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袋子跑到项平端手上都不知道,陆朝赶紧回神。「嗯,对。」长满整个下巴的胡渣,他觉得贴脸颊上应该很刺。
「多少钱?谢了。」
「没差。两包三百。吃得完吗你?」本来随口问问,结果项平端顿了顿,才讲:「我跟南日两个。他做实验搞很晚,弄这个煮面吃宵夜方便。」
「干,少跟我炫耀,去恶胖子。」不自觉深呼吸,陆朝装作不经意提及。「南日勒?怎么没一起下来,不爽看我喔?」
「屁,他还在学校,没下课。」说着可能心虚,项平端不太自然地左右转转脑袋。
「你没跟他说?」
「说什么?」
陆朝盯着项平端先是听不懂后来又明白的表情,对方搔搔理成板寸的头,「啊……知道啦。」
所以说认识一个人太久不好。知道他在说谎,而项平端也知道陆朝看得出来。勉勉强强,意思大概是不要再追问下去。被风吹的眼睛发乾,陆朝偏头揉了揉,躲布景后面的人还在。
除了那个人以外,项平端从没对谁认真说过话。每一句,每一个字,都那么小心翼翼。怕说的太轻听不见,又怕说的太重把人吓跑。
陆朝突然升起一种自残的想法。想再看一遍项平端亲南日的样子。不晓得能不能多一点临场效果,多感同身受一些。
「改天找胖子来开一锅,叫胖子乔好哪天跟你讲。」
也许是为了化解尴尬,也许嫌碍事。陆朝感觉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什么时候该走人,绝不必等到别人赶。
「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先走。」
「喔,骑车注意一点。」
原本转身要走的陆朝停下,颇惊奇看着项平端,后者一脚踹在陆朝小腿肚上,力道很小,「看屁啊!没看过是不是?」
陆朝点头,「是没看过。」
「干,滚啦!」
嗤一声,却忍不住笑出来。陆朝走远十多步以后再回头看,大楼里的电梯门正好阖上。贪婪的念头,因这随手施与的温柔而颤动。
他蹲在马路边,点一根烟咬嘴里。仰头看项平端家的楼层,假想哪一边住着比较舒服。
这时候口袋忽然震起来,陆朝顾不上烟灰,食指和中指夹着,右手往衣服里掏手机出来接。一看,熟悉到闭眼睛都能按键的数字,是他唯一昧着良心保留的联结。正犹豫却又混杂嗑药般兴奋,太过强烈的剂量让他手抖。左手夹的烟早掉地上滚了几圈,他把机子换左手拿,一阵阵麻痹像在催命,心脏很痛。
好……要按了……
姆指压下去,通话灯亮起黄色背光。他故意设定这个颜色,介于红绿灯之间,还能有向前冲的机会一样。
接通了另一头是闹哄哄一片,什么也听不清楚。他对着话筒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喂』几声,抖的控制不住。可是没人应话,然后就断了。
陆朝愣愣看手机,再贴上耳朵去听,用力到耳朵发痛也没东西从里面跑出来。白痴一样来回做着相同动作好几次,要不是来电显示确确实实,真以为自己在作梦。
三两天一遍的梦。
第30章
拖着脚步回到租房子的地方,比棺材大那么一点点而已。别人问起陆朝都这样回答。虽然太夸张,但也不全夸张。一个卫生间一张床,组合式塑胶布面的衣橱,中央对开一条长到底的拉链,看有多省事。
他顾着手机,旁边开一盏小台灯做金属加工。都是一些小配件,以银饰居多。在网路上开了一间虚拟店,好几年来固定有一票回头客。偶尔也接订做品,甚至样本,交给下游工厂大批量复制,收入还不错。
刚离开家的时候,常常睡到一半被自己吓醒,然后睁着眼到天亮,撑到六点就去上学。坚持念完高中,当然何毅品资助,但念书真的不是为自己。始终心里偷偷压着一个可能性,想有一天万一,万一遇上秦直,问起来不会让他失望。
打发大段大段空白时间,他开始画起图。几张草稿,最后试做出个样子。那之后,天黑就不无聊了。
黑色绒布手指之间,银质立方体正被敲打成薄片,宛如缺损的残翼,随时要飞起,却再不可能。不知不觉已经早上六点,高中三年培养的生物钟不容小觑。只是现在颠倒过来,六点开始睡觉,两个小时到八点,九点半以前到火锅店上班,十点开门营业。
让手里未完成的蜻蜓降落桌面,陆朝转了转酸麻的脖子,甩甩手腕。其实他也差不多想通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只有何毅品知道。何毅品告诉秦直?做梦去吧。更何况,秦直的号码说不定早停用,昨天下午不过是陌生人打错电话而已。
那么大反应的自己才是白痴。
「秦直。」
一个人对空气说话,房间再小,挤满回音的感觉还是很可怕。
都是寂寞。
「秦直、秦直……」
这一次,他要不断的喊。让这个名字只发出自己的声音。好像他就在旁边,不厌其烦的说爱。
下午四点。对火锅店而言是一段很尴尬的时间,陆朝靠在调冷饮的吧台边,盯着手机又放回裤袋里。这时候,挂在玻璃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起,陆朝直觉回头往门口喊:「欢迎光临!……干,死胖子!」无视店长射过来的眼白,陆朝小跑到店头前面。胖子不太好意思,只从门后伸出一颗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找陆朝,一下就好。」
出店外,巷子这时候没什么人。陆朝直接问:「找我干嘛?」
胖子左看右看,「有点事。那个……你下班几点?」
「今天到十点。」
「啊……」胖子摸摸肚皮,好像挺后悔,讲:「歹势,我没想到你上班。我等你下班再说好了。」
「干,罗嗦什么,讲啦。」
「哎……橡皮的事。他还没跟南日讲你……你知道的啦,反正就是那样。我想说齁,与其被南日发现,倒不如我们先去找他比较没事。」胖子支支吾吾,这样那样说不清楚。但他知道陆朝听得懂,也不想说太明白。
果然,陆朝立刻满脸不屑地从鼻子出气,「所以你是想怎样?管太多了吧。」
胖子很难不小心,说话速度慢了下来,边观察陆朝表情。
「老实说我本来不想跟你讲这个事,好不容易我们三个再聚一起。可是橡皮和南日这两只老搞不定,你知道高中那时候南日落跑,现在其实……」胖子犹豫几秒,才继续说:「不是南日自己愿意,超级注死的被橡皮在路上遇到,硬给人家抓回来压寨的啦!」
没想过是这样,陆朝面上藏不住惊异,非常不能理解的皱起眉毛。「橡皮那种人竟然放他走?!」
「就是说啊,怪勒。我叫他去找还不要,结果现在又死抓紧紧,切。」胖子终于找到同伴,马上发起牢骚来。
「所以现在到底算怎样?」
胖子大叹气,「所以啦,我想拜托你看看。如果你OK的话,给南日一点刺激,逼他赶快决定,不要拖死橡皮。」
陆朝突然沉默,说不上生气,只是脸很臭。胖子见状心里凉一半,暗想:『惨惨惨,不会落花无情,流水还有意吧?!妈的太穷摇乃乃了!』
胖子不敢催促,乖乖等在一边。不过陆朝没让他等太久,不阴不阳的讲:「他电话给我。」
「啊?……喔!」胖子赶快把南日的号码传给陆朝,后者瞄一眼就收进裤袋。「办完再CALL你。」
「……金毛,如果我说错了你当我放屁。」不知道想稳住谁的情绪,胖子拍一下陆朝手臂,「这么多年,橡皮瞎狗眼才没看上你。不要吊死在他那一棵树。不值得。」
陆朝歪着嘴勉强算笑,「放你的屁。」
摆摆手送走胖子,陆朝垂下头,看着自己脚边的影子。
该在一起的人,终究会在一起。这种狗运气……我就没有。
陆朝掏出手机,萤幕停留在来电讯息。待机时间经过,亮黄色背灯闪一下熄灭。把话筒贴上耳朵,仰起脸望着灰蓝色的天空。
他说:「喂,秦直。我又作恶梦了。」
第31章
黄昏后。
陆朝坐在街角一间连锁咖啡厅,泄忿地咬着冰块,嘴巴里‘喀喀’响,也不怕牙齿绷断。西晒从大片落地玻璃穿透进去,照的他一头金发更加亮眼。陆朝的五官混合台湾人的扁平与西方人的过度立体,折中般,一双眼睛不大,睫毛却长。偏白肤色,不耐烦的神情反而增添几分味道。
干!敢扣我薪水!
为了请假和火锅店长大吵一架,客人即将上门的五点陆朝临时要抽腿,马上被扣掉大半天薪水,一早上带一下午都算白工。但是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他不能说辞职就辞职,这个月房租还没钱缴。
他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想确定什么,非要赶在今天、现在不行。只是那份焦虑感不断啃咬着他的神经。抽搐,停不下来。
来了。陆朝盯着外面,看见南日背着双肩背包过马路,没多久抵达咖啡厅门口,推门而入。两人眼神对上的一瞬,南日稍一滞,眼神闪过讶异,而后又退缩。感觉他将视线往下降一点,避开陆朝的注视,才向桌位走去。
侧脸瞄陆朝一眼,南日把背包放椅子上,自己再跟着坐下,不流畅的动作显现出他的紧张。陆朝看在眼里,桌底下翘起二郎腿,没礼没数的抖脚,一边抬手叫服务生,「点什么喝?」
南日正正经经坐着,连手肘都没靠上桌,接过服务生递来的Menu仔细浏览。陆朝轻轻‘嗤’一声,心里想,随便点杯饮料干嘛这么认真。南日犹豫一会,最后还是把冰奶茶改成热奶茶,表情是陆朝看不懂的微妙。有点怒,有点无可奈何,又很奇怪的柔软。
上奶茶之前他们都没开口说一句话,好像等待一段过场,等正式放映前萤幕底下跑的缓冲条。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没想到是南日先发,陆朝粗鲁地抽出可乐杯里的吸管,桌面溅上几滴淡茶色,不规则的扭曲。食指往水渍上点了点,没什么大不了讲:「问就知道。」
「问谁?」
陆朝一副懒散样,反问:「这很重要?」
「是。」南日终于敢直视陆朝,目光包裹着探求答案的坚持。
陆朝斜睨着对面人,带着打量与轻蔑。「橡皮的手机有。」
南日脸色骤变,但很快恢复,直接切入主题。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食指与姆指相互搓搓,陆朝歪着脑袋看自己的手,似乎正感觉有多黏。又拿起玻璃杯,不轻不重的摇晃,让气泡一圈圈打转。十足吊人胃口,才慢吞吞的说:「我有你的手机号,找你出来又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觉得干嘛?」
南日闻言垂下眼睫,他抿一口热奶茶,「叙旧。」简短回答,伴随一声茶杯与瓷盘的碰撞。
陆朝没漏看南日握不稳杯耳的一颤,眼睛亮的好像挖掘出重大机密。
「不错嘛你,这么多年算有进步。」他身体前倾,不放过南日妄想飘移的眼光。「胖子转告你我说的话没?」
南日下意识往后退一点,陆朝胸前叮叮当当挂的装饰品在灯下发亮,让南日忽然有种别的联想。或许,他是为了想念谁。
「有,我收到了。」少占着茅坑不拉屎。
「那你现在是占着憋不出屎,还是屎太多拉不干净?」陆朝毫不掩饰他的讥笑,甚至故意偏要把话说的很脏。越脏越好。逼近自暴自弃的程度,只是他并未发觉。
「项平端不是粪坑,你可以换一个更好的形容方式。」
「少给我装屁清高!」陆朝一掌拍桌,‘匡当’一下南日才喝一口的奶茶洒出大半。只见南日反射性往后一缩身体,不顾隔壁桌遮遮掩掩的注目,陆朝压不下这口恶气。
「喜欢就一起,不喜欢就散!哪来你那么多龟毛!我早就呛过你,离橡皮远一点。他认定你,你好、你坏,只要是你他全收。如果你不要就给我!就算一辈子只能做干你娘的替身,我认!」
话一冲出闸门,连陆朝都愣住。
原来是这么想的。就算只能当南日的替代品,也要项平端看见自己。
一直、一直,追随他的背影。从大雨的那一天起,从他眯着眼说:『陆朝,我记住你了。』
可是应该被记住的人,始终得不到想要的。
就算乞讨。
南日站起来,居高临下,像极施舍的暴发户,为痛失钱财而两眼血丝。陆朝很想找一块自己的碗,手捧着伸到他面前,求他。
你不要就给我。
「我做不到像你们一样只管今天不问明天。再多喜欢,也不够现实消灭。没有人能只靠喜欢过日子,不能当饭吃、当新台币花。他是什么样个性的人你比我清楚。我只问你,你愿意看他在别人前抬不起头,愿意他为你折损他的骄傲?!」
这时候,陆朝突然想起一个人。说他属于我。
「如果我连保护他都做不到,凭什么资格说爱?」
留下这句话,南日离开。陆朝一个人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无视来来去去的窥探。
说爱。
出现幻觉,那个人正贴在耳朵边,含着热气。
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什么时候,原来破一个大洞。
难怪,还是失去。
第32章
走出咖啡厅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疲倦的、忙碌的,都是匆匆踏着脚步往某处前进。陆朝站在店门口,觉得自己很挡路。但他仍蓄意堵在路中间,让陌生人只能绕过他左右穿梭。
街的对面有一家卖3C商品,橱窗内摆着一台大液晶电视。陆朝想再好不过,站这里看连距离都正刚好,不伤眼又清楚。他就当听不见别人的骂声,专心致志观赏起整点新闻。
一则则立法院打架的消息,谁敲断麦克风谁霸占议事台,谁又把谁砸到一头血。陆朝津津有味看着,直到下一段。
他浑身发软,背靠在骑楼吐满槟榔汁的墙壁上,想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可是没拿稳一下子‘啪’的摔在地上,手抖的不听指挥。他蹲下去捡,两只脚都打颤。双手紧握住机子,用力按到指尖发白,才好不容易拨通电话。
「……秦直,在哪里?!」
不顾另一端冷嘲热讽迟迟不肯明说,陆朝忘记他人在公共场所,大吼:「干你妈的在哪里!!」听见地点之后陆朝立刻掐断,冲出大马路。
嫌开的太慢,陆朝用手扒开自动门。玻璃门晃两晃,旁边驻卫警马上上前盘问,陆朝手一挡,顺势抓住那人衣领,面目狰狞的问:「我找秦直,他住哪间?」
「先生,请你冷静。」警卫看陆朝一身装扮像混混,转头往同伴那里招呼,另一名警卫也小跑过来支援,随时准备制伏。
「我问你他住哪间听不懂国语啊?!」
「陆朝!」
医院大厅的回音很响,被那么多人盯着瞧的感觉差到极点,何毅品冷着臭脸快步走向众人指指点点的中心,对两名警卫解释:「非常抱歉,我认识他,可以放行。」
警卫显然为难,「还是要麻烦留下证件资料,刑事局的员警交待,所有访客都必须过滤身分。」
何毅品皱眉,偏头给陆朝一眼神,「身分证拿出来。」
陆朝急的不得了,瞪大眼睛凶神恶煞的将身分证往警卫刺过去,一把利刃似。警卫碍于何毅品身分不敢发作,只得照实登录在本子里。陆朝跟长虫一样动来动去,又听警卫问:「你是秦先生的什么人?」
陆朝一滞,像发条转完了定住不动。何毅品顿了一下,讲:「他是他以前的学生。」
「喔……」警卫上下打量陆朝,一脸人不可貌相的态度。陆朝被盯到火大,恶声恶气骂:「看屁啊!够没,可以放我走了吧?!」夺回警卫手里的身分证,陆朝扭头看何毅品,「快点走!」
何毅品觉得自己脸都丢光了,勉强跟两名警卫点点头致意,转身朝最远的电梯门行去。
进了电梯,不管还有其他人搭乘,陆朝憋不住追问:「他现在怎么样?是撞到哪里?撞他的人抓到没有?」
何毅品连眼白都不屑给予,只硬梆梆一句:「现在你最好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