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一旦离京城越远,太傅要寻我要杀我,就会变得越困难。
可是他不同。
太傅,有足够的理由贴一张皇榜,九州通缉他,发动各州各府搜寻他。
他又不像古宜,有众多的大臣暗中保着。唯一可供他藏身的药铺也被太傅捣毁了。所以他注定是无路可逃的。我若跟着他,岂不是正中太傅下怀,一箭双雕?
我不说话了,只是紧紧抓住他的手。
他叹了一口气,软下语气道:“你跟着我会送命的。”
我想了想,回道:“不跟着你,我早就送命了。”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于是我张开双臂抱住他,又道:“你若是为了不让我送命所以要离开我,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你若敢离开我,我就立刻跑到山顶,跳江自尽。”
他怔了一怔,突然双肘用力,努力推了推我。
我怕他不信我的决心,连忙将他抱得更紧,大声道:“君无戏言!”
他还是在推我。
我一边与他拉扯,一边绞尽脑汁琢磨着该如何引经据典再一表我必死的决心,却听到他幽幽道:“你结束了吗?”
我莫名其妙,问道:“什么结束了?”
他勉强在我身下动了动腰,颇是不耐烦地看着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我还在他的身体里。
我大喜,连忙道:“没结束。你不答应我,我就不结束!”
他很不屑地瞥了我一眼。
分明是小看我的雄姿威风。
“我很厉害的!”我理直气壮地反瞪着他。
他看着我,然后抽手,扶住自己的额头,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和女人有什么两样?”
“当然不一样啊。”我想了一想,纠正他道:“我没有要上吊。你忘了吗?我刚才说,我要跳河。”
他的脸抽了一抽。
我怕他不明白,又很认真地补道:“上吊和跳河是不一样的。所以我和女人也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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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路下山而行。雨渐渐小了。
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
我们在路上遇见了一个猎户。他似乎收获颇丰,甚是高兴准备回家的样子。他见我们两人狼狈不堪从山上而下,十分惊讶。
“你们竟然在山上待了一夜?”他问。
我点点头。
他指了指阮双全破的衣裳,神秘兮兮问道:“是被鬼弄的?”
我想着他破了的衣裳我也有几分功劳,不由对那猎户沉了沉脸,不高兴道:“你才是被鬼弄的!”
阮双却似乎听出了什么苗头,拦住我,问那个猎户:“此话怎讲?”
“原来你们不知道。怪不得你们敢在山上待一夜。”那猎户更是惊讶,道:“这山头闹了十几年的鬼了!”
我想了想,不觉得昨晚有什么诡异之处。于是我问他:“好端端的,怎么会闹鬼呢?”
他咳了一声,道:“这座山,就是前朝皇帝被杀的地方。十几年前那些带兵的穷追猛打,将前朝皇帝和他的皇亲国戚好几十口人逼在山头屠杀殆尽,一个活口都不给留。当时那叫一个惨烈,从山上流下来的雨水都是红色的。”
我愣了一愣,问:“你说的前朝皇帝,是慕容静霆吗?”
他点点头,又神秘道:“你们说,那么多天命贵人屈死在山上。这个山的怨气能不重吗?能不闹鬼吗?”
我回头看了看山,又看了看阮双。
他好像也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山顶,神色沉敛而凝重,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临别的时候,猎户给了我们一袋吃剩的干粮。
这绝对是救我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所以我问了他的名字。我想,君子以德报德,将来我若重新得了势,也可以封他个千户。
我们很快下了山。
已经是大白天了。雨又停了。田野上随处可见准备春耕的农户。
我们尽量挑小路走,可仍旧免不了碰见行人。大概我们都是衣冠不整,所以他们都用十分奇异的眼光看着我们。
走了一会儿,有一个年轻人牵着一头装满货物的驴子,从我们身边经过。驴子的蹄子得得答答,一路走过,一路在土地上磕碰出声响来。
当我们与他擦肩而过之后,那“得得答答”的驴蹄声,突然止住了。
我往前行了几步,总觉得蹊跷。于是,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正转过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皱着眉头端详着那张纸。
阮双见我不走,便也停下来,顺着我的眼神回头望了一望。
那个年轻人正好抬起头来。他看了阮双一会儿,低头看了看纸,又抬头看着阮双。
我感觉到,他的眼睛,倏然张了一张。
他突然扔了纸,往路的另一头没命地跑起来。
我走上前去,将纸拾起来,瞥一眼。
然后,我瞬间吸了一口气。
纸上画着一个人,风姿绰约英气逼人的熟悉模样。
画的是阮双。
阮双已经走上前来,对着自己的画像,眯眼打量一会儿。
“国士无双。”他啧道,“林献寒,当年我还真是看低了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然还似乎是很开心地笑了一笑。
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太傅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既然能发下皇榜通缉,这四周能走的路肯定都设了关卡。
只怕前晚在林子里搜寻我们的侍卫那么快就撤退,也是太傅的意思。
因为,太傅根本不怕找不到阮双。
“刚才那人肯定是去报官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问他。
他在广阔的田埂上静静站了一会儿,任由春风拂面。然后他轻声道:“我们回山上去。”
我大惊,脱口就道:“你疯了吗?慕容静霆的前车之鉴就在那里。回山上去,太傅绝对会像逼死慕容静霆一样,领兵逼死我们的。”
他低下头来,看着我,眼角眉梢写满了一种我看不透的情绪。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他伸手握住我,异常坚定地道,“你要信我。”
第二十八章
我们重新回了山上。山顶上乱石丛生。有些石头十分巨大,看着让人压抑得很。
我想到这里是前朝皇帝慕容静霆的葬身之地,忍不住自感身世,不由站在山头,叹了一口气。
山的另一边,依旧是那条滔滔大江。暮色沉沦,江面上波光粼粼,却无端透着一股绝望。
我再叹一口气,回头。倏然发觉阮双蹲在乱石中,十分专注地寻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我走到他身边问。
“一个机关。”他道。
我挠了挠头,又问:“什么样子的机关?”
他停住,直了直腰,然后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掏了块干粮出来,递给他道:“你先吃些东西吧。”
他都这般胡言乱语,肯定是饿昏了头。
他没有接,却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子的机关,但我知道这是条暗道。”然后他用手指了指山底下的大江,又道:“这条暗道,应该会一直通到江边。”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额头很凉,没有发热。那么他说的应该不是胡话。
“暗道一事,事关机密。先妣生前仅对我略有提及。”他接着道,“我的皇舅虽然亡国,却并非糊涂之人。他既然宁愿被围困也要来此山,一定有缘故。”
我想了想,问道:“如若真有暗道,为什么慕容静霆最后却没有逃脱呢?”
他摇了摇头,只道:“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于是我不再问他,与他一起在乱石里仔细搜寻。
昨天是深夜,我没有看清。此刻日落西山,尚有余光,我在石头间一寸一寸地摸着,才发觉,许多石头的缝隙里,土是暗红色的。
当年太傅围剿慕容氏的旧景,可想而知,是如何的惨烈。
虽然太傅要杀我,可依我对太傅的了解,太傅并不像是一个杀戮心十分重的人。几年前他还不顾内阁几位大臣的反对,将前朝承继下来的严苛刑法废除了许多。
我犹记,当时太傅立在殿下,温润得和水一样,施施然说:民在教养,不在责罚。
所以他对慕容皇族冷酷无情赶尽杀绝,着实让人费思量。
我正一边想得出神,却觉得手下的这块石头不太对劲。
这块石头,摸上去似乎比周围的疏松不少。我努力摇了摇,摇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于是我把阮双叫过来。
他摸了摸石头,又摸摸了旁边另一块石头,突然伸手,捏住两块石头之间的杂草,用力一扯。
于是我看到,两块石头之间,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
他简短道:“是了。”
我大喜,连忙伸手把洞口的泥土都扒开。
然后,我打量了一下这个洞口,停住不动。
因为我突然明白慕容静霆当初为何没有逃脱了。
这个通道的入口,太窄了。
我没好气地瞥了阮双一眼,道:“你母族慕容家好歹是前朝皇族,衣食不愁,又不像我们这般饿肚皮,挖个洞怎么反倒是这般小气?”
他没有理我,只是在洞口摸了摸,然后又回头抱了抱我。
然后他点头道:“你应该能进去。”
我打量了一眼窄小的洞口,甚是不满地道:“我好歹也是九五之尊,是天上的龙。这种狗洞怎能容得下我?”
可是他说得是对的。我试了一试,真的勉强能进去。
我甚是郁结。
然后我安慰自己道:一定是我这几天没有吃饱饭,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关系。
神龙再威风,总归也有蛰伏的时候嘛。
这样一想,我又宽心了些。
我爬进去后,却发觉,除了洞口狭窄,里头倒是不小的。至少能容一个人转身。想必洞口狭窄是故意为了隐蔽的关系。
我转身,在洞里朝他招手,让他也快些进来。
洞口朝东,此刻日薄西山,阳光打在他的身上,泛出金色的光彩。
他却轻轻道:“我进不来。”
我怔了一怔。
他比我高硕不少,我已经进得十分困难,他自然是难以进来。
可我不管,我爬到洞口,伸手拉住他的身体,用力往里拖,道:“你试也不试,怎么知道进不来?”
可是他的确进不来。
我的心里,十分难受。
他却似乎并不介怀的样子,双手伸入,按住我的肩头,道:“你从暗道出去后,需要在江边等一个人来接应你。你仔细听好我接下去说的话。”
我知道他要告诉我如何找那个人,如何说接应的暗语。就像那天他去药铺一样,他肯定是从对话之中发觉暗语对应不上,才明白里头的人已经被太傅调包了。
可我不想听。
我捂住耳朵,摇头大声道:“我不要听!”
他用力把我捂住耳朵的手扳开。
我顺势抓住他的手借力,又从洞口跌跌撞撞爬了出来。
然后我一屁股坐在洞口,双手抱肘,朝他道:“如果你不走,我也不走。”
他突然勃然大怒,一把将我拖起来,骂道:“胡闹!”
骂完这句他就死命将我往洞口里按。
我奋力挣扎,仍旧被他按进了洞口。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道:“你到了江边,一户一户问船家:‘可有热水?’如若有人回你:‘热水没有,热茶倒是有的。’你就回他:‘无妨。’等他将茶拿出来,你忍一下烫,将茶泼在自己的右手臂上。如若他并不惊慌,反而跪下朝你磕头,那么他就是接应你的人。”
我恨恨看他。
他又问道:“记住了吗?”
“记不住。”我想也不想就回答他,“一辈子也记不住。”
他立马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也恶狠狠地瞪着他。
然后他冷冷道:“不想死的话,就最好给我记住。”
我咬了咬唇,道:“我的确不想死。”
他的目光在晚暮里终于柔和了一些。
“可我也不想你死。”我低头,摸出自己的匕首来。
我的匕首是乌金打造的,削铁如泥。他曾经拿着这把匕首,十分轻松地砍掉了浣衣所宫女住处的桌角。
我紧紧握住它,开始在洞口的石头上猛力刮削。
“你想让别人都知道这是条暗道的入口吗?”他沉脸拦住我。
我推开他,继续刮着石头。
“我宁愿让人家知道,也不愿意你死。”
他一动不动,站在旁边。
这两块石头甚是疏松,我用力刮了一会儿,竟然刮下不少石絮来。
我甩了甩开始发酸的手,吸气继续。
又刮了一会儿,有五根修长的手指抬上来,握住我的手腕。
“我来吧。”他轻声而无奈地道。
我本想着,他有可能会因此抢了我的匕首,扔得远远的。不过我转念一想,他好歹是世家公子出身,这种卑鄙伎俩,应该是不屑于做的。
于是我把匕首递给了他。
他将自己的身体在洞口比划了一下,找了个卡住他的地方,开始一刀一刀地刮。
天色很快就又黑了。我们轮流刮着。
刮到后来,我的匕首开始钝了,我们不得不费更大的力气。
山林里,一片静谧,只有匕首摩擦岩石的声音,也堪堪摩擦着我们的耐心和毅力。
一抹新月不知何时斜挂上了树梢,散发出惨淡的光芒。
远远地,我听到山脚下,有马的声音,还有人的声音,透过山林模模糊糊地传上来。
我不由有些焦急。“是有人准备搜山么?”
他不说话,继续用力刮着。
我仔细地听着,那极远极远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幽怨萦绕在空气里,迟迟不去,逼人窒息。
然后他突然停手。
我更急,道:“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往洞口里努力探了一探。
我恍然大喜,赶紧抓住他往里拖。
他十分顺利地进了洞口。
我甚是高兴,自然对他先前一番无谓的大义凛然十分不满。于是我道:“你看。方才你还说你进不来。若不是我闹一闹,你岂不是和你的舅舅一样,白白做了冤死鬼。”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在洞口内壁上仔细地摸着。
如水月光透进来,绰约照上他深刻的五官,棱角分明。我能瞧见,他的神情,好像有一丝疑惑。
“有什么不妥吗?”我问他。
他回神,朝我摇了摇头,道:“我们快走。”
我们沿着暗道一路往下爬。除了洞口后的那一段颇为宽敞之外,后头的路都狭窄得很,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匍匐而行。
我忍不住埋怨:“你的祖宗真是缺德,挖的地道窄得连龙在里面都抬不起头来,怪不得会亡国。”
他没有理我。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前头突然没有了路。
我在极其狭小的暗道里努力探了探身,才发觉前头只有一个笔直朝下的洞口。
洞口漆黑。我往前爬了爬,往洞口里张望。
一阵湿润的江风顺势吹入。
我愣了一愣,随即大喜。
我们应该已经到了山脚。这个洞口往下通到江边山麓的某个洞中,如若从这个洞口跳出去,应该就可以赶到江边。
我连忙又仔细瞧了瞧,想看清楚这个洞口究竟有多高。
然后,我心里头一凉。
因为,我看到,漆黑的洞口下方,突然晃过了几星光芒。
在漆黑一片中看到光芒,向来都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