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玦不自在地挪挪身子,无比思念自己那张温暖的床。
“你说。”轩辕开口了,声音有些疑惑。
“请陛下示下。”
“朕最宠信的臣子是谁?”
周玦腹诽明知故问,嘴上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乃是一代仁君,自然对谁都是一视同仁。”
轩辕不耐烦:“朕要听套话官话叫你来做什么?”
周玦苦笑:“陛下早已不是太子了。臣等和陛下说话自然要小心些,再像以往那么口无遮拦,即使陛下不怪罪,那也是有悖为臣之道。”
轩辕叹息,缓和了口气:“伯鸣,朕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很多事情不可强求。可若是朕在你们这里都听不到真话,那朕岂不是成日生活在冠冕堂皇的谎言里?”
周玦沉默,轩辕接着道:“朝中派系林立,藩镇虎视眈眈,后宫勾心斗角,皇子顽劣稚气,这些事情,朕不和你们说,又能和谁说呢?”
“陛下还在想今天联句的事情么?”
“之前,有些人在背后议论朕得对顾秉的宠信有些过度了,你怎么看。”
周玦看他:“臣斗胆问一句,陛下为何如此倚赖顾大人?”
轩辕半闭起眼睛,像是睡着了:“顾秉和你们不同,他没有显赫的身家背景,也没有贵人为他撑腰,他的今时今日,功名,官位,名望甚至政绩,都是来自于朕的扶植。而顾秉步入官场的那日,就牢牢记住了朕的告诫,从未结党营私,甚至清心寡欲,克己修道。”下面的话轩辕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经表达的非常明显。顾秉无妻无子,无欲无求,君主不需要怀疑他的忠诚,也就不需要花费时间平衡他的势力,因为他就代表着君主的势力。
周玦在心里轻轻为顾秉叹息:“陛下刚刚这番话足以表明,顾大人值得陛下的恩宠。那陛下现在又在顾虑什么呢?”
轩辕看他:“总有那么一些别有用心的小人,朕担心朕的宠信有一日也许会害了他。”
周玦笑出声来:“如果陛下杞人忧天觉得顾秉不能自保的话,那就请陛下不要给那些人机会。”
第四章:纷纷世事来无尽
顾秉宿醉一场,第二日依旧要起早上朝。浑浑噩噩地撑完几个时辰,回到大理寺已是午时,草草填腹,顾秉便躲进小隔间补眠。
他睡的并不算好,梦里总是有许多张模糊面目变幻神色,时而谄媚,时而狰狞。时不时还有些穷困潦倒的百姓乡民,跪伏在尘土中,用敬畏期望地眼神注视着自己,某些自以为威风严厉的声音传去,他们的敬畏则会变成仇恨,期望则会变成绝望,顾秉知道最终,他们在无尽的苦难和苛待里会变得麻木,无一例外。
“大人,大人。”有人轻轻推他。
顾秉抬头,见清心站在一侧,似乎已有些时候了。
清心焦急道:“大人,谏议大夫苏大人到访。”
顾秉抹了把脸,匆匆迎出去就看到苏景明满脸不耐地端坐在座上。
“苏大人造访大理寺,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顾秉赔礼道。
苏景明却并没有看他,也不开口,自顾自地喝着茶。
顾秉之前和苏景明打过交道,故而并不意外,拾起几份卷宗,浏览起来。
苏景明和顾秉不同,算是真正的世家子弟。周玦他们曾经开过玩笑,若有好事者排出朝中最惹人嫉恨之首位,此人必是苏景明无疑。苏太傅的独子,苏贵妃的弟弟,若是个寻常纨绔子弟便算了,偏又有惊世才华。京城的小姐闺秀们怕都还记得,十五年前,刚满十六的苏公子蟾宫折桂,先帝命他采摘京中名花,苏景明纵马遍览名苑,方折下大报恩寺的一朵“青山贯雪”,返回杏园的时候,探花郎冰霜一笑,倾国名花硬是被抢去了十分风采。
苏景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顾秉还在金陵的山中寒窗苦读,自是没见到当日盛况。他对苏景明的了解,都是来源于天启风言风语的最大传播者,工部主事吴庸。在他的口中,苏景明极为叛逆,因不满苏太傅安排的亲事,十八岁就叛出家门,投入苏太傅死敌史阁老的门下,从此青云直上,成了阁老派对付清流派的最大利器。
顾秉和苏景明素无来往,外放嘉州的时候不说,回到洛京后苏公子看到顾秉连点头的客套都不屑于之,今遭坐在他顾秉的堂上品茶,恐怕要成为千古奇闻了。
顾秉心不在焉地一目十行,苏景明突然开口:“借一步说话。”说罢,直接起身离去。顾秉一头雾水地跟着他,走到一空旷的天井。
“顾秉。”苏景明清美的瞳里尽是蔑视。
顾秉淡然一笑:“苏大人来大理寺怕不是喝茶的吧?”
“我听说过你。据说你是陛下的宠臣。”
顾秉不卑不亢:“下官确实是东宫旧臣,至于宠臣一说,怕是同僚抬爱,不值一提。”
苏景明嘲讽地看着他:“您一个三品官对我一个四品官口称下官,顾大人是要折煞我么?”
顾秉面色如常:“有什么在下能效犬马之劳的,请苏大人示下。”
苏景明走近两步,几乎是贴着顾秉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顾秉神色遽变。
轩辕只着寝衣疾步而出的时候,顾秉已经等了半盏茶的功夫。
“臣惊扰陛下歇息,臣万死。”
轩辕挥挥手,摒退宫人,只留下安义。
“怎么回事?”轩辕剑眉紧蹙。
顾秉缓缓开口道:“陛下有多久没有收到河北道的邸报了?”
轩辕脸色晦暗不明:“魏州的邸报,从来没有断过。”
顾秉不再说话,看着他。
“你想说,这就是问题么?”
顾秉神色凝重:“今日,苏景明苏大人来大理寺,只对臣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燕王有问题;第二句是,朝中有问题;第三句是,后宫有问题。”
轩辕抿住唇,冷笑:“后面两条朕是知道的。至于河北道,勉之,你三更才入宫,肯定之前去查访了吧?”见顾秉脸色青白,忍不住搭住他的脉,擦过他的手,触及之处一片冰凉。
顾秉一惊,要躲开,轩辕手腕一翻,扣住他的脉门。
“安义。”轩辕叫道。
“拿两个暖炉来,还有手捂。再吩咐御医,熬些党参黄芪来。”
顾秉摇摇头,缓缓把手抽出来,攥拳放入袖中。
宫室很快暖和起来,轩辕的侧脸被火光燃亮,顾秉凝神静气:“臣去查了河北道二十四州的贡赋和屯粮,发现和往年相比,两者在过去数年里,都有相当程度的锐减。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查不到任何别的痕迹,一切似乎都太天衣无缝了。”
轩辕把药汤递给他:“河北道刺史是孙谷吧?一年之前,来京叙职的。勉之对他有印象么?”
顾秉摇摇头:“大理寺卿不同于吏部,接触外官的机会不多。陛下可以问秦泱。”
轩辕看着他喝下去,突然问道:“其实我们一切猜想都有一个前提。如果这个前提错了,那我们现在做的,都是无用功。”
药里不知道放了多少黄连,顾秉苦的眼泪打转:“臣和苏大人真的不稔熟。陛下觉得呢?”
轩辕看他眼中水波荡漾,平淡的五官顿时灵动起来,心下莫名一荡。
“朕以为,苏景明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不会告诉你假消息,若是勉之警觉,那下面的棋子就不好落了。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怕苏公子自认为是那只黄雀吧。”
顾秉想了想,笑道:“苏公子若是真的为朝廷分忧,那陛下就不能辜负他的美意,若是他别有目的。”顾秉顿了顿,看向轩辕。
轩辕与他对望。
顾秉一本正经,宝相庄严。
轩辕眉眼弯弯,笑得像只狐狸。
但两人的口型却是一样的,两个字。
“借势。”
轩辕很满意,叹道:“还是和勉之说话最省力气,恩?”轩辕突然咦了一声,看顾秉:“四更了,再过两个时辰不到,还有朝会。”
顾秉连忙起身:“那微臣先告辞了。请陛下保重龙体,稍事歇息。”
轩辕摇摇头:“你那儿太远,就别回了。在这儿将就一宿吧。”
顾秉想推辞,却听见轩辕幽幽道:“朕平日里都睡不着,有个人陪着,兴许能好些。”
第五章:浮生暂寄梦中梦
不是第一次和轩辕同床共枕,上次在嘉州,二人秉烛倾谈了一夜。而如今,即使是在漆黑的宫室里,偌大的睡榻上,顾秉都可以感到那个人的呼吸,平缓而细微。
他才明白,古人说咫尺天涯,原来是真的。
顾秉在黑暗中一个人笑了,歇斯底里,却又怕扰了那个人好眠,一腔笑意憋在胸口,肝胆俱裂。
第二日朝会过后,顾秉在悦君楼约见苏景明。
老板已经和顾秉很熟稔了,顾秉科举时就常喜欢来这里坐坐,那个时候赤贫如洗,往往只能点一壶清茶,从早坐到晚。后来顾秉再度入京,虽然位高权重,但依旧只点一壶茶。因此每次见到顾秉,老板的心情都很是复杂。
苏景明冷冷地坐在顾秉对面,看着顾秉慢悠悠地斟茶,喝茶,倒茶再斟茶。
顾秉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一笑,把他凉掉的茶倒掉,换上热茶。
苏景明见他神神在在终于不耐烦了:“就算顾大人没事闲着慌,下官还是有公务要处理的。”
顾秉手指贴在杯壁上,汲取着少得可怜的热量:“苏大人既然有要事在身,那便不叨扰了。朝事要紧,我们可以下次再叙。”
苏景明噎了一下,一双美目可以射出火花来,半晌咬牙切齿道:“顾秉,我是真的很讨厌你。”
顾秉点点头,看不出是不意外还是不在意。
苏景明微微仰起头,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我不能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的,毕竟这些事情,是御史台的本分,我要是管的太宽,岂不是有越俎代庖之嫌?”
顾秉看着帘外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宽阔官道上,突然想起家乡的青石板路,还有山中的野竹。
“在下插手,就不是越俎代庖了么?”
苏景明看向他,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等到三堂会审的时候,大人就不会觉得越俎代庖了。这件事情……”他起身,水色云锦荡起波光一片:“我恐怕,刑部侍郎还有赵子熙,都不和大人站在一条船上啊。”
顾秉若有所思。
顾秉没有回大理寺,而是去了工部一趟。正在誊抄公文的吴庸听闻大理寺卿亲自来找他,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掂量着自己似乎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顾秉背着手站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看到他,微微颌首:“吴大人,久违了。”
吴庸有些不自在,行礼:“下官见过大人。”
顾秉拍拍他,径自向外走去:“我回京这么久都没有请诸位同科吃个饭,是我疏忽了。今天吧,我做东,我们到圣和居吃顿好的。”
吴庸又是惶恐又是激动地跟着他到了雅间坐定。顾秉为他点了几样荤菜水产,自己似乎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些粥。
见吴庸不动筷子,顾秉问道:“有忌口的,吃不惯么?”
语气轻松平淡,诚挚地仿佛真的是多年好友。
吴庸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问道:“顾大人是来打听事情的吧?”
顾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笑了:“我不打听事情,就不能找你叙旧了么?”
吴庸想起这人其实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可多年宦海沉浮,已将他身上的锐气稚气,羞涩腼腆消磨得一点不剩,这些年更是清减得颧骨都吐了出来,只剩下清亮的眼睛依然有神,让人无所遁形。
吴庸突然觉得他也挺可怜的,便拼命点头:“顾大人不嫌弃下官位卑言轻,下官荣耀至极。下官虽然不才,但顾大人有什么要问的,要做的,尽管吩咐在下。”
顾秉点点头,清隽的脸上显出一丝暖意:“小二,上些酒来,我们边喝边聊。”
顾秉拖着步伐,向中书省走去。除了天上的寒星和脚下的孤影,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他顾秉一个人。
顾秉呼出一口白气,准备一鼓作气跑回暖阁,就听见前面有追打喧闹的声音。
顾秉皱眉,最终还是决定事不关己高挂起,径直向暖阁去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开门顾秉就看见一个稚嫩童子大刺刺地斜躺在榻上,手里拿着毛笔在墙上胡乱涂鸦。
看见顾秉,那童子不闪不避也不行礼,有几分挑衅地看着他,口中道:“关门。”
人声远远来了,顾秉叹口气,反手关上门,看向这个有些不修边幅放荡不羁的,小童。
顾秉双膝点地:“臣顾秉参见殿下。”
粉雕玉琢的小童撅起嘴巴,看他:“你怎么知道孤是谁?”
顾秉心下苦笑,自己和太子还真是有缘。
“天色已晚,宫中寻找殿下恐怕已很是心急了。还请殿下不要让陛下和娘娘担忧。”
小太子冷笑,稚嫩的童音说出略显冷酷的话语:“孤的死活,与他们何干?”
顾秉抬起头来打量着他,小太子和轩辕不愧为父子,竟有六分相像,剩下四分怕是继承自温婉秀丽的先皇后了。虽贵为太子,但生母早逝,父亲冷漠,这个孩子在深宫之中处境还不知如何艰难。顾秉不由得对他的顽劣无礼更加宽容了几分,自己坐下来批阅公文,把要事单列出来留待轩辕批阅。
一只白胖的小手拍在面前的宣纸上,顾秉抬头,看见一张愤愤不平的小脸。
“大胆,竟敢无视孤!”小太子扬着脸失去了八分威仪,颇有些虚张声势之嫌。
顾秉轻轻笑了,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臣有事情要做啊。要是陪小太子说话,事情做不完,臣会被责罚的。”
小太子似懂非懂,颇为同情地看着他:“他们也会用戒尺打你的手心么?”
顾秉皱了皱眉头,心想小太子还没到拜太傅的年龄,宫中请来的先生怎么这么大胆。
见顾秉不回答,小太子凑近了他,低声问:“你也要罚跪抄书么?”
顾秉听了一惊,太子是国之储君,竟然有人敢让太子下跪抄书。何况,太子如今才四五岁,不提身份,责罚这么小的孩子也算是令人发指。
顾秉定定地看着他:“陛下是明君,自然不会如此,陛下最多就是责骂两句便罢了。”
小太子愣了愣,有点羡慕地说:“你每天都能见到父皇么?”
顾秉犹豫了下,道:“差不多吧。”
小太子没说话,伸出手指算了算,最终摇摇头:“孤都不记得上次见到父皇是什么时候了。”
顾秉心中酸涩,再次犯上抚过孩童柔软的发丝,轻轻问道:“小太子不想回去也可以。暖阁也暖和,要不要先睡一会?”
小太子看他:“孤叫轩辕冕,记住了。”
五更时候,有人推开门,顾秉眯起眼睛,轩辕逆着光站着,身后跟着安义。
“陛下。”顾秉行礼。
轩辕看向小太子,皱了皱眉,却对顾秉道:“你昨夜没睡?”
顾秉笑笑:“睡不着,还不如做些事情。”
有宫人前去抱起小太子,轩辕冕睁开眼睛看见轩辕,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轩辕道:“回去就对贵妃说,是在朕的太极殿找到太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