对方握住,顿时没能忍住一声低哑的呜咽。
“你想疼,你想流血,我偏不要你疼。”李渐轻声说,加紧了手上的动作,“琅哥,我不要看你跟自己过不去。”
他们两个身体厮磨在一起,齐琅说不出话,死死地抓了李渐的背。树叶子还在背后响着,飞禽仿佛更吵闹了一些,又一瞬间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四周是空旷的,白的。很快两个人都释放在李渐的手上。
齐琅抬起眼睛时瞳孔里恢复了些清亮。
李渐就看着那双眼睛,像要一路看到最深处。“我爱你。”他静静地开口,觉得自己从来没说过哪一句话像这一句一般,心平气和,澄明如许。
我爱你。
齐琅盯着他,没有说话。李渐笑了,他想他果真并不一定非要听到什么承诺或回答的。他说完便觉得这前半生的意义已然圆满了。所以他笑得更加开心些,眼眶子里盛满阳光,看上去那么年轻。
孔滇以为自己眼花了。
虽然前一天早已听李渐说过陆琮要带一万人马来,不过那陆琮真的一马当先地进了井城城门的时候,孔滇的第一想法是,那是自己在胡家见过的陆琮吗?
他的甲片片地含着亮,在马上锁定了自己的位置,就擎着佩剑一招手,年轻智将的风姿背着光线,让人一晃眼。孔滇想自己果然他妈的是个粗人。
陆琮下马一抱拳,说兵与泷关许家屯在一处,又问齐大人和李将军在哪。孔滇指了井家酒肆,笑说你还不曾来过吧,这地方血雨腥风,都快攒出了故事。
陆琮说哦那我一定要听听,二人便偕同进了酒肆。正赶上凌翊凌绍二兄弟坐在一桌吃饭,四个人打了个招呼,一同坐下。
说书人又回来了。这回讲到李师映与齐景的年少友谊。
诸多讽刺。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总让他讲泷州的故事。”凌绍大口吃肉,口里塞满了问,听着好不爽快。凌翊不以为意地喝着酒:“衍州哪有什么故事可听。再说这人说什么不归我管,是他自己定。”他又转身看向那边二位,“陆大人,孔将军,齐大人和李将军商量计策去了,估计晚些时候就会回来。”
“凌公子二位不用同去商议么?”陆琮奇道。
凌翊笑,“不必了。人都是你们的人。前些日子刺探敌军回来,我们已把我们的意思对他们二位说了。他们是久经沙场的,与我们俩这种被惯坏了的半吊子不一样。我们能帮上忙也就够了。”他转了性子般变得极豁达。这时前面忽然发出了一阵起哄声,原是说书人说到李师映与齐景角力,被齐景三五下打趴下的一段。
六月十七这一天起了风。
后人是断断会牢记这一天的大风的,因为在大风的两面,两阵剑拔弩张。在井城繁华之地,一触即发。
那天的云极高,片片地断成排骨,青天辽阔,一望无际。战鼓声穿了耳膜,喊杀滔日。
李渐与凌爽在这狭小的舞台上相遇了,他们几乎同时举起了手,然后数千人便搅在了一起。马蹄声踩碎了僵持数天的沉寂。
凌翊凌绍各领一队人马,打算从城南城北分头绕到敌人后方。凌爽也不是傻子,在狭窄的路线上布下了重重埋伏。一时两兵相接,杀得眼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渐这边竟还是略略占优的。
但那边的齐景与这边的齐琅都没有出现。一干人都不知道这个时刻什么时候会到来,互相猜测着,揣度着,直到凌爽军被逼得差点要退出城外,战阵忽然起了骚动,两人骑着高头大马踏了出来,蹄子下溅起点点尘埃。
一人剑眉星目,披着及腰长发,从面容中看不出年龄,举手投足间一股不食人间烟火之气,若要仔细看去,又是极为妖媚的。另一人全副战甲,魁梧高大,浑身上下裹着沉稳的杀意,那气势使人无法猜出内容会有多危险。
二人出阵,凌爽军忽然起了一阵欢呼。仿佛一夜之间回了魂,将战线向西反推了一段。
李渐凝视着那副光景。没有错,右边马上那人他的确认得。
是齐景本人。
二十五
这边因为齐景的出现还没回过魂,突然有个身形打乱了节奏一般冲了出来,这人也不说话,也不停留,手上一口长刀,拉到最高速度直接奔向了对面。一路有倒霉的被他的马蹄子一刮就啃了一嘴土。妄想拦的,自然是没了命。那人铁衣乌马,面容隐在头盔底下。其实不必细看是谁。
大将出阵,神佛变色。凌爽不由得往后退了退。齐琅一路杀入本阵,招招都狠,一时砍得好不畅快,比起三月来,又是灵巧猛烈了许多,武勇令人振奋。
齐景拍马向前走了两步。齐琅手上的刀已经抡满了直要压将下来。他右手的肌肉绷得死紧,血管在里面一下紧似一下地沸腾。齐景不以为意地举剑,于是“咣”的一声巨响,兵刃与兵刃之间擦出了火花。
一干人等似是停下了动作都往这边看,就看见两个黑影硬碰硬地抗在一起。
齐景一想这小子用刀竟沉了许多,不错,有进步,可是浑身的破绽还是那么多。左手八成是伤过,就这副模样,居然还敢跟自己打,当下一笑,右手又多用了几分力。齐琅是上的双手,这下已然露出颓势,汗珠从额头上滚过。
齐景轻轻一掀,齐琅便觉得一股大力迎面扑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向后倾倒。他顺势翻了个跟头下马,刀尖卡在地上,向后滑出丈余。汗就这么砸在土里。
没来得及平复气息就见眼前一花,下意识避了避去错开剑锋,就听又一声巨响,叮一下震得耳边长鸣。剧痛从右肩直直传来。
盔甲被砍碎了,连着刀锋一起嵌进肉里。
高下立现。
他强咬着,还是立刻疼得一声惨叫。李渐蓦地就觉得自己全身都紧了。齐琅好压抑自己,若是真出了声,可见是疼到了什么程度。李渐觉得脑袋像煮滚了一样逼着他死死向前,凌静瞬间从背后抓紧了他的肩膀不许他过去。
“就算你对的不是齐景是齐琅又有几分胜算!你看到了!那不是你们对付得了的敌人!他不会要他的命的!你过去他把你们二人一道砍了,得不偿失!”
凌静吼着,他自己也是震惊得久久未曾平复。以为儿子已经很厉害了,虽然心里知道爹厉害,但是没想到居然可以差得这么多。果然还是太小看了齐景,有那样的野心,实力果真是相匹配的。
“一个小孩,莫要不自量力。”齐景看似毫不在意地把剑抬了起来,脱离皮肉的瞬间,齐琅的身体又是大大地抖了一次,“你以为你的武艺都是谁教的,竟敢和老子对上。”
他说完了,似是对自己很满意,回马向着凌爽走去。忽然听见背后齐琅一声强压的冷笑:“你不是我爹,我是表叔教的。”就觉得一股刀风阴辣地奔着自己后脖梗子来了,盈满杀意。
“哎呀,还能动啊。”
齐景没回头,左手肘向后顶了一下,手臂和那刀直接撞上。那刀却没有停留,一路下滑,冲着他的腰而去。齐景大怒回马,刚想掀翻齐琅,就听后者又冷笑一声,伤了的右手竟擎了把细剑,这下对准的是他的面门。
齐景后仰,堪堪避过,腰上就被重重地扫了一下子,差点跌下马去。齐琅右肩上不断向外涌着血,这会脸色越来越白,力气也卸了大半,齐景才得以稳住身形。这一下中的太憋屈,他抬脚就踹,正中齐琅胸口。
齐琅的身体在土地上弹起又落下。在李渐眼里,那个过程无比漫长。
他的血渗入焦土。
“我儿,你带着那种半吊子的仇恨,是无法与我抗衡的。”齐景不紧不慢地开口。
“你不是我爹。我宁愿我是表叔的儿子。”齐琅躺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字字如冰。
齐景莞尔。
“大致上,你确实是他的儿子。”他像在述说一个得意的阴谋一般,一边欣赏着齐琅的神色一边说下去:“30年前我新娶了妾,在强迫他与那姑娘发生关系的同时又从背后强上了他,后来我那妾便怀孕生了你。你是谁的儿子这事,李师映那小子不是没怀疑过,不过看来终究也只是怀疑罢了。”
他走回凌爽跟前,胜负已分,那模样笑得甚是开心:“看小老虎快要哭泣的脸,果真是很有趣。遗憾哪,要是真哭出来就更好了。”
撤回泷关。
处理伤口的时候齐琅一声没吭。他是真忍得住,或是没感觉,谁也不知道。
“难怪我总觉得你像他。”李渐给他上着药,“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琅哥。”
凌翊在一旁给自己的绷带松了松,“你们那齐景说话谁还敢信?一会活,一会死,一会谁是谁儿子。我看你们俩不要再考虑这件事了。反正李师映早已死了,这齐景又是个不好对付的。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们俩不过是过来帮我们打凌爽的好了。”
“哪有这么便宜你。”李渐一笑。
他心里其实是有点高兴,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这高兴得完全不是时候。假如齐琅果真是爹的儿子……爹,这可真是你给我的最大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