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郡王离开,天赐掏出一封书信道,“王爷,急件。”
叶熙明余怒未息,视线好不容易转回来接过信函,举过头顶迎着阳光照了照,内里的纸上无字,想必是孙首辅的来函,回屋取出在烛火上加热后,字迹显现,读过即烧——京中要员的科考舞弊案越究越深,如今已有多人落水,孙大人竟也湿鞋了。
科举舞弊是杀头的死罪,无论孙大人是否真的涉案,为了几个投机取巧的举子,牺牲掉朝廷的中流砥柱,叶熙明认为不值得,何况这个人是自己与太子党抗衡的良师益友、最大筹码,“你们两个赶紧快马加鞭回京,去都察院把证人的名单搞到手,凡是指证孙首辅的,务必让他们翻供。遇上骨头硬的,威逼利诱不成就请他消失。”
请他消失,这个词天赐天宝再熟悉不过,采花贼就是这样消失的。
“天宝,你是锦衣卫千户,提醒白指挥使,这件案子绝不能让东厂的人进来搅和。”
“王爷请放心,白指挥使不会给郭公公机会的。”
叶熙明想起来,自己不回京城,事情全交给他们俩,天宝的官职又高过天赐,于是在他俩临走之际补了一句,“天宝,有事听天赐的。”
两人点头答应,收拾了东西,立刻启程离开淮安。
信王很晚才独自一人下山,到山下时,暮色昏黄,郡王已经应邀先行了。叶熙明见侯府派来接他赴宴的人竟是展桀,脑袋里一声轰鸣,气得太阳穴直跳,望着长身而立的牵马人,心里语无伦次地咒骂他——马屁精!还没过门就上赶着给未来岳父当苦力!
其实卢定边自从上次的事后,一直以为展捕快是信王爷的人,于是想当然地请王爷的人去接王爷罢了,只不过叶熙明光顾生气没好好琢磨。
展桀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用什么词骂自己,等看清他的穿着,眉头更纠结了,“这衣服是你的吗?”
叶熙明不悦地看了他一会儿,“要不要现在就脱下来还给你?”
“我嫌脏。”
咯咯——王爷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
展桀手握缰绳,恭敬里带着些不情愿,“请上马。”
叶熙明命令,“蹲下。”
展桀不从,“我不是上马石。”
叶熙明见他差点冲自己翻白眼,顿时暴跳如雷,“你也失忆吗?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没数吗?我现在上的去吗?”
“不去就算了。”展桀才不理他的连环轰炸,无所谓地拍了拍马脖子,反身就走。
“啊!”叶熙明腹中一阵绞痛,弯腰捂住肚子,脸色全变了。
展桀起初不信,爱理不理地回头抛下一句,“装什么蒜。”没等迈开步子,听见了对方肚子里叽里咕噜的怪叫,知道是真事,却仍不想关心他,只是呆在原地直勾勾望着他腹痛难耐,想起什么,轻蔑一笑,“清理了吗?”
叶熙明脸涨得通红,摇了摇头,再次疼得身形佝偻,从前都是展桀负责帮他弄干净,他也不知道那东西留在身体里会有什么下场,见对方漠不关心,胸口也闷了,火气更大了,胡言乱语地骂道,“我有了你要负责!”
“我负什么责?你想有什么?拉肚子而已!”展桀严肃地指了指山脚下一片灌木丛,示意他去解决,“不必等您开席了吧?”幸灾乐祸地斜了狼狈的王爷一眼,浮起嘲讽的奇怪笑容,自己翻身上马,悠悠颠远了。
肚子闹够了,飞扬跋扈的气势也荡然无存,脚软手软不说,全身轻飘飘的,好像风稍大些便能把自己吹跑似的,叶熙明脸色苍白地看了眼山道——爬不动,决定就近找个地方休息一夜,鬼使神差又去投宿了董掌柜的客栈,要了同一间客房。
第二十四章
侯爷寻回爱女,为了庆祝,卢定边在府内摆了几桌筵席款待知府衙门的各位官差以及未来亲家,遗憾的是,最大的恩人应了邀约,竟不辞而别。
后花园里摆设了数张圆席,三五人一桌,郡王和蒋知府同卢定边坐在一处把酒谈笑,夫人和小姐则与展家的两位嫂嫂坐在一处闲话家常,两位少奶奶对卢小姐赞不绝口,还未过门,妯娌的情谊已经在针织女红的闲聊里培养出来了,都说若是展母云游归来见着这么一位七儿媳,必定觉得喜从天降。聊着聊着,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俨然已经铁板钉钉似的。
展桀到达侯府,笑对侯爷说王爷身体不适,来不了了。侯爷嘘寒问暖,为了聊表关心,本打算亲自上山送些补品药材给王爷调理身体,展桀随口编几句瞎话敷衍过去,婉拒了侯爷的一番心意。回味着刚才叶熙明萎靡的窝囊样子,对比他从前待自己的嚣张态度,七少爷环起双臂,嘴角一扬,笑得格外畅快,亏他想的出来,一个大男人居然还说要自己负责?
“小保,什么事情那么好笑?”卢小姐从展桀身后的席间步出,在丫环们银铃般的笑声里蹦蹦跳跳挽上了他的胳膊。
“嗯?”展桀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唏嘘,那个人稍稍给点好脸色就能让自己三魂少七魄,眼前的佳人也是一张俏丽的笑颜,甚至更柔更美,怎么就惊不起心里一丝涟漪,人的感情真是没理由到莫名奇妙的地步,“我高兴啊。”略带作弄的邪邪一笑,冠玉般的俊面三分风流七分潇洒,好看得不像个武人,倒像戏文里走出来的翩翩佳公子,要是放下剑改拿把扇子,每天端着这样的笑容在城里巡逻,殊不知有多少年轻貌美者投怀送抱。
卢小姐不禁羞红了脸,软绵绵地埋怨,“啊,你怎么这样——”
知府衙门的几位同僚在一旁正把酒言欢,目睹此情此景,纷纷起哄,“小展,别重色轻友啊,哈哈,先过来喝几杯!”
叶熙凌赴宴的目的就是拖上堂哥,观赏他如何情伤,目的没达成,酒食也勾不起他多大兴致,冷冷清清寡言少语,倒比平时显得熟稳重许多,令蒋大人和卢定边都刮目相看。
“恭喜熙凌郡王,卢某敬您一杯。”卢定边举杯邀饮。
叶熙凌吃惊地眨了眨眼,犹豫地举起酒杯问道,“喜从何来?”
“自然是恭喜丹国大汗献公主予王爷为妃啊。”
叶熙凌照旧与侯爷碰了杯,却笑着纠正他,“侯爷你弄错了,要娶公主为妃的是我那位堂兄,信王。”
“啪!”几片白瓷从展桀虎口崩出飞落桌面,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捏碎了酒杯,正托着掌心里剩下的碎瓷发愣……
谈笑声戛然而止,席间众人不约而同扭头看他,老席冲他挤眉弄眼,张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姿势没变,眼神也一动不动,怪异的场面令大家讶然失笑。
“呵,展捕快好大的手劲。”了然于心的叶熙凌冷冷调侃。
“小展……手木有事吧?”
“小七……你这练的什么新招?”
不管周围的人说什么,展桀能听见的,始终只有自己的心跳,要……娶妃了?!瞒着我居然已经订亲了?同样的质问不停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呼之欲出的结果重重砸落在自尊心上——他一直在利用我,他一直在骗我!愤怒如决堤的洪水,顷刻间淹没了所有情绪,向来明亮温暖的眼睛越挑越高,渐渐翘成了邪魅诡异的弧度,展桀一声不吭地攥住剑,众目睽睽之下,不念情分地以内力振开阻拦他的二哥,尔后我行我素走出了侯府。
等人没了影,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的二少铁青着脸埋怨老三,“你怎么不拦他?”
展家三少自然有他袖手旁观的理由,“小七不会是疯病犯了吧?”
三少这样一说,二少也是一惊,忐忑不安地考虑了一会儿,无奈地试探道,“再五花大绑送他去武当山?”
此言一出,三少立刻泼冷水,“爹不在,家里谁制得住他?!”
“小展他这是……?”不光席捕头和蒋大人凑了上来,侯爷也走来询问原由。
三少尴尬地作揖道歉,“惊扰各位了,我家小七他小时候受过点儿刺激,以致练功时走火入魔,所以有些后遗症,可能刚才……”
三少留下解释,二少则匆匆赶回山庄找展云风,好歹大哥是庄主,万一七弟真的又发疯,可以以庄主的身份去请住在后山清修的叔叔伯伯帮忙把展桀制住,不然光凭他们兄弟几个,连带家里一帮练过武的家仆,合起来都不够展桀一个人砍的。
侯爷听完三少爷的解释,心里老大不痛快,平时看来挺正派挺有前途的年轻人,先是逛窑子,现在还添个发疯的病史,谁会愿意宝贝女儿跟这样的人常相厮守?男人花天酒地还能约束,这要是发起疯来,像今天打二少那样把自己女儿打伤,做爹爹的岂不是心疼死,何况女儿素来柔弱,挨他一掌还能活命?卢夫人听了三少零零碎碎的话,马上和侯爷想到一块儿去了,于是做父母的当机立断,席散客归之后,一搭一唱,斩钉截铁地拂了女儿的心意,卢家千金一哭二闹三上吊,折腾半宿徒劳无功,最后只得百善孝为先——来日方长另择佳偶。
展桀一个人在黑夜里缓步而行,若非月色朦胧,那张狰狞的面孔、泛红光的眼睛一定会令董掌柜望而怯步。
“哎哎,小展捕快,遇上您太好啦!”正在客栈门口打扫的董掌柜放下笤帚迎上前,“您在我这儿抓的飞贼怎么又来投宿了?这么快出狱,难道有冤情?他洗心革面了没有啊?”
展桀驻足,沉声发问,“他在哪里?”
董掌柜见过的小展捕快向来平易近人、阳光灿烂,尤其是那朝气蓬勃的笑容,看一眼就叫人从头暖到脚,此时此刻借着客栈的光看清他偏转过来的正脸,顿时吓得够呛,反身想往客栈里跑,腿脚却僵在原处不听使唤。
展桀逼近一步,拇指顶起剑柄,铁器的森森寒光照在掌柜脸上,“他在哪里?”
“他他他……那那那那间……”掌柜气虚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王爷正泡在热气腾腾的花瓣浴里打瞌睡,半梦半醒间,拆房似的轰隆一声,房间的门重重被人踹开,来者一步一顿地靠近,沉甸甸的脚步声中,叶熙明困惑地抓过亵衣跨出浴桶,刚穿上,一柄长剑忽然顺势而下劈开了屏风,视线一触,王爷愣了,无暇顾及淌水的头发,剑尖已经针锋相对,“小保?”除了前所未见的古怪神色,对方的确是展桀。
展桀的怒火在看见他之后越烧越旺,所有遇见他后的倒霉事一股脑涌上心头,开心的被抛到九宵云外,不开心的更加浓墨重彩、深恶痛绝——我经历的劫难全是他一手祸害的,害我断袖,害我从小与家人聚少离多,害我几次徘徊鬼门关,差点连命都丢了!他居然还骗我,他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展桀握剑的手猛然一转,撩起剑刃凶狠地划向对方胸膛,幸亏王爷躲得及时,受伤的只是衣服。
“你发什么疯?!”叶熙明边退让边气急败坏。
展桀用行动回答了他——要他的命。
真正拆房的事发生了,先是所有摆设通通在剑气之下粉身碎骨,接着屋顶两根支撑用的横梁四分五裂地掉落,瓦砾成片成片地砸下来,客栈里其他房客虽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光凭动静就逃命似的跑了个精光,可怜的老掌柜杵在门口举着钱罐子对着人流焦急大喊,“没结帐哪!”分文无收自是不必说,连几个胆小的伙计也避风头去了。
一阵打斗后,叶熙明破窗而出,展桀挟剑追至,两个人又在客栈前的大街上大打出手,年轻的小伙计眼明手快地关上门,和老掌柜一起透过客栈门缝战战兢兢地往外偷看,不肖一会儿功夫,处于下风的白衣男子便满身剑伤、口角渗血。
“这是要闹出人命啊!”董掌柜小声观战。
“小展捕快今天跟中邪似的。”伙计附和。
“去去去,找老席!”董掌柜把小伙计往后门推,到底是年轻人身手敏捷,脚底抹油似的,出门一溜烟跑没了影。
长剑来势凶猛,剑锋变幻莫测,叶熙明根本看不清他招式变化,夜色渐深,招架变得越来越艰难,纷乱的剑影中,所有推挡都只剩下垂死挣扎,毫无反击的余地。
“小保,我是熙明啊……”走神的一瞬,长剑刺入左肩,展桀步步紧逼,直至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鲜血沿着剑身喷涌而出,前一刻雪白的亵衣此刻已经完全浸泡在了血海里。
展桀意欲抽出长剑再刺,叶熙明却忽然抬起右手握住了剑身,出人意料地奋力往前迈进一步,任凭长剑贯穿得更深。鲜血滴滴溚溚地在脚边汇聚,眼前的一切正在变暗,展桀的脸也开始模糊,叶熙明停了片刻又欲向前,尖锐的疼痛和逐渐抽离的体温却只由他跨出半步。
“你做什么!”展桀突然之间咆哮。
叶熙明深深吸了口气,想冲他笑,一张嘴却吐出一口血来,自己都忍不住嫌自己狼狈,人轻飘飘的,很痛很冷。
“我问你在做什么啊!”展桀握剑的手不知不觉抖得厉害,深深的恐惧突如其来地将他包围。
叶熙明如愿以偿地抿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打累了认输而已,不想被你多扎几个窟窿而已,我想你,想离你近些而已……可是没力气说,他忽然想起老家殇州的松鼠,白雪皑皑的时候,别的松鼠都去冬眠,它们却总喜欢偷偷溜进人住的屋子取暖,整个冬天在你面前钻进钻出活蹦乱跳,不管你欢迎还是不欢迎,望着眼前的展桀,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不遵守自然规律又不受欢迎的松鼠,偏要赖在某地过冬,最后变成现在这副德性,滑稽可笑。
展桀面对他渐渐虚弱的身体,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在怕什么,怕他消失,怕再也见不到他。脑袋里天眩地转,五脏六肺都好像搅在了一起,一颗心顿时酸痛难当,长剑猛往回一抽,展桀倾身抱住他瘫软的身体重重跪倒在血泊里,哽咽变成了呜咽,浓稠的黑血从嗓子眼里咳出,溅在地上成了一汪冒白烟的黑水。
官府的人赶到时,两个鲜血淋漓的少年跪地相拥,展桀抚着对方未干的头发,闻见的只有浓郁的血腥气,深不可测的悲伤盖过了千头万绪,声嘶立竭的哭嚎从身体里骤然爆发,划破淮安城静谧的夜空。小保好暖和,既能当香炉还能当暖炉,叶熙明埋在他肩窝里傻笑了一会儿,安逸地闭上眼睡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从失血过多的晕厥中醒转已经是相隔一天之后的清晨,深长的昏迷让现实有些淡出了意识,绷带裹身的信王爷花了很久才想起发生过的事,以及他为什么会如此虚弱不堪地躺在驿馆里承受熙凌郡王既怜悯又嘲讽的目光。
兄弟两个长长地相视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叶熙明撑坐起来,侧过脸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倚着床柱挣扎着想要下地。叶熙凌微翘嘴角坐在床边观望,眼看堂哥快要摔倒了才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扶了一把,玉白的皮肤摩在掌心里,登觉好不滑腻,另一条胳膊紧随其后,装腔作势地趁机捞上了腰,柔软之下透着韧劲的身体,一抱上手叶熙凌心里便有如猫挠似的痒痒起来……
“王兄——”叶熙凌无视对方的抗拒,一边心急火燎地上下其手,一边贴在他耳畔低低夸赞,“你生病的时候真好看……”如此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错过可就再难得手了。
恐惧和厌恶交加,叶熙明不顾一切地想离开这个怀抱,可是软绵无力的推拒却成了赤裸裸的勾引,叶熙凌迫不及待地将他整个人圈抱起来,咚的一下扔回床上,自己跟着倒下去除了碍事的亵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