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毅品刚退了庭赶回律师楼,毒辣的太阳宛如一把刀剐在肉上。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为了在客户面前顾全所谓专业形象,连领带都不能不打。推开防音效果的玻璃大门,总机小姐管不得什么叫优雅,左右开弓,五具电话转接外加访客排行程,更不用说还有在会客室里等面谈的。报表单子拖一地长又长,何毅品只是匆匆一瞥,这『战场』大半得归自己和秦直收拾。
办公室紧挨着两隔壁,何毅品先敲开秦直的门进去,里面的男孩子一发现他就喊:「靠,我们终于能吃饭了!」一听声音就知道饿的不轻。何毅品立刻皱起眉毛,额头上还有一层擦不完的薄汗,却是看向秦直,问:「送便当的还没来?你们怎么不先吃别家?」
秦直从卷宗山堆里抬头,黑框镜架垂在鼻头跟老花眼的老先生一样,意在言外的二字真言。
「托福。」
何毅品噎了一下,心知肚明。
「魏你直接去买别家的,又不是只有他一间开。」
被喊到的人忍不住翻白眼,「我看不用五分钟便当就到了。」话音刚落,总机小姐温婉的室内广播,工读生请到前台。
秦直不厌其烦的再说一次:「托福。」
几年前,对街新开一家便当店,一年到头穿白吊带背心的老板亲自送饭。何毅品什么时候回来,饭就什么时候到。热腾腾,打开纸盖子还会冒烟。附咸汤甜汤,鸡猪鱼排加三个菜,价钱嘛……简直算白吃的。
刚开始,何毅品不知道,全律师楼的人抢着订,都打他的名号。后来知道了,就见他黑着脸出去。再回来,物价平抑。
不过,还有两件事没变。
那就是给何毅品的便当一直很丰盛,给秦直的则很精彩。魏竹摇头晃脑在两个饭盒前作比对,估计秦直总有一天胃穿孔。红通通一片,辣的要命。
「幼稚。」魏竹捧着便当满脸不屑。真面目在秦直那里清清楚楚,无辜可怜漂白白的皮囊只能拿去骗别人。何毅品知道一点,但也以为他皮而已。
「幼稚你不要吃。」秦直发话。何毅品理所当然被小老板缠住不在,于是秦直的办公室里就两个人。
辣归辣,菜色还是很不错的。秦直剩几行字没敲完要魏竹先吃,后者拆筷子挑挑捡捡。等秦直有空吃的时候,发觉饭菜颜色『中和』了不少,他偏头一看魏竹嘴角红红,没说破。从观护所把他保出来,并非自己本意。但谁知道呢?人生往哪条路拐弯,往往说不准。
就像他曾经想过,会和另一个人一起吃大杂烩。吃一辈子。
火锅店。就算吃到饱,这大热天又是非假日正中午,店员比客人还多。隐身东区巷弄内,也避不开强力太阳直射,晒的人都快蒸发。
白衬衫,黑色小领结,再搭一件V字西装背心,标准服务生样式。顶着一头金发的男人毫无形象蹲在店门口,对着木架上的黑板涂涂改改。预告的下午茶菜单临时出状况,意外发现他一手好字的店长当然不会放过,索性连请艺大生写海报的钱都省下来。
脚步声在背后停止,年轻男人见黑板被阴影挡去大半,疑惑的回头,先是看到一条金链子,然后才往上瞄。
「我们来吃打几折?金毛。」
全身圆滚滚的男人,笑嘻嘻也蹲下凑热闹一样,招手说:「呦!好久不见,我还没死。」
人傻了,像旧式的打字机,按一下卡一声。
「……胖子……橡皮?」
「你脑袋还是这么嚣张,整条巷子光看见你这颗头。」项平端甩几圈链子把钥匙抛到空中再‘嚓’地握手心里,彷佛一直没变过他吊儿郎当的口气。
「什么时候下班,喝一杯去。」
「干嘛,白天活见鬼啊?」胖子动手推金毛一把,后者没反应过来还真一屁股坐地上去。「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这就是拎北厉害的地方,怕了齁?会怕就好啦。」
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表现很蠢,金毛手一撑地站起身,拍拍裤子。这么多年没见的距离似乎就在胖子几句话之间缩短,金毛歪了歪嘴巴,爽快一点头。
「干,鬼才怕你。」
他们已经长大。容貌体型多少有些改变,但依然能认出原来的样子。胖子还要胖,可是脱去稚气,不再奶油肥。至于项平端……金毛不着痕迹的和从前比较,好像更沉稳。随口定下晚上酒吧见,金毛目送两人离开。
回忆,横冲直撞。
亮晃晃的日头,快速闪过脑海的片段让他眯起眼睛,却搞不懂自己到底想不想看清。
「金毛!写好没?」店长在里面叫,金毛应一声『好了』就转身走入店里。突然听见声音,头一抬,挂在墙壁上的液晶电视正播放整点新闻,画面里是一位名牌律师给记者访问,表示接下这件医疗官司,将全力以赴之类。他愣在原地。手里还握着五、六根粉笔没注意,一掐,断一地红橙黄绿。
短短几秒钟,他拿手背揉揉眼,花了。
第27章
晚上十点。去不了多高级的店,他们选一间开在地下室的酒吧。走摇滚风,简单的空间里到处可见金属元素,小型舞台上还穿插着乐团表演,嘶吼鬼叫的主唱脖子都冒出青筋。高脚圆桌子很小一张,三杯酒精饮料,一碟花生米和猪肉条,半满的烟灰缸,三个人赖在靠墙边的位置,彰显些许颓废的基调。
陆朝无意看见项平端裤袋上挂着的金链子,好像短了一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项平端讲:「我把它剪一半,挂南日那里。」眼里透出来的招摇得意,一瞬比从舞池边闪过的霓虹灯还亮。
「干嘛,你又在查勤啊?烦不烦你!」
胖子大叹风水轮流转,橡皮从来只有别人查他,没有他查别人的份。
「啧。」项平端没空理,忙着对萤幕输入字句。陆朝看了要笑不笑的讲:「活该,谁叫他自己犯贱。」
「赞!说得好!」胖子立刻给陆朝一个大姆指,然后搭着他的肩,抱怨:「你不在,都没人敢跳出来说公道话。」
「你不是最不怕死吗?」
胖子扔两粒花生米进嘴里,学周润发那样咬。
「怕!怎么不怕。谁不想活长命百岁?!」
项平端似乎终于发送完讯息,随手弹两下烟灰,根本没什么抽。
「以后什么打算?不考虑回去念个夜间部,至少高中毕业。」
陆朝不屑地从鼻子出气,「你是谁的口水吃太多。夜间部?不像你以前会说的话。」
项平端无所谓要不要脸皮,他也很干脆接话:「没错,今天还没吃到所以等下要赶回去吃。」懒懒换个姿势翘起二郎腿,「这里谁不是在混日子,看你混得爽不爽而已。」
胖子夹中央左瞧右瞧,耐不住搓汤圆的本性,赶紧跳下海,「橡皮你管太多了啦!自己都差点毕不了业敢讲别人。」
项平端无视胖子艰辛,拿起酒杯对陆朝的碰一下,冰块与杯缘撞击发出清脆声响。陆朝清楚,项平端正在告诉自己。南日,还有一个南日。
「乾!兄弟。」
握紧杯子的指甲发白,陆朝撑起一个不怎么捧场的笑脸,「你不怕我像以前一样整他?」
项平端没有喝,手拿着杯子也没放。
「他又不是小孩子,被整不知道还手。快点喝,一口气干了!」
陆朝垂下眼皮,玻璃杯里的啤酒已经失去气泡。拖那么多年,再喝,也早就变味。
我没忘记。谁敢动你的人。
陆朝猛一抬头几大口喝光,有一些还流进领子里去,胸前沾湿了一片。他一将玻璃杯放下,项平端也正好‘叩’地杯底敲上桌面,木质纹路都是交叠的圈圈水印。
项平端爽快地‘哈’一声,转头看向胖子,拍拍他肥厚的腰背,讲:「你陪金毛继续喝。」再看向陆朝,「我没搬家,找时间来我家喝痛快。」听在陆朝耳里,他忍不住骂干,这到底算不算诱惑。
帐已经先付过,项平端背了包俐落走人。胖子看项平端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故意夸张的叹气。
「『恶马恶人骑』,橡皮一定又是抓猴子去了。」
陆朝没有回胖子,因为刚才灌下的酒精发酵,害他想吐,却吐不出来。
胖子果然遵照项平端教诲舍命陪金毛,两个人勾肩搭背踏出酒吧小门,喝的钱包空空,脑袋更空空。陆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胖子说再见的,一个人摇摇晃晃在街上游荡,撞到谁没撞到谁,是电线杆还是活人都无所谓。
他在找。又不知道找什么。
或许是一口呼吸,一份温度,能暖进心底。
太寂寞。再用力也挥不开前面的影子,他跟着那个人的脚步走,但是要去哪里?
我想回家!回家!!
快把脖子折断的仰起头,陆朝大吼。漆黑一片的夜空没办法带他离开。
也就是乾吼几声而已。金色的发丝在人群中异常醒目,可是他感觉不到。
他想要的,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习惯用右手掌心包裹住左手腕,那里,有一道伤。
总在最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想起来,曾经有人,给他一个家。
有塞满食物的冰箱,有一张大书桌,有一个不关门的人。
当你感觉最痛苦的时候,第一个想寻求的,未必是你最爱的人。
但,肯定是最依赖,最不可或缺的人。
陆朝直至现在才发现,此时此刻,他一点都不想看见项平端。
完全不。
第28章
又是一个忙碌的工作天。秦直被那桩医疗过失的案子搞得不能说焦头烂额,却相当棘手。从老鼠洞一样的捷运站口爬出地面,经过一条巷子,听见好像有人在争吵,声音还挺熟悉的。转头一看,正好与当事者之一对上眼,竟然是何毅品,气的面红耳赤。不意外,另外一个人是便当店的小老板。
何毅品恨恨推开人,快步走到秦直身边,头低低的讲:「走。」秦直没说话,手臂一伸搭上何毅品肩膀,在小老板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离开。
走入大楼进到办公室,秦直锁好门,见何毅品依然僵硬站着,问:「怎么回事?」何毅品只低头不回答,秦直换了个口气,开玩笑说:「你们两个吵架,中午还有没有便当吃?」
何毅品终于抬头看向秦直,目光却尽是嘲讽。「你很希望我跟他凑一起,这样你就轻松了。」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知道?!」何毅品彷佛已忍到极限,扭曲的面容,即将挣脱理智的禁锢。「我不喜欢那个卖便当的。每次看到他我就会想,我是不是和他一样,对你死缠烂打,害你怎么甩都甩不掉!」
秦直出手按住何毅品肩膀,发红的眼角,看他像仇人一样瞪视着自己。
「不是。不管你相不相信,你和秦念都是我弟弟。」
律师这一行久了,谁都清楚『说话』能变出多少花样。所以秦直盯着何毅品的眼睛,让他自己去判断是真是假。没想下一秒何毅品突然两手抓住秦直西装,脸凑上用嘴堵住秦直的嘴,趁来不及反应连舌头都伸进去。秦直咬不得,更推不得,只好暂时让何毅品发泄。何毅品吻的急切,好像要把这么多年的压抑全数释放给秦直。透过黏膜接触,似乎真的将那份无法言说的悲哀传递出去。秦直不是铁打的,心头微微一动,揽住何毅品,手掌带着力道缓缓抚顺他的背。何毅品感觉到了,两手改环抱秦直,更加忘情于这个吻。
被一个如此亲近的人默默放在心里这么久,是人都会觉得愧疚,觉得感动。尤其何毅品这样优秀,长相又好的男人,接受起来就更容易。
但是。
最后,还是秦直先退开,两人都喘着气,秦直看见何毅品顿生希冀的眼神,如当头棒喝般告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不敢再直视对方,秦直万分后悔。
「抱歉,是我不对,我不应该。」
「为什么?!」何毅品不愿意放开秦直,好不容易才有一丝机会,他追问:「我不比别人差,要你爱我很难吗?」
「不难。就是不难,我才不能这么做。」秦直深呼吸克制下很久没解决的欲望,「我对你有好感。要吻你甚至跟你做都没问题。但是,我很清楚,我不爱你。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毁掉你。」
「……陆朝……你的人生不会再出现第二个陆朝!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在等。」秦直说着,松开抱住何毅品的手臂。「你说的对,不会再有第二个陆朝。」他长叹气,讲:「你不是和小老板一样,你是跟我一样。你也可以和他交往,但是你拒绝他。因为你我都不想伤害爱自己的人,对吧。」
何毅品仍旧不甘心。但,他们都明白,煞车已经踩到底。
「为什么,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何毅品呆呆望着洁白粉刷的墙壁,「你知道是我逼走陆朝。」许多年来,这个话题始终没人提起过,像从未发生。
停滞数秒,秦直才淡淡回:「你没有逼走他,你只不过给他多一条路走。要不要走,往哪里去,谁也勉强不了。」
「你倒是看的很开。那你何必为他独身一个人。」
秦直有些招架不住,一手刁难出来的学弟,结果刁难到自己。
「不是这个问题。人就是这样,由奢入俭难。吃过合胃口的菜,再想找别的来替换,难。」
何毅品沉默下去,不再反驳。
「我去抽根烟,你待一会再走。」
戴好被挤歪的眼镜,秦直回身朝门口走去。
一开门,秦直愣一下,才反手带上门关起。门外站两个人,一个小老板,一个死抓住小老板的魏竹。
秦直走到小老板面前,靠近以极轻的声音讲:「你都听到了,只要我想,他随时是我的。多巴结他一点知道么?小老板。」说完秦直不屑地笑了笑,「魏,交代警卫先生,以后不准放这个人进事务所。」
「了解!」魏朝小老板比个中指,「滚蛋啦你!」
小老板忿忿然走人,秦直看他的背影,又转头看一眼紧闭的门板,心想自己以后真的会变成孤单老人。
陆朝……到那时候……
算算年纪,秦直决定别再想下去,买杯seven超难喝的咖啡来洗胃好了。
第29章
一个多礼拜过去,陆朝突然接到项平端打来的电话,问火锅店配菜用的丸子有没有单卖。陆朝犹豫一下告诉他有,项平端说要买两包。陆朝随便编了理由什么正好要到他家附近办事,干脆顺便送去。挂断电话后,陆朝开始想怎么跟店长讲要买。
他不自觉掰着手指头算,高二、高三……现在他们应该大四等毕业,快六年。
对于项平端提出的要求,他还是想办法做到。
为什么?
这个问题直到下班后站在项平端家大楼前,也没有想通。
不过。陆朝头转右边看向警卫亭的位置,好像瞄见一抹人影,有点熟悉。从小打架打惯了,被堵被跟都是家常便饭,敏锐度当然比普通人高一些。他提脚踢踢花台,又低头往旁边走几步,暗数十秒以后再猛一下抬头。
果然,是南日。缩在警卫亭后面,仔细看地上还拉出来一条长长影子,真失败。
虽然只有快速一瞥,以前那种时常困扰陆朝的情绪再度窜起来。
凭什么南日一个人干净?顶着一张什么都不懂的脸,一切肮脏污秽就通通与他无关。照样活的舒舒服服,自然有人愿意为他遮风挡雨。而我这种人活该倒霉,死了就算?
陆朝一直很想把南日拖进暗巷子里强暴,狠狠的干,彻底毁掉他。看他被自己捅得惨叫,再也认不出人为止。
不为项平端,只为自己心理的不平衡。这样南日就能和自己一样烂,烂到底,不比谁值钱。
但是,陆朝摸了摸左手腕上的表,光滑冰凉的镜面,让暴冲的犯罪意图一丝一丝降温。
没错。他承认,就是因为忌妒。因为他想要的人,一个要不到,一个要不起。
陆朝打手机CALL项平端下楼拿冷冻丸子,另一头说OK马上到。没五分钟,大楼里走出项平端,穿着拖鞋啪答啪答的晃过来。还不够热的天气甚至有点阴,项平端一件短T应付。上半身肩膀胸型几乎是腰线都很清楚,牛仔裤垮垮挂在胯骨间。陆朝想不能再往下,一仰起头,项平端正微微皱着眉毛查看塑胶袋里的贡丸,嘴里边问:「这可以放多久?里面包香菇那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