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秉想了想,插嘴道:“考场严密异常,梁波只是一个外藩刺史,如何能得到考题?他若得不到考题,梁猷又如何舞弊?”
秦泱沉思:“那年,我依稀记得,苏太傅是主考官,副考官是翰林供奉曹无意,梁猷那份卷子我看了,其实写的倒是很不错的,只不过人证物证俱在,当时三司会审也就那么判了。第二年,圣上登基,清查旧案,也没勘出此案有什么冤情。”
顾秉喝了口茶,苦苦思虑:“两位考官一是苏太傅,一是阁老派的翰林,先帝应对党争,向来采用制衡之术,这并没什么奇怪的。秦兄,你觉得二位考官沆瀣一气判定卷子并非梁猷所写,诬告的可能性有多大?”
秦泱补充:“而且,考官们都位高权重,何必要去为难一个外放的刺史?”
顾秉抬头看房梁:“若梁波之事和党争并无瓜葛,那恐怕就是他在蓟北有仇家。而这个仇家要么权势熏天,要么就是和朝中大员有勾结。”
顾秉起身:“偏偏蓟北的事情,便是苏景明向我告发的。两者之间,必有关联。我想去吏部一趟。”
秦泱苦笑着跟上:“原先答应犬子陪他用午膳的,勉之如此勤力,我等汗颜无地啊。”
顾秉有些不好意思:“秦兄只要把我带去便好,文书我自己查阅就行。”
安义找到顾秉的时候,顾秉正一个人埋首卷宗之中,忙的不亦乐乎。
“顾大人。”安义招呼他。
顾秉见到安义,还是如同往昔一般行礼:“公公。”
安义有些心疼他:“顾大人,你说新年头月的,什么东西不能让下面人来,非要亲自来查么?”
顾秉摇头:“都是绝密的东西,让下面人看到总是不好。我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妨的。”
“唉,也罢。杂家是来传陛下口谕的。”
顾秉跪下接旨,“顾秉,元月还有六天休沐,朕想出宫走走。你收拾收拾,一道吧。”
顾秉看安义:“公公,能不能和圣上打个商量。下官这里事务繁多,若是抛下杂务离京,恐怕难以完成陛下之前的吩咐,公公,你看……”
安义捂着嘴笑:“哎呀,知顾大人者莫过于陛下也。咱家来之前,陛下就说了,若是顾秉推托,就和他说,朕准你把公务带着,若还是嫌多,朕便帮他做。”
顾秉仍在纠结,安义却径自出去了,只剩下他一个看着满案公文苦笑。
安义走了还没一盏茶,太府寺少卿却来寻他,把顾秉弄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太府寺掌管宫内财帛,和大理寺毫不相干,连太府寺的正卿,顾秉也只是远远在朝堂上见了几面。
顾秉搜寻着脑中的记忆,尝试着招呼:“王大人。”
对方笑道:“在下不四王大人,下官姓王。”
顾秉懵了:“所以大人你到底贵姓?”
“王”大人:“免贵姓王!”
……
最终顾秉才从这个黄大人那里知道,宫里元日竟然也给他赏赐了,数额等同皇子。
长了二十八岁,顾秉第一次收到压岁钱。
第九章:有客乘风来纵酒
月上中天,顾秉带着文书疲惫不堪地回府。一进门,文书便散了一地。
轩辕正在他的院子里,坐着他的石凳,端着他的茶杯,喝着他的茶。
轩辕微微仰起头,似乎很满意顾秉呆若木鸡的神情,起身晃到他身后,伸出两指点住他的眉心,轻轻唤道。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顾秉反应过来,后退两步,附身行礼,顺便把文书捡起来。顾秉张望了下,隐约能感到数个暗卫的存在。
“陛下。”顾秉迟疑了下,不知道如何开口。
轩辕拍拍他的肩膀,坐回到石凳上。
“朕赏的茶叶你都喝完了?”
顾秉赶紧招呼清心泡茶,边答道:“臣平日独自在家,不用喝那么好的茶叶,又罕有客人到访,故而陛下赐的茶叶一直没怎么喝。”
轩辕笑他:“傻子。新茶放久了便陈了,你老是留在那里,岂不是永远喝不到新茶?”
顾秉也挺无奈地摇摇头:“所以臣谨小慎微,做不得大事。”
轩辕端起君山银针:“朕教了你很多次,你却总不懂及时行乐的道理。很多事情,年少时不做,要等到垂垂老矣再去后悔莫及么?”
顾秉叹口气,在他对面坐下来:“是啊,很多公务,闲暇时不处理,难道要等到火烧眉毛再望尘莫及么?”
“朕的口谕,你没听到?”
顾秉故作严肃:“臣已领旨谢恩了,所以请陛下同臣一道批阅公文。”
“唉,元月初一啊。朕的臣子却逼朕办公,历朝历代的皇帝里,哪个如同朕一般凄惨?”
顾秉看他:“安义公公说陛下要离京,不知陛下要去哪里?”
轩辕伸出食指,笑眯眯地摇了摇:“非矣,差矣。朕只说要出宫,朕没说要出京。”
顾秉愣了下,心中隐约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勉之,你猜猜?”
顾秉强装笑颜:“想来陛下应是想去京中别业忙里偷闲吧?”
轩辕似笑非笑看他:“唔,说是京中别业倒也是没错。不过却不是朕的,是你的。”
顾秉苦着一张脸:“陛下,寒舍简陋,只有粗茶淡饭,恐怠慢了陛下。”
轩辕道:“珍馐佳肴吃得太多了,粗茶淡饭正合朕意。”
顾秉垂死挣扎:“陛下九五之尊,屈就臣子府第,恐怕不合礼制。”
轩辕一锤定音:“历来皇帝微服私访,体察民情,都是暂住臣子家,当年在嘉州不也是如此?勉之不需特意准备些什么,朕只不过是想看看,朕自小生长的洛京,到底是什么模样。勉之,你不会连这个要求都不允朕吧?”
顾秉叹气,所谓君主,就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臣子的弱点,再对症下药,一击致命。
顾秉不无悲哀地看着仆从来来去去,香炉,锦被,象牙枕,夜明珠……大概是上次在嘉州缺衣少褥的印象太深刻,安义几乎把整个太极殿都搬了过来。转眼间,原先顾秉的蓬门筚户塞满了各种风雅别致之物,颇有些一夜暴富的意思。
安义公公见顾秉表情纠结,安慰道:“你这儿也不大,咱家便和你的小童挤挤。”
顾秉愣愣转头问道:“那陛下呢?”
安义觉得顾大人当官挺精明的,怎么这会人这么傻,“当然是和顾大人同塌而眠了。除了围猎时几个羽林郎,只有顾大人有此恩宠啊。”
顾秉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轩辕道:“听说勉之会做菜?弄几个家常小菜来尝尝罢,朕没去过江南,就先吃些江南菜。”
认命地蹲在井边洗菜,顾秉的嘴角也忍不住地扬起来。
轩辕颇为好奇地探头探脑,看顾秉摆弄。
顾秉不食荤腥,但顾及轩辕,便煮了两道时令河鲜。
一道醉虾,把鲜虾洗干净放入瓶中,加入盐酱,和花椒姜末一道拌匀,之后浇上煮沸的花雕酒。
一道鲫鱼羹,把鲫鱼去净鳞片内脏在油锅里煸一下,加入香蕈和鲜笋,活着椒酒下汤。
素菜就简快许多。
一道三和菜,以菜苗,白芷及桔皮丝,加入调味煎滚。
一道炒三白,将白萝卜,茭白以及春笋,加葱花,茴香,姜丝等爆炒稍许出锅。
顾秉到底算是南州冠冕,主食做的极为风雅,名唤暗香粥。采集时令的落梅瓣用干净棉布包裹,放入煮好的粥中,再煮一炷香的功夫。
顾秉全部停当的时候,天色已黑,安义派人点起宫灯暖炉,故而虽是元月,并不太冷。
轩辕食指大动,吃的不亦乐乎,边吃还边评点一番。
“勉之果然是南方才子,你看这菜都小巧玲珑,暗藏秀气!”
“你看这鲫鱼何等酥脆鲜香,安义你派人记下做法,回头让御膳房学着点。”
“这个三白爽口清淡,夏天吃恐怕更好。”
顾秉见他吃的高兴,便让清心取了壶酒来,给轩辕斟上。
“古人都说君子远庖厨,今天陛下非逼着臣做小人啊。”
轩辕就着醉虾抿了口酒:“唔,好酒。”
顾秉笑道:“这便是天下名酒枣集酒了,臣受贿得来的。”
轩辕知他是玩笑:“下次勉之贪赃枉法得来的银两,别忘了和朕分了,你六朕四。”
顾秉斜靠着桌子饮酒用菜,苍白的脸颊也沾上了些不健康的红晕,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灵气,说不上多俊美,但轩辕只觉得说不出的顺眼。
亲自为二人满酒,轩辕感慨道:“当年孔圣拜谒老子,饮罢此酒便道‘惟酒无量不及乱’。今日朕来这小住,蒙勉之盛情款待,我二人虽不敢自类于先圣,但君臣相得他日大概也会是一段佳话。来,勉之,满饮此杯,只愿来年我二人都顺顺遂遂,天下太太平平!”
第十章:六街灯火已阑珊
顾秉默背着清心咒,手心却尽是冷汗。
隔着一道屏风,轩辕正慢条斯理地沐浴,几个太监在旁边服侍着,透过湘绣的屏芯,轩辕依稀看见顾秉盘腿端坐在榻上,似乎已然入定。
过了会,有水声传来,接着几个太监哼哧哼哧地把盆抬走,过了会,又挪走了屏风。轩辕只着一身里衣,慢悠悠地踱过来,推推顾秉。
“往里去点。”
顾秉睁眼就看见不是谁都能见到的美男出浴图,忍住心头的悸动,提醒道:“陛下,你头发还没干,会着凉的。”
轩辕懒洋洋地抬眼看他:“等它自己干吧。”
顾秉看看天色,心知轩辕恐怕不打算早睡了。
“臣听说陛下近来睡的很浅?”顾秉斟酌着口气问道。
轩辕没有否认,毕竟这件事情在宫中乃至在朝中都已不算是秘闻。
顾秉皱眉:“陛下一身系天下兴亡,事务繁多,且不论每日的早朝,内廷的例会,批奏章,隔三差五还要亲去中书省参阅邸报。陛下万乘之躯,若是将息不好,恐怕动摇国本。”
轩辕斜倚着墙拉上帐幕:“套话都省掉。”顾秉看他似乎是卸去了防备,脸上露出平日罕见的疲惫神色,眼神都有些放空了。
叹口气,顾秉轻轻道:“难以入眠,总是有原因的,陛下若是信得过微臣,不妨告知臣下,也许可以为陛下分忧。”
轩辕无意识地摩挲帐中的流苏:“艰难吾欲老,辗转夜无眠。烦心的事情太多了,朕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转头看顾秉,一贯的神色温和,平淡无波。
“勉之,你都没有什么让你不忿郁结的事么?”
顾秉笑了,想了想,摇了摇头。
轩辕很惊奇看他:“勉之,不要告诉朕,你真的道学精进到无欲无求了。”
顾秉躺平,双手交叠着,似乎是陷入回忆之中:“臣少年时候,每每看到别人有我所没有的东西,开始的时候,总是想要。陛下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轩辕也躺下来,侧头看顾秉:“朕若是得不到,便会去抢,抢不到便用谋略去偷,偷不到,朕就毁了那个东西。”
顾秉摇摇头:“那说明陛下没有真正渴望得到什么东西,若是陛下真的喜欢什么东西,想要那个东西,怕是舍不得毁掉的。”
没在意轩辕的反应,顾秉自顾自道:“臣失怙之后,便一个人住在一处叫做幕府山的地方,山上只有零星几个猎户,山下十几里地荒无人烟。每过一个月,臣的舅家才会派人来给臣送些衣食书本。臣幼时去过几年学堂,上了些蒙学,十岁之后,便一直一个人呆在山中自学。”说着苦笑了下,“臣的诗赋极差,怕也是那时无人教导所致。彼时臣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想去学堂,想要毛诗,想有个好差事,想在升州有座自己的宅子,想讨门媳妇延续子嗣……”
轩辕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冰凉一片。
“可很多事情,想得太多,反而会更加郁卒。还有的时候,人总是贪得无厌,老是看到自己没有的东西,看不到自己有的东西。举个例子吧,当官当到五品,又想当四品,当到三品,还想着二品,既然如此,人永远都不会餍足,又怎么会欢喜呢?”
顾秉看轩辕,很认真:“所以臣的意思是,很多时候,人之所以痛苦不是因为有的太少,而是因为要的太多。就拿臣来说,自从臣入京以来,每一天都过的很舒畅。和熟识的旧友久别重逢,和钦佩的同僚一朝共事,有处清净的小宅,有个不错的薪俸,虽不是当年所求,但又何憾之有?”
轩辕沉吟道:“朕也想放宽心,很多事情,马马虎虎就过去了。可朕和勉之不同,儒家四言,勉之只要做到为生民立命也就罢了,但朕既要为生民立命,还要为往圣继绝学,还要为天地立心,最后还要为万世开太平。有的时候朕在想,当了二十年太子,七八年皇帝,可曾有哪一天是为自己而活,其中又有哪天是真的心无挂碍,怡然自得?”
深吸了口气,轩辕接着道:“说句良心话,若朕不是皇帝,恐怕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卑鄙小人。扪心自问,这些年,从夺嫡到立威,朕手上的人命自己都数不过来。轩辕家的男子,最后有几个能有好下场,说到底,还不是报应。”
顾秉听出他言语酸涩,隐隐有些心灰意冷的味道,不免胸口泛疼,自觉当年轩辕大婚自己恐怕也不至如此难受。便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若是有业障,也不是陛下一个人的。且不论陛下所为皆是为天下大计,就算真是什么罪恶满盈的勾当,分担起责任,我们这帮人一个也逃不掉。”顾秉帮轩辕捻了捻被角,云淡风轻:“诸位都有家有室的,对天下举足轻重,顾秉孑然一身,又微不足道,若真有什么业果天谴,便冲了我来罢。也不枉我潜心悟道一场。”
轩辕皱眉,莫名有些火气:“大过年的说这些,尽讨些不吉利。顾秉你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给朕记着,进京伊始,你的双手便干干净净,百年后怕是要坐地成仙的,少来这些晦气话。”
顾秉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六根不净,谈什么羽化升仙?”
两人之后又絮絮叨叨说了些朝事,便相继睡了过去。一场甜梦直睡到第二日巳时,轩辕才悠悠醒转。顾秉躺在身侧,教养良好的青年,哪怕是睡相都端庄齐整得无可挑剔,只不过睡着时也喜欢锁着眉头,仿佛在睡梦中都在隐忍着什么。低头笑笑,自己从小就不喜与人同眠,哪怕是临幸妃子当晚都要回太极殿就寝,想不到几次和别人同榻还都是自己的大臣,睡的还都不错。
轩辕揉他的眉心:“还没睡够啊,该起了。”
顾秉似乎没睡醒,只愣愣地看着他,眼睛却亮的出奇。
轩辕看他难得的呆样,忍不住大笑起来,边起身穿衣:“勉之,随便吃点什么,带朕到街上溜达溜达去。”
第十一章:太平箫鼓间歌钟
同样的街道,除夕那日独行时候,顾秉只觉得自己如天地之过客,而今日仅仅是多了一个人,却感觉天地于自己如浮云了。
轩辕很细致地一家一家店铺逛过去,时不时让安义付账买些精致的小玩意儿,还没走完东市,身边的侍卫手上便堆了一座小山。
当轩辕饶有兴趣地看街边艺人吹糖人时,顾秉注意到身边侍卫满面菜色,好心开口道:“公子,该用膳了,我碰巧知道一家不错的小店,不如先让他们把东西送回去,我们用完膳下午再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