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有大雁南飞过,叫声凄厉,和着他的话语如箭一样刺穿我的心头。
他虚弱无力的身骨,他永远冰冷的肌肤。还有那一晚萤火虫荧荧飞舞的夏夜,我撞破太傅脱他衣服时,他嘴角挂起的那一抹冷漠而凉薄的微笑。
自从我在南疆船舱里再一次见到他后的往事汹涌,从被刺穿的心口破闸而出。
我想起当时太傅上了他之后我用手去摸太傅的身下,我想起当时他失魂落魄的紧张神态,我想起他严肃无比地问我:“你现在可有不适?”我更想起星光之下草地之中,他不顾自己虚弱,执意割破自己的手,一定要将血喂入我的嘴中。
一切早有线索,我竟然堪堪错过。
我懊悔不已,只好抬头,隔着山洞缺口,盯着他唇上的伤口瞧。
伤口里的血正在慢慢淌出,划过他苍白的皮肤,颤巍巍地聚集到颚尖,随后被秋风一吹,摇摇坠下。
太傅已经停止颤抖,平静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笑一声,悠悠叹道:“在自己的身体里下毒,又激我强上你由此中毒。阮双,你对自己可真不是一丁一点得狠啊。”
然后他收住笑容,一把将慕容静霆拖起来,压在岩石上,颤声道:“你花了那么久一点一点对我下毒,不就是图滴水穿石我无法察觉吗?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血救回我?”
慕容静霆被他压住,也不反抗,浅挑眉毛微笑看太傅。
笑容融化在秋风里,寻觅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
“林献寒,不要告诉我,事到如今,你还会天真地以为,我会对你软了心动着情。”
太傅微咬唇,冷冷盯着他。
“我刚才没有救你。”慕容静霆垂眼,平缓如水地讲了下去,“我只是觉得今天是个很吉利的日子,所以想在慕容氏列祖列宗面前告诉你:你已经被我下了毒,而能解你毒的,是我的血。不过,这大半年你上了我太多次,如今中毒已深。要想活命,唯一的出路是……”
说到这里他终于抬睫,看住太傅
不知为何,太傅一向闲雅的神色倏然大变。
慕容静霆勾起唇角,极其诡异地一笑。
然后,他镇定无比地接道:“唯一的出路,是放尽我身体里所有的鲜血。”
语调悠悠,好像性命攸关只是玩乐一场。
我闻言大惊。
放尽他身体里所有的鲜血,那不就等同于杀了他吗?
可太傅听他讲完,只是一动不动。
起风了,将山上的树叶吹得纷纷扬扬。
红黄树叶拂过太傅的脸,色彩变幻无常,一点一点拭尽他的神情。
到了最后,他的脸上,殆褪先前所有的惊讶。
“原来是这样。”他极轻极轻点头,“你的意思是,如若我要活下去,就必须杀了你喝尽你的血,对吗?”
说完这句他突然放开慕容静霆,展开身体靠上一旁的岩石,抬头看着秋日骄阳。
骄阳毒烈,可他的神色慵雅,宛如最最淡然的水墨画。
“这种报复我当年负你的法子还真是狠毒啊……”他喃喃自语。
然后他眯眼,扭头看住慕容静霆。
“杀了我最爱的人自己苟活下去……”他微笑着转了语调,反问道,“阮双,在你心目中,我就是如此浅薄之人吗?”
第三十二章
慕容静霆听太傅讲完,只是沉默,并不接话。
风吹得更大了些,有枯叶从他额前飞过,拂出他满目浅浅哀伤。
太傅却已经又抬头看天,迎风笑得更加洒脱。
“我不会杀你求活。”他一边笑一边道,“我既中意你,将来我若不在,这个辛苦夺来的天下,送你又如何!”
慕容静霆闻言,苦笑一声。
然后,他将自己的身体从岩石上撑起,缓缓蹲下,伸出手,摩挲石缝间的细土。
“阮双,你爹无情无义六亲不认,慕容氏又已灭族,这个天下给你,并无不妥。”
“是啊。”慕容静霆垂着头应一句,修长手指拾起一撮细土。
太傅看着他。
慕容静霆缓缓将土举起,一直举到仍旧在笑的太傅眼皮底下。
十三年的血流成河,依旧铭心刻骨,随着阳光洒下,照成细土淡淡的乌紫色。
“这天下若是能给阮双,的确并无不妥。”他重复一遍太傅的话。
然后,他顿了一顿,面无表情地补上一句:“可是他却早已经死在这里了。”
我闻言一恸。
纵使我已猜到他是谁,可由他亲口承认,我心里头依旧十分难受。
太傅也止笑。
“你刚才说什么?”
慕容静霆一双眸子盯着眼前的土,眼底黑深而空洞:“我刚才说,你口中的最爱阮双,那个你宁愿自己毒发而亡也不愿意取他性命的阮双,十三年前就已经死在这片泥土里了。”
太傅猛地站直了身体。
“你是慕容……”他一把抓住慕容静霆的衣领,沉脸看住他。
然后他突然又松了神色,浅笑道:“阮双,我知你处心积虑要报复我,逼我杀你求活也罢了,如今还硬要把自己说成是你舅舅……”
纵使被抓住衣领,慕容静霆也没有看他,只是依旧低头,看住手里不断流走的细土。
他的漠然似乎刺激到了太傅什么,太傅突然发力,迫使他抬头。
“你不可能是慕容静霆……我当年怀疑过……”他道。
“你怀疑过我,所以你迫我写字……我不肯,你便挑断了我食指经脉……”慕容静霆平平淡淡地说,平平淡淡地将自己的右手食指举起,又平平淡淡地看住太傅。
食指底下伤痕诡异,一如大半年前在药铺里,他举起给我看的时候一样。
当时他神色哀婉,凄美眼睛满满全是无可奈何。
我看得出神。
他却又接着平平淡淡道:“我还怕你记起我的声音,因此我坚持十三年绝不开口说话……”
“我与慕容静霆只在殿试时遥遥见过一面。十三年过去,我如何还能记得他的声音?”太傅沉声接口道,“不过你当时容姿有变装聋作哑又不肯写字,我的确怀疑过你,所以我后来特意验了你的……”
说到这里他神色微微有些尴尬。
“你验了我的私处。”慕容静霆却不以为意,依旧平平淡淡地说。
太傅吸一口气,缓缓把头扭开。
“当日春日京郊,你我山涧里欢爱一场……我虽酒醉糊涂……却还是记得你那里的样子……绝不会错……”
秋叶飘落,太傅的眼神随之起伏,里头浅浅春意,宛如瞧见了二月杏絮飞扬。
“绝不会错……”慕容静霆茫然跟着重复一句,目光不知道聚焦在何处。
然后他微微仰头,容色如腊月冰霜,反问道:“如若那一日与你京郊山涧里欢爱一场的,不是阮双,而是我呢?”
又一阵风刮过,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乌云,悄悄遮蔽日头。
太傅怔怔松开手。
“为什么要这么做?”沉默良久后他缓缓问。
“因为他慕你极深,思之刻骨。”
太傅抬头,看着慕容静霆往后退去一步,正服敛容。
“林献寒,当年你一派谦谦君子正经作风,他只郁自己多情,求你不得。所以他邀你京郊同游饮酒,所以他给你下药,不求其它,只求与你一场尽情欢好。”
风越起越大,狂风吹鼓两人衣袖,翩翩颤抖。
“可最后关头他却紧张无比,怕自己会弄痛你,怕你从此怨他恨他,再也不理睬他。”
说到这里慕容静霆幽幽叹气。
那一声叹息和上愈来愈烈的风声,呜咽婉转,牵扯出情意细腻,岁月绵长。
“偏偏你当时药劲正猛,急需泻火,他又悔又怕,万般无奈之下便找来我……”
言及此处他住了口,抬头看着黯淡天色,再也不说。
太傅也抬头看天色,什么都不说。
乌云完全遮蔽了太阳,狂风卷起满地落叶,红黄缤纷,贴衣狠狠拂过。
许久之后,他终是开口,问道:“你刚才说,他慕我极深,思之刻骨?”
慕容静霆还是看着天色,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所以他怕弄痛了我,所以他怕我不理睬他……”太傅接着自道,脸色却明朗,纵使乌云也遮蔽不住,“所以他才会求你替他上我,所以他才会胡诌是你下的药,所以我后来当街拦他提及情事,他才会恼怒异常……”
说到此处他摘去肩上落叶一片,湛然叹道:“这般反复而矛盾,倒的确很像阮双当年的行事作风。偏偏我愚笨,竟没有看出他底下的情意来……”
语气既嗔又恼,也不知是喜是怒。
慕容静霆缄默,沉敛看住他。
倏然风骤停,雷声隆隆。
有一滴秋雨飘落。
太傅缓缓扭身伸手,用五根手指捂住脸,不让雨水沾面。
可更多的秋雨开始无情飘落,打在他的手指缝隙间,堪堪滑过,一瞬湿透。
“所以说……十三年前他为救你,和你调换了身份……而我在此地围剿慕容全族……最后……最后……竟然是我……是我……亲自逼死了他吗?”
慕容静霆低头看着他,神情倨傲,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
“是的。”他终于重新开口,“你亲自逼死了他,害他尸骨无存,害他死不得所。”
一字一句,宛如这一场秋雨,落地铿锵,入土无情,扫尽所有。
太傅从指缝里看着他。
“即便你不是阮双,我也不会杀你存活。”他突然坚定道。
然后,他又缓缓撤手,任由雨水打落。“我既然中意他,我便绝不会杀他用自己性命换回来的人。”
慕容静霆闻言,倏然莞尔一笑。
雨水顺着他的笑容流淌滑落,美得恶毒。
“就算你不杀我,我也已经被你逼死了。”笑完之后他开口,一双眸子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透澈。
太傅愕然看着他。
“林献寒,你都已经中毒瘀深,更何况我在自己身体里下毒?更何况你每次上我都是在催我入毒一分?”他淡淡反问道。
我闻言大惊,忍不住伸手,摸背上的包裹。
包裹里还有郑子佩的遗物,写满注解的医书和药方。
郑子佩说:“事到如今,他必死无疑。”
原来,郑子佩什么都知道。
我心下顿时寒凉一片。
“我所中之毒比你更甚,”慕容静霆已经接着缓缓道,语气漠然得很,“事到如今,毒入骨髓,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
说到这里他重新走上一步,凑近太傅,眼底如星辰般璀璨明亮。
“所以说,林献寒。你不仅十三年前亲手逼死了阮双……十三年后,你又色令智昏,亲手逼死了当年阮双以性命相救之人!”
最后一个尾音同他的眼眸一样澈亮,如彗星般狠狠横扫而过。
太傅仰头瞧着他,任由雨水沿着他的双颊滚落,再汇入领口。
然后他倏然笑了起来。
“求死易,求活难。这便是阮双与你报复我灭慕容一族的方式吗?”他一边笑得厉害,一边喘气道,“不求我速死,只求我此生受尽煎熬而活?”
说完这句他突然伸手,把自己腰上的佩剑拔了出来。
剑光冷寒,照出他目中罕见的嗜血之色。
我见状不妙,赶紧将古宜的土罐子掏出来,想要放入土里。
古宜说,这伏火之法要有大效用,必须将罐子严严实实密封。
可土只被我挖开了一半,无法完全密封。我赶紧伸手使力气刨。偏偏底下的土坚固,又夹碎石,我刨了几下,指尖鲜血淋漓,也不见成效。
只听太傅突然止笑,扬声道:“是慕容静云害我一生漂泊,我这样做根本没有错!”
我抬头看了看,发觉太傅已经拿剑抵着慕容静霆的心口,面上满满全是愤懑。
慕容静霆垂睫,看着剑,面色却静如死水一潭。
“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过了许久他轻声道,“她身份尊贵,豆蔻年华做错了事,本来完全可以将你扼杀在襁褓之中。可是她没有。”
然后他抬头,冷漠道:“如若可以重来,我真希望她当日能狠下心肠赐你一条死路。”
“赐我一条死路?”太傅冷笑一声,“如若我死了,如今的天下,只怕还是阮弘熙那个歹毒之人的吧?”
说到这里他更加激动,又道:“你们慕容家有什么本事?就算极力拉拢他,他不一样要造反?若不是我处心积虑虚与委蛇,他又怎能在登基之后死得这么快!阮双被鞭刑囚禁大牢之中,又怎能留得性命在!”
我听太傅声音已经变调,心急如焚。
慕容静霆却毫无波澜地讥道:“你诬陷母弟,屠灭母族,难不成我们还该谢谢你么?”
我气得心里大骂他不要命。太傅显然情绪激动,他竟然还冷言讽刺,分明就是火上浇油。
想到此处,我再也顾不得什么密封不密封,赶紧将土罐子半放进坑里,随便洒了些土在上头。
然后我拔出火折子,瞄准土罐子咬牙扔了进去。
古宜说,要离开十丈之远。
所以我扔完之后立马折身后退。
秘道狭窄,爬行不易,我蹒跚往深处躲。
风雷声交加,只听太傅语调高昂,沿着封石缺口长驱直入,直接灌入我的耳中。
“好得很!”他高声道,“既然阮双宁愿被我逼死,既然他宁愿以命救你让你来如此折磨我,我今日就杀了你成全他的一腔心意。”
语音厉厉,如飞禽掠食一样俯冲下来。
我闻言大惧,手脚一滞,忍不住想停下细听。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猝不及防袭来,震得我耳膜疼痛。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感到一股热浪推起我,将我往岩壁间重重甩了上去。
番外:阮双林献寒和前朝皇帝慕容静霆的狗血故事(三)
春日京郊少年游,杏花吹满头。
慕容静霆恹恹靠在车中。
“难得微服,怎不赏春景?”阮双一根手指挑了车帘看外头,心不在焉地问。
慕容静霆勉强坐起,兴趣索然地摇了摇头。
摇完头后他见阮双怔怔。
于是他微微探头,随着阮双的眼神也看外头。
涧水淙淙,清泠悦耳,却被满林杏花遮蔽住,单单只闻玉落之声。
林海之间,立着一人。
春风横吹,杏絮乱飞,三千青丝化成水墨,渲染出那人浓浓淡淡的雅致韵气来。
“他就是林献寒?”慕容静霆问。
“不是你钦点他探花的么?”阮双挑眉斜他一眼。
慕容静霆敲了敲额。
“那是你爹看中的。”过了一会儿他懒懒道,“我就在殿上见了一面。”
语气里也无甚喜怒。
阮双蹙眉,只抱起车里一壶酒。
“我若与他事成,或许他将来亦可帮你。”
慕容静霆抬了睫看他手中的酒。
“先与他事成吧。”他道。
阮双微微一笑,恍如春风。
“好。”他颔首,随即抱酒跳下马车,转瞬消失在花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