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挑开帘幔,往床上一跳,大叫道:“我来看娘啦!”
然后我看到,床上除了母后,还有一个没有穿衣服的男人。
满屋的薰烟,把他的容貌遮住了。
我揉了揉眼,透过烟雾仔细瞧,却发觉,那个男人是太傅。
我一怔,忍不住再揉眼,再瞧。
那个男人却不知何时变成了阮双。
我想,我大概是眼花了。于是我决定重新揉一次眼,看看这个男人到底又会变成谁。
他却已经从浓浓的烟雾中伸出白皙如雪的手来,掐上我的脖子。
我惊声大叫。
母后在一旁低声道:“你够了。虎毒犹不食子。”
于是那人放开了我。
然后,我听到身后有动静。
我回头,却看到阮双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口。
明亮的阳光从屋子外照进来,他逆光而立,一言不发,神色模糊得很。
他刚才明明在床上啊。
我不由眯了眯眼,回头看床上。
可床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母后不见了,那个要掐我脖子的男人也不见了。
我疑惑地再次回头,看门口。
就这功夫,又一个人影从明亮的阳光里走出来。他缓缓走到门口,在阮双的身旁立定,也是一言不发。
他穿了月色的袍子,长发被一根素簪束得服服帖帖。
我从床上跳下来,奔到他们跟前,想把他们看清楚。
刺目的阳光在这个时候突然黯淡了。
天地开始旋转。
一片晕眩中,我努力睁眼。在失去感觉前的最后一瞬间,我终于看清楚了。
那个站在阮双身旁的人影,竟然是方才也在床上出现过的太傅。
我大感意外,双眼再努力一睁,便醒了。
外头下起了大雨。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阮双不在。
我心里一慌,赶紧爬到木棚口。
漫天的雨水,倾倒下来一般,在夜色里织成了浓密的雨帘。
他一个人,默默站在雨帘之中,面容沉敛,满腔的心思好像统统都被雨水冲刷到了汪洋大海里。
“你在干吗?”我问。
他回过神来,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然后他重新走回木棚,道:“洗洗伤口罢了。”
从来也没有听说用雨水洗伤口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已经抱住我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他抱得很用力,好像怕我会从他身边逃走一样。
我想了想,推推他问道:“你还在担心那间药铺吗?”
他的睫毛颤了一颤,不过他没有睁眼。
我叹口气,也伸手抱住他,闭上眼睛道:“你不要太担心,太傅没有那么容易抓到我们的。”
然后我顿了一顿,又道:“就算他会抓到我们。在这之前我们也应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活得开心一点。”
他没有接我的话。
我等了一会儿,很快就靠在他的胸口又睡着了。
这一回我又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却是真实的。
因为梦里开头的场景,我记得。我不仅记得,而且我一直默默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漫天的大雪。满眼的纯白色。
我绝望地坐在雪地里,放声大哭。
哭到最后太傅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用一张白狐皮裹住我,将我抱了起来。
很暖和。很暖和。
我缩在他的怀里,跟着他一路穿过无数的亭台楼阁。
我们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那张白狐皮,当真是御寒的绝品,将我从冰天雪地里彻底拯救了出来。
最后的最后,他抱着我进了一间大屋子。
我看到,屋子里,坐着我的母后,坐着我的舅舅,还坐着我的外公。
他们都好像愁眉不展的样子。
然后,我听到太傅开口,沉稳如水地道:“君子以德报德。如若诸位愿助林某一展宏图,林某自有法子保你们。”
然后,我突然醒了。
因为我似乎听到外头有动静。
我跳起来,这才发觉,阮双竟然又不在了。
我连忙奔出去。
这一回他也不在外面了。
半山腰,野林里,放眼望去,一切空旷得很。
我不死心,忙不迭在木棚四周兜了一圈。
没有人,完全没有人。
“阮双!”我对着一片漆黑大叫。
我想,上一回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最后犹能找到他;这一回我都知道了他的名字,我一定也能找到他。
可是茫茫天地,偏偏无人回应我,只有嘈嘈切切的雨声。
我这才发觉,雨似乎下得比前半夜更大了。
巨大的雨点随着夜风打在我的脸上,莫名生疼。
我一个人在雨里站了一会儿,不死心。
然后我开始找地上的脚印。山路泥泞,如果他没有走多久,雨水还来不及冲刷,地上肯定会留下足迹的。
三更天,天色全黑,我什么看不见。
我就蹲在地下,伸手在泥土上一圈一圈摸出去。
雨水呼啦啦地倒下来,顺着衣领灌到我的脖子里,又顺着下摆流出去,凉得要命。
我一边吸气,一边摸。
摸到最后,我终于摸到了几个新鲜的足印。
我大喜,赶紧顺着足印一路往山下跑。
大雨滂沱,路上滑得很,我不记得我摔了多少跤。
反正我不管,我要追,我要追上他,摔死了我也要追上他。
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
东方开始起了鱼肚白。
然后,我遥遥地看到,他的身影远远地落在山路上,正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我不顾一切冲上去,拦住他。
“你一个人要去哪里?”我在雨里问他,“一个人走很危险的。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去做。”
他看着我,一瞬吃惊。
然后,那吃惊的神色,迅速被雨水冲刷走了。
他摇了摇头,只道:“你别跟着我。”
我呆了一呆,抓住他的袖子问:“别跟着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隔着雨帘看住我,沉默。
我不放手。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伸手,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缓缓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侧身,从我身边绕了过去,继续往前走。
我转身,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衣裳全部破了,雨水打在裸露的肌肤上,泛出层层浅白色。
我大声问道:“你是不要我了吗?”
他没有睬我,继续往前走。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他还是没有睬我。
我咬了咬唇。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从死人身上翻钱了!”
“再也不去偷吃别人的柑桔了!”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白茫茫的雨帘,迅速模糊了他的身形。
我看了一会儿,终究是不甘心,又冲上去拦住他。
“你不说清楚不准走。”我恨恨道。
他缓缓抬手,将我粘在眼睫上的头发往旁边撸了一撸,神色温柔。
那一瞬间,我以为事情会有转机。
可是撸完之后,他却万分冷漠地道:“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没有,一点也不清楚!一丁一点也不清楚!”我在雨里奋力摇头,“如若你不在意我,为什么要出京来寻我?为什么要杀京城侍卫救我一命?为什么要带我去涧里躲避搜寻?为什么在被水冲下去的时候要咬我的手?又为什么要低声下气去求人家给你吃的?”
我一口气说完,呛得连咳数声。
他伸手,在我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抵死的缄默。
天色开始亮了起来,我看到,雨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来,好像是在哭泣一样。
可我知道他没有哭。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全部被凶猛的雨水冲刷殆尽了一样。
然后他开口,语气比雨水溅出的烟雾还要淡薄。
他对我道:“你把它们都忘了吧。”
我彻底呆住。
我们就这样隔着雨帘,无声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我回过神来,朝他狠狠呸了一口。
“怪不得太傅要把你关起来,要让你给母后陪葬,要让你生死不如。”我忿忿道,“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亏他还想了你这么多年。”
这话似乎是触动了他,他突然扯住我的衣领,恶狠狠道:“我说过,不许你再在我面前提他。”
我冷笑一声,道:“你心虚了么?”
他闻言一怔,突然放开了我。
然后他扭头,看着茫茫雨雾,神情有几分落寞不堪。
这个神情,我见过。
昨日,他带着我熟门熟路穿梭在树林里躲避追兵的时候,我问他,他是不是曾经去过那片树林。那个时候,他也是这副不堪的神情。
我咬了咬牙。
“你想要让我死心也行。”我道,“但是你要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他回过神来,终是有些哀婉地看着我。
“那片杏树林,你以前去过,是不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简短回道:“是。”
“是十三年前,你和太傅一起去的,是不是?”
“是。”
“那条山涧,你和太傅也一起去过,是不是?”
“是。”
我抬头,看着天。雨水瞬间打入了我的眼睛,疼得我的鼻子一起发了酸。
于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和太傅,在那条山涧里,一起……一起……欢好过,是不是?”
他闻言,身子微微抖了一下,神色愈发得哀婉。
“你一定要问这个问题吗?”他低声问道。
“当然!”我想也不想,“否则你休想让我死心。”
他垂头,任由湿漉的发丝在雨里飘荡。
然后我听到他轻轻道:“是。”
我往后退了一步,用力在雨里甩甩头,极力想让自己清醒。
可是我清醒不了。
所以我终究忍不住痴罔,追问了一句:“是像昨日我和你一样……的法子……欢好吗?”
他沉默了,只有水珠顺着他的发尖滚落,淹没在漫天的雨丝里。
“回答我!”
他长长叹一口气,道:“当时我喝了酒,记不清了。”
“骗人!”我大声道,“你骗人!”
他苦笑了一下,重新抬头看住我:“现在你死心了吗?”
我咬住嘴唇看着他。
然后,我鼓起勇气,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和太傅,同你我昨日这样的欢好。欢好之后,你……你也同如今对我这样的绝情,不要太傅了吗?”
“是。”这一次,他回得极其迅速而漠然。
我突然觉得我的嘴唇很痛,我用手去擦,手上是红色的。
他再一次伸手,想帮我擦被我自己咬破的下唇。
我冷冷推开他。
“我问完了。”我斜睨着他,道,“我死心了。你可以走了。”
他闻言一怔,手停在半空中。
然后他再叹一口气,深深看了我一眼,便朝我行了个大礼,敛容道:“绿水青山,后会无期。”
第二十七章
我恨恨看着他,也不还礼。
我是一国之君,他都没有朝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我没有治他忤大逆的灭族之罪,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可他根本不领情,就这么走了。
我站在雨里,任由纷乱的雨点打满我全身,颗颗滴落。地上开了不知名的春花,颜色鲜艳地招摇在幽暗山色里。
不知为何,我只觉得天地苍茫,凄恻异常。
我不要凄恻。我是人君,我为什么要凄恻?
就算要凄恻,该凄恻的人,也应该是他,不是我。
想到最后,我义愤填膺。
我抹了抹脸,将雨水甩去一些,又追上去。
他还是在前面慢慢地走,一看就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冲过去,从背后一把扑倒他。
在倒地的一瞬间,他拧身,反手抓住我的肩头,似乎想将我甩出去。可是他睁了睁眼,在雨里看清楚我的脸后,又突然撤手了。
我们在泥泞的地里顺着山势滚了好几圈。地上全是碎石,咯得我的心疼痛不已。
然后,我将他压到一棵树底下。
风雨飘摇,娇嫩的树叶纷纷而落,满眼的翠绿色。
我大口喘气,死死盯住他。
“不行!”我冲着他大喊大叫,“你占了我那么多便宜。如今便宜占完了就想转身走人了?不行!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情!”
他躺在我的身底下,看着我。雨水,好像直接打进了他的眼睛里,又好像直接从他的眼角流出来。
他静静等我歇斯底里的叫完,淡淡问道:“那你想怎样?”
我一愣。
我想怎么样?我想怎么样?我究竟想怎么样?
我怨毒地看着他。
更多的树叶接连飘落,在雨丝里打着圈,最后落在他凌乱的头发里,落在他半裸的胸口上。翠色点点,在他身上开出迷离的花朵,被风吹,被雨打,催得人有一瞬蹂躏殆尽的冲动。
我猛然伸手,将他剩余的衣服扯开。
“我要你统统赔回来!”我将手抵在他的锁骨,狠狠抓住。
他微微动了动眼睛。
“这就是你想要的?”他问我,语气平静得好像是死人一样。
“对。我要你赔回来。你怎么上我的,我要十倍百倍地上回来。”
他在瓢泼大雨里倏然笑了,雨水在他弯起的唇角上溅开,甚是凄凉。
他伸手,将自己身上的树叶掸去了一些。掸完之后,他往后仰了仰头,两手张开,将他的身体完全呈露在我的面前。
他的头发散落在泥土里,蜿蜒牵绊,无限缱绻。
然后他闭上眼,不再看我,道:“如你所愿。”
这是一场毫无快乐可言的欢爱。
雨水冲刷走了所有可能的温柔。
我极其粗暴地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就和我在皇宫里第一次邂逅他的时候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一次他极尽所能的抵死反抗,而这一次,他仰面躺着,一动也不动,任由我蹂躏。
即便他如此顺从,我却丝毫也没有喜悦的感觉。雨水浇灭了我所有的炙热欲望,到最后,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场放纵。可我知道,一旦我结束了它,我与他之间的一切,统统都会结束。
所以我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体里,迟迟不愿意释放自己。
我能感到,有温热而粘湿的液体从他的身体里缓缓流出来,融合进了冰凉的雨水里。
我用手去摸,举到身前看。
掌心里,是他的血,一片赤红,堪堪迷了我的眼。
我停住不动,低头去看他。
他侧着头闭着眼,任由雨水打湿他卷长的睫毛。雨水在他的脸上放肆流淌,来回冲刷,却依旧洗不去底下的英气与倔强。
为了忍疼,他的十根手指头,统统半扣在了土里,扣得骨节上都泛出了青白色,在倾盆大雨里闪着令人心痛的光泽。
我伸手,覆盖上他的手。
“不要这样。”我轻声道,“不要一个人走。”
他没有动。
“你是前朝慕容家的人。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你能够安身的药铺也被太傅彻底发觉了,你一个人势单力薄,逃不了多久的。”
他终是重新回过头,张开眼睛来,看着我。
然后他缓缓道:“你既然明白,就不应该跟着我。”
我愣了一愣。
是的,我是明白的。当初在京城门口他与分别的时候,我就明白的。
天下之大,他无处可去。
太傅虽然想杀我,可我毕竟是当朝皇帝,要下手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天子失踪,为防小人暗害,也不可能将我的画像到处悬挂征赏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