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收到书信的时候,正与徐王妃在书房说话,于是直接将书信递与徐王妃:“五弟要走了。”
徐王妃接过书信并未细看,放在书桌上:“我知道了。”
“此去开封,路途遥远,下次见面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你去送送他吧。”
徐王妃转身行至窗前,看庭院日照琼花,落下斑驳光影,苦笑一声:“去了又如何?”
朱高炽身体好些,在屋里闲不住,来找朱棣商量猎场的事情,没想到刚要敲门便听得里面朱棣的声音。
“他写这封信来,就是想你前去送行,他想见你。”朱棣朝前走了几步,站在徐王妃身后,才再出声,“而本王知道……你,也想见他。”
“四哥……”
朱棣抬头让她噤声,继续说道:“你不要急着否认,本王知道,你的心一直在他身上。”
徐仪华回过身来,极力掩去刚才的忧郁,露出她平日里常见的笑容:“四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夫妻已经十五载,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让孩子们笑话。”
“十五载……原来,都这么久了吗?”朱棣叹息一声,目光在瞬间变得悠远,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那天他没有向父皇力荐五弟朱橚跟他一起出征,如果当初在断崖之上他抓住了朱橚的手,如果朱橚早两年回到应天……那么,他们三人之间是不是不会有这么多的遗憾?
“仪华。”朱棣突然叫着她的名字。
跟他一起沉浸在回忆里的徐仪华反射性的仰头看他。
朱棣勾起唇角,看了她半晌才说:“你有没有发现,你私底下对我的称呼,一直都没改变过。”
十五年前她跟老五一起叫他四哥,十五年后她依然叫他四哥,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么?虽然他们依照朱元璋的意思成了亲,虽然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虽然他们表面看起来相敬如宾,感情深厚。但他知道,仪华对他,除了感激,顶多也就只有兄妹之情了吧?
徐仪华哑口无言,这么多年来被自己小心翼翼掩藏在心底的伤痕似乎随着朱棣这句话就这么暴露了出来,狼狈不堪。
可是她能说什么?她能做什么?一切都是天意。
从她得知朱橚的死讯开始,从朱棣说会照顾她一辈子那一刻开始,她就认定从此以后,自己的生命中将只有朱棣一人。朱橚这个名字,就让他成为自己永恒的记忆,铭刻于心,即使是蒙了尘,也不愿再碰触。
朱棣是他的夫,她愿意为他生儿育女,愿意与他恩爱相携,愿意相信朱棣可以给她所有女人想要的幸福。唯愿夫妻和睦,儿孙满堂,别无他想。
而朱橚,从此,不再见,见不得。
陈年往事,经过多年沉淀,徐仪华已经不愿再多想。吸了吸鼻子,将快要决提的泪水逼了回去,转身已恢复一贯豪爽性情,戳着朱棣的胸膛道:“是啊,怎么了,听不习惯?”
朱棣眨了眨眼,差点没反映过来。都说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果然是真理。刚才还一副玄极欲泣的模样,这会儿又成河东狮了。
门外偷听的朱高炽都差点笑出声来,他就知道他家这位极品老娘温柔不了几分钟。可是他很好奇,他们口中那个“他”到底是谁?
“不敢不敢,你叫得习惯就成。”王妃都发飙了,朱棣哪还敢有反对意见?
“知道就好。以后别在我面前提那小子的名字,老娘我不愿意听。”
徐仪华说完一甩袖子转身出门,吓了朱高炽一跳,赶紧跑到廊柱后躲了起来。
书房的门被徐仪华吱嘎一声打开。
朱棣在后面捡起那张信纸,不疾不徐又补充了一句:“他的船末时就要开了……”
话还没说完,已经看到徐仪华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朝院门外拔足狂奔。
躲在廊柱后的朱高炽看到她奔跑的速度,都不自觉的张大了嘴巴。他实在很想上去跟她说一句“母妃,骑马会比跑步快很多”。
朱棣笑着摇摇头,起身也出了门去,正好与刚进院子的马三保撞上。
三保挠着后脑勺,一脸不解:“王爷,我刚才看到王妃风风火火跑出去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大概是她煲的鸡汤又烧干了吧。”朱棣唇角上扬,看起来心情不错,边说边往外走,“爷我要去皇宫一趟,王妃不在,你好生看家。”
三保应了一声,但脑子还是没转过弯儿来。鸡汤烧干了顶多是去厨房,怎么王妃也不在家了?
躲在柱子后的朱高炽就更是觉得匪夷所思,哪有老婆去见情人,还这么乐的啊?跟那个人感情再深厚,也不能这么大度啊?
偌大的武英殿内,已经除去了缠绕多日的白纱素缟,加上今日阳光明媚,院子里许多花都竞相绽放了开来,绿油油的树木枝桠给这个依然有些沉闷的宫殿带来不少生气。
朱允炆的身体尚未恢复,所以鲜少出门,只待在书房读书,偶尔望着窗外的花草发个呆,也能打发一下午的时间。
看着那些书本,整个书房便都是父王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的教诲依稀入耳,仿佛还跟他在时一样。
很明显他还未从亲人骤然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没有了父王,原本觉得永远不会坍塌的天空就这么倾塌下来,砸到自己身上,就连看着院子里争奇斗艳的花,都只有黑白两色。
五日前因为自己多日未进膳食,又被刺客刺伤,在送葬途中体力不支晕倒在地,若不是随行医官及时救治,怕是自己就得跟父王一起去了。
其实跟着去了未必不是好事,那就不用天天听黄子澄在自己耳边唠唠叨叨了。
什么帝位,什么皇权,他一点儿都不稀罕,其他的叔叔们都比他强,都是他的亲人,为什么总是要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呢?而且现在皇爷爷还根本就没有说要立他为皇太孙,黄子澄那帮人就已经开始算计,是不是太为时尚早了?
子澄太傅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太啰嗦了。他都跟他说了多少次不想做皇帝了,他还一个劲儿打着他的如意算盘。
可真的他一点也不想做皇帝,如果可以,他宁愿永远做一个闲王,跟在四叔身边……
对了,四叔,应该要回北平了吧?至从发丧之后,他便再没进宫看望自己了,要离开总该要来辞行的吧?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自己能不能去送行……
正想着,门外一声尖利的“皇上驾到”,吓得他手中的书都掉到了地上。
朱允炆立刻拉回神游太虚的三魂七魄,捡起书本跪地行礼:“孙儿叩见皇爷爷。”
“免礼。”朱元璋踏进门来,看到他跪在地上,忙心疼的上前扶起他,“允炆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皇爷爷记挂,孙儿已经好很多了。”朱允炆微微垂首,恭敬回答,不敢有半分的失礼。
朱元璋点点头,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允炆在看书?看的是什么?”
朱允炆将手中的书本递过去:“子澄太傅让孙儿学习历史。”
“学习历史好啊,历史如镜,可以正其身。”朱元璋拿过朱允炆看的史书,仔细翻了翻,竟是“七国叛汉”那一段,随即想要考考允炆,便问道,“七国叛汉,是谁之过啊?”
允炆想了想,答道:“过在七国。”
朱元璋挑眉,再问:“是你的老师教你的吧?”
朱允炆咬了咬唇,没有答话,算是默认。
朱元璋叹了口气,道:“他们以前也是这么教你父王的,这段历史朕曾经为你父王讲解过,难道他就没教教你吗?”
“父王事务繁忙,孙儿的课业一向由老师们教授的。”朱允炆怕朱元璋生气,赶紧为父亲开脱。
朱元璋面露不悦,将书本丢到书桌上,看向朱允炆:“记住,这些都是你的老师们迂腐偏执之见。七国叛汉,过不在七国。当初汉景帝当太子的时候,杀了吴王的世子,招致怨恨。后来登基做了皇帝后,又听信大臣的话,轻易削废诸王,七国之变是由此而生的。所以,过不在七国,而是皇帝错误削藩。”
朱允炆闻言在心底补充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呀,可我老师偏要说是七国不该叛祖生乱,祸殃黎民,我一个人实在是辩不过他们。
当然,在朱元璋面前,朱允炆还不敢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不然又会惹朱元璋不高兴。
于是恭敬行礼,毕恭毕敬道一声:“孙儿谨记皇爷爷训诫。”
朱元璋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还小,现在让你学习治国之道,的确为时尚早,但你也该好好想想了。”
“是,孙儿知道。”朱允炆嘴上回答,心里却在犯着嘀咕,听皇爷爷的意思……难道真要将治国安邦的重任放在他身上吗?
果然,朱元璋心中早就有了盘算。只见他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朱允炆面前,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允炆啊,皇爷爷知道现在让你治国平天下是有些难为你,但你迟早也是要接下这个担子的。不过你放心,皇爷爷已经将御虏防患之事交给了你的皇叔们,如果管理得当,你会有一个太平皇帝当的。”
“皇爷爷!”朱允炆受惊不小,忙要推迟,“孙儿年幼,恐怕管理不好这偌大江山……”
“御虏防患都有你的皇叔们去做,你只需要坐镇朝堂,难道连这也做不到吗?”朱元璋一听他这话,心里有些憋气,想着我朱元璋一生戎马,怎么长子跟长孙都是这般仁柔?
朱允炆见他生气,慌忙跪倒在地,口中连说“皇爷爷息怒”。
坐镇朝堂听起来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朱允炆虽然仁柔,但也不是白痴,他知道他的叔叔们个个手握重兵,不是泛泛之辈,且有太多人觊觎着这个金光灿灿的皇帝宝座。皇爷爷在时他也许有太平皇帝当,可如果皇爷爷不在了呢?他那些叔叔们还会甘心任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辈来管理么?
“起来吧。”朱元璋抬抬手。
朱允炆道了声“谢皇爷爷”,站起身来,见朱元璋脸色依旧不好看,便继续开口道:“皇爷爷,坐镇朝堂是不难,可刚才皇爷爷说了边塞如有动乱,有诸王会去管理,可是孙儿不知,如果王叔们有动乱,那又该谁去管理呢?”
朱元璋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朱允炆年纪轻,涉世未深,虽然知晓这是个大难题,但他真的没想过该如何处理。而且,他要是知道答案,就不会问了。不过既然朱元璋将皮球丢了回来,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按照规矩回答:“皇爷爷放心,诸位皇叔都是孙儿的亲人,若是真的犯上作乱,孙儿定当以德怀之,以礼制之。”
朱元璋听完他的回答,几乎又要叹气,如此的怀柔政策对一般人可以,但对于手握兵权的诸王那绝对是不行的。如果能以德以礼解决问题,诸王就不会犯上作乱了。
朱允炆见朱元璋皱着眉一个劲儿的摇头,知道自己的回答没能让他满意,万一惹他生气那就大大的不妙了,于是赶紧搜肠刮肚想着平日里老师们所教授的课业,试图找出些有用的法子来。
昨天子澄太傅也有跟他说到过这个问题,只是他那个方法……好像真的不怎么好啊。
朱允炆看着朱元璋不悦的表情,也不管那方法使得使不得,脱口而出道:“如果,如果德礼都不行的话,就削其封地,再不行就废黜其人,还不行,就要举兵讨伐。”
朱元璋被他这一番话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而刚刚入宫,前来探望朱允炆的朱棣正好走到门外,将他这最后一句话一字不漏听进了耳朵里。
第三十四章:进宫辞行
朱棣在武英殿书房之外听到朱允炆说的那一番话,原本想要前去探望却再也没有了理由。
他不知道皇上在这里,所以没让侍卫通传。原本因着允炆身体不好,想要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倒他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
削其封地?废黜其人?举兵讨伐?
允炆啊,难道这就是你日后做了皇帝给你叔叔们的见面礼么?四叔还真是小瞧你了。那个善良单纯,温和柔弱的孩子,什么时候已经成为一个满腹心计,为了皇权连亲情都不顾的人了?
朱棣觉得痛心,再不停留,转身离开。
而在书房里的朱元璋和朱允炆全然不知朱棣来过。
朱元璋好不容易将刚才朱允炆的话消化完全,一拍桌子怒道:“你个不孝孙,刚才朕的话都忘记了吗?七国叛汉就是因为皇帝错误削藩,才造成战火绵延,百姓受灾,那就是前车之鉴!”
“皇爷爷息怒!”朱允炆赶紧跪倒在地,整个身子都差点儿趴到地上去了,就怕他家皇爷爷一个不高兴,自己的小命儿随时不保。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以德礼待之他不高兴,以武力御之他还是不高兴?那到底要怎么做才是万全之策呢?
朱元璋见他趴在地上诚惶诚恐,心有不忍,但又实在是生气不已,于是指着那些书本喝道:“学历史都学了些什么迂腐之见!”说完直接一甩袖子气急败坏出了书房大门。
朱允炆待他走远之后才敢从地上趴起来,一捏手心,竟然都是汗。
小邓子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扶起他一脸担忧道:“殿下你没事吧?怎么好好的惹皇上发火了呢?”
朱允炆抹了抹额头的汗,坐到书桌前,看着那书本,长长的吁了口气才道:“我也不知道。”
想必这就是伴君如伴虎吧,皇爷爷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发火,他要是觉得他的办法不好,可以告诉他该怎么办啊,就这么走了,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想到这里,朱允炆再次头疼。皇帝不是个好当的差事,他真的真的一点都不想当啊!
如果四叔在就好了,他那么聪明,一定可以告诉他该怎么做。
朱棣离开皇宫,回到王府时看到徐仪华正从朱高炽的院落里出来,惊讶于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照他的想法,两人既然见了面,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吧。老五是王爷,那船早开晚开还不是他说了算?
见到朱棣回来,徐仪华忙走上前来:“王爷回来了?哎呀……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都没让厨房准备你的晚餐。”
朱棣一脸黑线,嘴角抽搐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啊?”徐仪华一脸茫然,“我没出去啊。”
朱棣愕然:“你没有去码头见五弟?”
徐仪华翻个白眼儿:“谁告诉你我去码头了?”
“那你跑那么快干嘛?”难道不是听到五弟的船快开了才跑去的吗?
“哦,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炖的鸡汤快烧干了。”
“……”
翌日,朱棣带着徐仪华及三个儿子进宫向朱元璋辞行,说是北平事务繁忙,要启程返回了。
朱元璋也不多留,按例让御膳房在琼华殿摆了酒宴,并让朱允炆一同前来践行。
朱允炆到达琼华殿的时候,朱高炽正和两个弟弟在殿外的院子里玩剪子石头布。因为是二十一世纪的新鲜玩意儿,又简单易学,几个回合下来高煦高燧便已经领略此道,玩的不亦乐乎。
朱允炆觉得好玩儿,走过去站在一旁跟着学习。
朱高炽感觉到有人走过来,反射性的回头,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便在这样一种情景下第一次正式见面了。
“你是高炽吧?”朱允炆见他回头,微愣了下,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