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冒险出门,还是很值得的。
银风馆离药铺并不是很远,我走了一会儿,就到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门口巨大的两只蜡烛,通红通红地燃烧着。
我躲在银风馆斜对面的一条小巷里,偷偷地看着银风馆门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一直想来银风馆,想来见识一下可男可女的小倌,这是我的一个梦想,可惜一直没有能如愿。
今天,我真的看到它的时候,却突然感到无比厌恶。
如若将来我重新掌了权,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找人铲平了它。
这样,太傅就不能来这里找小倌了。
我想得很义愤填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银风馆门口突然涌现出了许多人。
我看到八匹高头大马先行开道,然后一顶气势恢弘的轿子威风凛凛地停在了银风馆门口。
然后,一群人拥簇着一个小倌,从银风馆里出来。
那个小倌,长得很一般。
不过他的眼睛很有特色,明明很冷漠,偏偏透出无端的凄美。
我看到他眼睛的一瞬间,微微一呆。
这副眼睛,我很熟悉。
他已经慢慢走到轿子面前,施然行了个礼,道:“少灵儿恭迎太傅大人。”
轿帘掀开,我看到,太傅一身白衣,对着少灵儿淡淡一笑。
那一笑,宛如凛冽朔风,将我所有的感情吹成了肥皂泡儿,飘荡进雨里,被细密的雨珠无情地打成了粉碎。
我踉跄往后退了一步。
有人在身后扶住我。
我回头,是那个男人。
他没有穿蓑笠也没有打伞,只是立在雨里,皱着眉头看我。
他的衣衫全部湿透了,紧紧贴住身体。他的头发也都湿透了。发丝一缕一缕地黏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更衬托出他冷漠而凄美的眸子。
他拉起我的手,一言不发就拖着我往回走。
我用力甩开他,转身,随手拦住一个行人。
“你眼神好不好?”我问那个行人。
那个行人朝我翻了个白眼。
我视而不见,指了指银风馆门口的少灵儿,又指了指那个男人,继续问行人:“你觉得他们两个,长得像吗?”
行人看了看远处的少灵儿,又看了看那个男人,很惊讶地点头道:“果然有些像,不过这位公子风姿出众得多。”
那个男人无声看着我,迷蒙的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神。
我笑了。
又有一个行人走过,我又拦住他,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
那个行人不屑回道:“那小倌儿不过长了五分形似罢了。”
我在雨里笑得更大声了。
雨水打在我的脸上,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下来,流到我的嘴里,我尝了一口,是咸的。
太傅,三十有六了。不曾娶妻,不曾纳妾,从不去青楼。
我一直在想,太傅是不是思慕男子。
今天我很高兴地发现,原来我没有猜错,太傅,真的是思慕男子。
太傅不仅思慕男子,而且专情地思慕着一个男子。
太傅是人中之龙,我知道,他思慕的男子,一定也是超凡脱俗,风采无双。
那个男人已经再次上来,捉住我的手,将我往回拖。
我一把推开他,睁大眼睛看住他。
他的确超凡脱俗,的确风采无双。
可是我不信,我不愿相信。
“是你?”我在雨里大声地问他,“太傅喜欢的人,是你,对不对?”
第十四章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用那一双冷漠而凄美的眼睛看住我。隔着雨帘,他好像就如死去的人一般,毫无反应地面对着我的歇斯底里。
过了许久,他终是朝我伸出手,冷冷道:“要么马上跟我走,要么被林献寒捉回去,你自己选一条路。”
我不是傻子,我晓得我该选什么。
可是我想放纵一次。
我已经将我的感情压抑得够久了。这些年,太傅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我却相思成疾无处诉说。为什么,我明明知道我不该想太傅不能爱太傅,却偏偏放任自己将真心统统陷了进去?
我恨自己。我要在瓢泼大雨里放纵一次,就这一次。
于是我抬头,看着他,很认真地道:“我是不会跟太傅喜欢的人走的。”
他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苦笑一声。
我并不觉得我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他根本没有打伞也没有遮雨的衣物,他只是这样看着天,任由漫天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滚过他的睫毛,沿着他的双颊汇聚到颚尖,再流下来。
雨水腾出缕缕烟气,将他冰冷的神情蒙上了一层浅淡的哀惘。
然后他突然低头转身,不再管我,一个人没入深夜的雨帘,静静离开了。
风呼呼地刮着,我不知道到底是树枝在晃动,还是我在发抖。
雨哗哗地下着,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天在哭泣,还是我在流泪。
我靠上巷子的墙,侧头,盯着银风馆门口的灯红酒绿。
太傅和那个少灵儿早就进去了。
门口,只站了几个侍卫一样的人。
我就这样不死心而专注地盯着。盯了很久很久。
蜡烛倒映在一地的雨水里,晕染开,灼得我眼痛。
然后,我听到有个侍卫朝我大声道:“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我没有动,我根本不想动。
两个侍卫已经朝我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候,我觉得身后突然有人狠命拽住我的手,拖着我往巷子的反方向跑去。
我跌跌撞撞跟着那人跑。
一路雨水随着我们的跑动溅起,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们跑过了无数条巷子,后面的侍卫大呼小叫,似乎又联合了不少同伴,追得锲而不舍。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们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这条胡同,是京城几家比邻的大酒楼的后门,所以胡同里堆着许多的杂物。
我立即被按进了一堆垃圾里。
后门上的灯笼微微晃动,我这才看清了拉着我跑的人,是那个男人,太傅中意的那个男人。
我皱了皱眉:“你不是早就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急速伸手,摸入我的胸口。
我外头穿了蓑衣,所以里面的内衣基本是干的。
他的手却是湿的,事实上他全身都是湿的。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将我的内衣扯下一块来。
我以为他要动手动脚,不由大怒,用力踢他打他。
他攥着那块内衣布料,没有躲闪也没有还手,生生吃了我几脚,只是压低声音道:“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我想也不想就回答,继续打他。
“那就留着性命以后再闹。”他不耐烦道。
我停住。
他的眉角被我抓破了,鲜血沿着眉骨淌挂下来。
他已经把尾指放入自己的嘴里,用力咬破,将头凑到我的斗笠下,迎着昏暗的烛光在那块白色的内衣布料上用血作图。
有雨珠随风飘上他的血,微微化了他的图。
“你在干嘛?画血符招蚊子吗?”我问他。
他头也不抬,反问:“知道怎么回药铺吗?”
我想了想,很老实地摇头。我们刚才急匆匆跑了太多的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他已经画完图,用手指了指胡同口,又指了指图上的一角,道:“你现在在这里。”
原来这是一张地图。
“这里是药铺。”他又指了指图上另一个角,然后他迅速折好布料,将地图塞进我的怀里,自己站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他想干什么。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拉住他湿淋淋的衣角。
他低头,看着我。
侍卫追赶的声音很近了。
他突然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来。
“千万不要再回去找他了。”他道,一双眼睛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澈。
我点点头。
他弯起了嘴角微微一笑。
随即他伸手,替我将斗笠戴正,又寻了些杂物盖在我的身上,将我仔细藏匿好。
很快,我就听到有人在胡同口大声道:“人在这里。别让他跑了。”
杂物阻隔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外头的光景。我只听到有许多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从我面前飞奔而过,朝着胡同另一头跑去。
地上的雨水被一片又一片地溅起,落到盖在我身上的杂物,震动得厉害。有些草摩擦在我的脸上,痒得要命。
我很怕痒的。
以前我曾经因为龙袍上的一个线头蹭痒了我,就让服侍我穿衣的太监去南苑领了二十大板。
不过此刻,在雨里,我屏住呼吸忍住了痒,一动也没有动。
然后我又听到远远有人指挥道:“放箭。”
我没有听到箭的声音。因为,雨突然下得极大,遮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响。
******
我躲了很久很久。
后来,我听到远远地有人打更。梆声穿透寂静的夜,就好像星火燎原,分外得清晰。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我侧耳,仔细听了听外面,四周静悄悄的。
我掀开身上的杂物,从垃圾堆里爬了出来。
胡同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只剩酒店后门上的灯笼,依旧在黑夜里透出模糊的光。
我觉得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一样。
我将手伸到胸口摸了摸。胸口里塞了一块内衣布料,是那个男人先前给我画的地图。
我这才告诉自己,这不是一个梦。
我把内衣布料打开,却发现它已经被雨水完全打湿了。
雨水将他的血融成了一片,再也分辨不清楚原来的内容,只留下了触目惊心的殷红色。
我仔细看了又看,很快就确定,我是不可能靠着这张地图回药铺了。
我顿时万分惆怅。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听到那打更的人有气无力地敲着梆,路过胡同口。
我跑到胡同口,拉住他。
“你知道银风馆怎么走吗?”
“三更半夜欲求不满要找小倌啊……”他很猥琐得朝我笑了笑,给我指了路。
我走到银风馆的时候,天已经开始蒙蒙地亮了。
银风馆门口巨大的红色蜡烛,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侍卫们已经不在了,高头大马已经不在了,我想,太傅,应该也不在了。
我往四周看了看,找到我昨天从药铺走来银风馆的那条路,沿路往回走。
下了一夜的雨,地上全部是积水。在晨曦的照耀下,腾出袅袅的烟气,一点一点浮满整条街,浅淡的白色,朦胧了远处的景致。
我走到离药铺不远的时候,早市也开了。街上的人开始多起来。
我很注意地观察着这些人。
他们看上去都很开心,都很爱笑,好像一点心事也没有的样子。
然后,我感觉到我撞上了一个人。
我扶了扶斗笠,透过晨雾看过去,发现是那个男人,昨晚把我藏起来后又去引开侍卫的那个男人。
我很欣喜地道:“原来你没有事!”
昨晚侍卫放箭了。京城御林军的箭,是很厉害的,以前兵部尚书曾经向我夸耀过,说箭上涂了一种药,只要中了箭,绝对逃不远。
他阴沉地盯着我,似乎十分生气的样子。
我想了想,便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
我连忙解释道:“我的确又回银风馆了,不过我不是去找他的。”
他更加阴沉地盯着我。
“你的图都被雨水冲化了,我没有办法按着图回来。”我把他给我的地图拿出来,递给他看,上头鲜血纵横,我能闻到十分浓重的血腥味。
他的神色,好像缓和了一些,又好像更阴沉了一些。
“虽然我迷路了。不过我想了个法子。”我接着道,“我是记得从药铺到银风馆的路的。所以我就重新让人给我指路,折回了银风馆,这样我就知道该怎么从银风馆走回药铺了!”
说完这通话,我很是得意。
所以我挺直了腰板笑眯眯地看着他。
一阵风吹过,将晨雾吹散了一些,我这才看到,他的脸色和嘴唇,原来和晨雾一样的苍白。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缓缓转身,往药铺里走了进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感到他微微弓起了背,步伐也有些凌乱而蹒跚。
那个老头迎了出来,见到我,对我道:“阮公子你总算回来了!”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老头又对那个男人笑道:“我就说过阮公子不会有事的。穆公子你也太着急了些。”
老头大概是见我迷惑不解,便朝我解释道:“穆公子昨晚回来,听说你去了银风馆,连蓑笠也不穿,就冒雨就去寻你。”
我想到我昨晚在雨里看到他的模样,当时他全身都湿透了,没有打伞也没有穿蓑衣。
我回头对他道:“你昨晚应该穿件蓑衣的,淋雨不好。”
他没有理我,自顾自地往铺子后头走去。
老头已经走上来,替我脱蓑衣和斗笠,又道:“他寻了一夜,刚刚回来,发觉你还没有回来,便又要出去找你。还好在门口撞见了你。”他说完,已经脱下了我的蓑衣,拿到门口去掸了。
蓑衣上全是雨水,一路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我瞥了一眼,发现地板上,除了透明雨水,还有几滴鲜艳的红色。
我愣了一愣,抬头去寻找那个男人。
他已经撩起了布帘,正要往铺子后的走廊里走,对我们的对话完全没有反应。
我冲上前去,拦住他。
他穿了全黑的衣服,浑身湿漉,十分疲惫地看着我。脸容已经比晨雾更加苍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的肋下,衣服破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口,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我吸了一口气,伸出右手按上那个缺口。
也一样是湿漉漉的。
他把我的手用力打开,转身迈入了走廊。
我低头,摊开右手掌。
我的掌心里,一手的水。
血水。
第十五章
之后的两天,他的状况很不好。
那个羽箭的伤口看上去很小,可是血一直没有办法完全止住。
花白胡子的老头说,羽箭上是涂了一种极其厉害又极其罕见的毒药,才使他的伤势不见好转。老头还说,这种毒药,有个很雅致的名字,叫“双寒”。
“正语暖莺风细细,着双寒燕雨稀稀。”
一幅陌上年少携手游春的美好光景。
我没有问老头,为什么他会知道这种毒药。我只问他,有什么法子能够解这种毒药。
老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只道:“容我先去想想办法。”
我坐在床边,看着那个男人。
他闭着眼睛昏迷不醒,呼吸很急促,时不时地皱起好看的眉头。
我总觉得他长得很像我记忆深处的一个人,我能肯定,那是一个女人。可是岁月尘封了所有的往事,我实在无法想起来,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或许我天生不太关注女人。
有一次他从昏迷中半醒过来,朝我伸出了他的食指。
我以为他要喝水,便手忙脚乱站起来想给他倒水。
他拉住我,将他的食指凑到我的眼皮底下。
食指上很长很长的一条伤疤,狰狞恐怖。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突然异常恶毒地勾起嘴角,用唇型无声说了一句话。
我看了好半天,才看出,他说的似乎是:“林献寒,你还满意吗?”
我呆呆地望住他。
他俊美的脸庞,已经笑成了一朵慵懒而邪气的花,摄人心魂地绽放在春日暖阳里。
我抓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你藏好我跑掉之后,你……你见到了太傅对不对?”
他闻言,神志似乎有所清醒。因为他突然隐匿了那美得让我陶醉的笑容。
“是太傅……放了你一条生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