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一阵稚嫩的啼哭破晓苍天,万籁俱寂的雪谷为之震动。
“哇--!!”
……
两行清泪顺着双眼而下,由尘终于吐出一口气,扬起唇角:“孩子……孩子……”不顾腕间伤口,紧紧拥抱正放声大哭的婴儿,“我知道……你会活过来……我知道……我知道……”
留不住你的母亲,请为了自己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轰隆--!!”
头顶传来惊天动地的声响,乌芃猛地回过神来:“快走!”出声吼道,他一手抱住由尘飞身而起,两指快速施法驱动起自己的长剑飞驰而来。一下踏上长剑,在雪浪汹涌而下的一刹那,带着由尘和他怀中啼哭的婴儿,在一片苍茫中,绝尘而去。
身后,苍白的雪龙,再次覆盖那幽深的山谷,埋葬了一个曾经为所爱之人献出所有的母亲。
她虽自私,却从不后悔。
因为直到死的那一刻,她仍旧紧紧地抓着那个人。
那个,她爱的那个人的手。
不离不弃。
“哇啊--!”
天际,只飘荡着那好似新生的声声啼哭,风雪依旧。
第七十六回
“乌芃,你为何会在忘川山。”
靠在蜀山弟子背后,由尘怀抱着睡熟的婴儿,一根手指被婴儿含在嘴中,轻轻地吮吸。腕间的伤口已经经过处理,蜀山弟子还撕碎了衣摆,替他仔细包扎,现下也是靠着他给的丹药吊着气,连沾在脸颊上的血污,也被一一擦净。
此时,他们正坐在变幻宽大的仙剑之上,飘荡在无涯的天际,没有头绪地往前飞翔。
“你又为何会在此地?又怎会……失了元丹,变成现在这个模样。”轻巧地将问题抛回去,一身凛然正气的蜀山弟子坐直脊背,好似想要给身后的人更为舒适的感觉。
“我来找人。”清浅地吐出这句话,身后的人便沉默了下来,犹如对于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不想说起一字一句。
“会来忘川雪山,是因为遇见了一个人。”叹息一声,乌芃轻声说。
“谁?”
“清乾仙君。”
低低咳嗽了一声,由尘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跟了他十日,”望着茫茫无边的云海,乌芃刻板的声音,掠起一丝追忆,他淡淡地对着身后的人说,“从梅山初遇,到此时的忘川雪山。”缓慢地顿了一下,便开始诉说起来,“那日,我听闻你已回崦嵫城,便从千里之外赶回,本想告诉你去年挖心妖孽之事是人为作怪,连同着向你辞行,却不想在途中遇见了清乾仙君,而后,鬼使神差地跟了他十日。”
“上仙知我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却并未出言挑明过,只好似默认一般,一直让我随他跟到了此地。起初我也好奇,不知上仙路过多处地方是何意。直到,有一晚我见他走进你的酒肆,在你的肆内待了整整一夜,天明破晓,见他踏出酒肆的神情时,才忽而恍然大悟。”
“他在寻一个人的踪迹,又好似,在找寻自己的记忆。”
因此,当他从酒肆踏出时,那一脸的动容与震撼,令乌芃也不得不有些诧异。
“就好似整夜都沉静在回忆之中,用仙法回溯了酒肆每一个角落隐藏的画面,即使一粒尘埃也不放过。因此,初见阳光之时,他的目光尽是涣散,墨色的眸子深处,是一抹难以言喻的幽光,好似看不透什么,却也像明了了什么。只是,深究一下,便会明白,上仙他仍旧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
也是不知为何,乌芃却觉得清乾仙君那一刹那的神情,竟像一个凡人迷失了方向一般,无助却又隐隐焦虑。
“后来,上仙听了那青衣妖人的惑言,本是迷惑的双眼腾起浓烈的杀意,浑身如坠冰窟,便就此拂袖踏云,回去了仙界。”
搂着婴儿的手缓缓收紧,遮着半张容颜的裘帽下,由尘的脸颊愈发的苍白,衬得那几朵红梅花印,更加的艳丽惑人。
原来,正是因为他的逃避,才使得麓公有了可乘之机。
原来,他一直在寻着自己的影子。
原来,自己竟然什么也不知晓……
“上仙每停留在一个地方,都会久久伫立,像是有什么牵挂住了他,不肯前行。之后都会俯身触摸足下的土地,用仙法回溯土地上残留的画面。每回溯一次,便会沉默许久。然后,本来孤傲高贵的气质,就会更加添上一分孤独,是真正的孤独。犹如茫茫三界之中,没有一个人在乎他,而他……却也记不起他在乎的人。只能一遍又一遍靠着仙术回忆,靠着仙法确认,然后断断续续地拼凑起来,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只可惜,到头来,他却仍旧没有找到,甚至迷失了心智,被心魔所撼。”
“我觉得,这样的上仙,有些可怜。”
想寻记挂之人,一步一步,一点一滴,零零碎碎地拼凑记忆,回身后,却成了迷失本心的万劫之身。
苍天异子,何其尊贵,却也终究逃不过劫难。
难道,也是为了一个“情”字?
不然为何,会有那种被人抛弃的神情?
而那个能抛弃他的人,又是谁呢?
“再遇上仙,本是我追查崦嵫城男丁失踪一案,却不想在青凤王府的别院,遇见了孤身一人的他伫立在庭院的石桌旁,闭目回忆着什么。那时,他的身后追着一朵彩云,云上是伏魔老祖率领天将而来,戾气尤重。也是那时听到伏魔老祖招降之话,才知晓上仙原来已与天庭楚汉两分,即使上仙不予反抗,随他们回到天庭,也会受到斩断仙根的极刑。上仙本是逍遥一身的苍天异子,又怎会容忍得了此极刑。因此,他挥退追兵,踏云而去,我紧随着他,便到了这忘川雪山。”
“为何会来这里。”重复追问,由尘不解,忘川雪山的龙珠泉眼,有什么东西值得濮落不顾仙界追捕,也要孤身上山?
难道,又是回忆?
乌芃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回道:“我想,或许是为了紫蒲藤。”
心中一动,由尘忽而想到了什么。
“第一次见到上仙时,与而今差异颇大。那时他是一身轻松,逍遥自在,而此时却更像背负了许多过去的凡人,浑身皆是凡尘浊气,连温暖的金阳光芒也消失不见。当初梅山幽泉破,天下瘟病四起,是因上仙的紫蒲藤才得以拯救苍生。忘川的龙珠泉眼好像是瘟病源头,上仙立在吐水龙珠上时,找到了紫蒲藤的粉末,而后便好似闭目追溯着。所以,我猜想他来忘川雪山是为了紫蒲藤,也或许是为了跟紫蒲藤有关的人和记忆。”
身子一点点僵硬,由尘的心底百般不是滋味。
如果是为了紫蒲藤,难道他在利用那一点粉末,追寻其他紫蒲藤的下落?本是同根生,即使濮落的心再潜意识地阻隔失忆的自己寻找十一根紫蒲藤,还有寄宿在自己体内的心,同气连枝下,只要顺藤摸瓜,根本无力阻止。
那么,现下的濮落,难道已经知晓他的心和余下的紫蒲藤都在自己身上?
可是为何,他却没有再来找自己?即使是为了寻回自己的心,濮落也不应该久久都未现身。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乌芃,”忽而叫住身后的人,由尘略有些不安地说,“立刻去龙珠泉眼,马上。”
蜀山弟子愣了一下,不想他会突然变了语调:“去那里做什么?上仙已经离去了。”不然他也不会在下山的时候,听到霍芷嫣凄厉的惨叫,于雪崩后,找到了狼狈不堪的他们。
“走……了……?咳……”片刻失神,喉头又涌上一股腥甜,“去了哪里。”他追问。
默了一下,乌芃说:“仙界。”
脸色瞬时铁青,由尘猛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双肩一上一下不停地颤抖。见状,乌芃不由有些慌乱地转身扶住他的肩头,再拿出一颗丹药喂进他的嘴中,而后为他输气疗伤,再缓缓地抚摸着他的背部,替他顺气。
“乌芃,”半晌回过气来,由尘忽而叫住他,清漠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不定:“你方才说,要向我辞行?”
手掌一顿,蜀山弟子沉默了片刻,由尘才听到他的声音:“我要回蜀山了。”含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寞。
“……”沉静了一下,由尘道,“是好事。云游半年,想必你也参透不少玄机,蜀山掌门之位不可久久空悬,你回去,也算功德圆满。”若非心魔击溃,他也不会对自己放开心结。也若非参悟己道,当时他抽剑划开霍芷嫣的腹部时,怕是早死于乌芃的烈掌之下。
正非正,邪非邪,唯有守住本心,才不会于红尘乱世颠倒幻想。
一念之差,成就百年基业,炼化顽固慧根。
乌芃,怕是离飞仙不远了。
“功德圆满……”沉声低吟,略有些失神,“不过是顿悟了些许道理,开了天窍罢了。况且,此次回去蜀山,是因镇邪宝刹崩裂,天地妖邪作乱,引得蜀山动荡。无天劫即现,我身为蜀山大弟子,自要与蜀山共存亡,由不得一丝怠慢,”顿了顿,他微微垂头,目光落到身旁人的衣袍上,“说来,应该多谢你。不然我的心劫,恐怕至今也无法渡过。”
“劫数劫数,是劫便是天数,命中注定,宿命难违。你我不过是有缘人罢了,何来谢与不谢。”转而又问,“镇邪宝刹崩裂,是因何原因?”
“地狱鬼哭狼嚎,天顶动荡无边,是三界劫难,苍生祸事。怕是……三界会死伤无数。”
怀中的婴儿动了动,脆生生的声音轻吟了一下,由尘苍白的脸色便好些了许多,嘴角更是扬起一抹笑意,缓缓移开了被吮吸得通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整了整襁褓。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他淡淡地说。
望着那一抹倾倒众人的笑颜,乌芃怔愣在了原地。
“帮我照顾这个孩子,带他回蜀山,悉心教导,养大成人。”
瞬间回神:“那你呢?”
轻柔地微笑着,失明的双目,好似看着襁褓中稚嫩的婴儿,一根手指轻轻地刮着婴儿的小脸:“我要去仙界。”
乌芃大骇:“十一月之期未到,你又失了元丹,废了全身法力,你凭什么去仙界?”难不成,用如同凡人的躯壳直闯仙界,送死不成?
然而,苍白的男子还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你知我为何受到天罚,永世不得蜕脱妖胎,修成正果?”
乌芃沉默,由尘来历颇奇,他自是不明了。
“因为我,初入尘世时,便破了杀戒,残害了十余条人命,污了慧根,散去了眉心的佛缘痣,因此受到天雷轰顶,成了残狐。”
有一丝惊诧,也有一丝疑惑:“你不是血戮之人,怎会害了十余条人命?”
凄厉地笑笑:“你知道为何我一向茹素?且最不喜荤?”
沉默不语,乌芃只是望着他脸颊上的梅花印迹,若有所思。
“那时我初下凡尘,不懂人间规矩,也不知该如何觅食,误打误撞闯进了一个小村庄,偷吃了好些家禽,因此惹恼了村民。他们带着火把将我堵进一个山洞,想放火烧死我于洞穴之中。我虽是佛国灵狐,但被钵多罗打入凡尘之时受了重伤,又是第一次遇见凡尘的凡人,便吓得忘了抵抗和逃跑。三天三夜受尽火海煎熬,又实是因为没有进食全身虚脱,直到快要烧死在洞中,畏死之心才令我跳出了火海。而后……被魔障所染,咬死了那守在洞口的十几名村夫,全部撕裂吞食……”
扶住由尘肩头的手颤巍巍地无力垂下,乌芃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身旁的人,不仅是因为他的真正身份,更是因为他说到吃人时,露出的淡漠微笑,好似人命在他眼中,一文不值。
感到他的颤抖,由尘暗淡的眸子缓缓“看”向他:“后来我受天雷示警,被斩除了佛根,更因此连仙神都修不得,而后奄奄一息时,为癯仙所救,成了仙不仙,魔不魔,妖不妖的怪物。然后,好像是记忆中那吃人时的血腥太重,以致我至今都不喜肉的气息。乌芃,其实当初你以除魔卫道之名,对我赶尽杀绝,一点也没有错,因为我早该受天罚而死,或许还会死得更早,因为是钵多罗怜我,才将我抛出他的死劫,得以苟且偷生。其实,我早该死了……”
“……由……”
“你一直没有错,是我迷惑了你,才令你至今都对我抱有复杂之情。妖就是妖,害人之物,又何况我这个不妖的人,你早该杀了我,我也早该死了。”
“……你……”
“乌芃,我求你,将这个孩子带回蜀山,好生抚养。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由尘该死,可稚子无辜,又有什么罪孽。天地劫难将至,九玄青鲈欲颠覆三界,群魔乱舞,你应该尽早回到蜀山,守住蜀山万年基业,莫要令它毁于一旦。而我,也该伏法,听由天命。”
“由尘!”
“帮我好好照顾这个孩子,生命何其珍贵,是万象根本,就叫他长生吧。”
“由尘--!!”
凄厉的一声嘶喊划过天际,白云之巅,一抹白色的人影跳入云海,极速坠落而去。
“珍重。”
这是乌芃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怀中,是那人跳入无边云海时,抛进他怀中的可爱稚儿。待他接住孩子再回头时,云海中早已没了他的踪影。
双目通红,乌芃静静地望着滚滚的云海半晌,心中刺痛万分,终是抱紧婴儿,御剑朝着巨大的金阳飞走。
长生长生,今后,你便是我蜀山第一百四十五代掌门,唯一的入室弟子。
第七十七回
苍天之上,滚滚白云破开,一层流转的红梅花海,混合着璀璨耀眼的红光,裹着一身雪裘的人影坠落青天,那万里梅香飘荡,散于天涯海角。
崦嵫城梅山之上,巨大的红梅花海从天而降,惊起一层气息的浪海,层层荡开整座梅山。
红色的光景流转,迷乱人眼,枝繁叶稠的梅树凋落了冬日里的花朵,此时正是一片盎然的绿色。
红色的光芒渐渐收拢,一个浑身裹着厚厚雪裘的人影,立于卷舞直上的朵朵梅花幻影之中,缓缓步入梅林深处。
美得撼人心神,美得窒息忘记乾坤,美得,凄楚决然。
踏进梅林深处,雪白的男子轻轻转动手腕,周身缠绕的花海瞬息缩小,化作一条长长的光绳,若藤蔓一般纠缠上男子的手臂,朵朵梅花幻影衬得男子极尽艳丽。
“华娘,由尘又来叨扰你的梅林了。”暗淡的双目淡淡地望着前方,好似看透红尘万千,瞎了双眼,却开了心目。
“不过,此时你正于沉睡之中,怕是也见不了我最后一面,”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云淡风清,“也好,如此,也省得你泪落红尘。人道是妖最无情,却不知,情之一字万物皆有。生生言断了妖的七情,恐怕是老天也怕苍生皆坠情劫,永世不得翻身,才撒了如此大的谎言,连争论的机会也没有,”苦涩一笑,“原来,我竟连妖,也未曾做好,也难怪人人都说,我由尘不像一只妖。”
那么,来生,可圆我做一回人,做一回真正的人。
突然,鼻尖飘荡起浓烈的腐气,随着清风弥漫所有的空气,生生遮过了梅树的生气,由尘银白色的眉峰不由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