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之不去的寒意在身体里流窜,展桀难过得睁不开眼,忍不住屈起颤抖的双手揪紧了叶熙明的袍子,深吸一口气,浓密的睫毛早已潮湿一片,滚烫的泪水溢出眼睑,一滴一滴,沉甸甸地掉落。
第三十章
“哎,衣服脱给我行不行?”
没听错,这是王爷的声音,展桀蓦地一滞,悲伤被冲散了许多,联想到翻云覆雨的情形,红着脸扭捏道,“不好吧,蒋大人和席捕头说不定马上就来了。”
“……可我还饿。”伤势初愈,昨晚又几乎运动了一夜,不够吃也是人之常情。
展桀误解了他的意图,顿时耳根子发烫,绞尽脑汁地考虑了一会儿,小声争求意见,“我……用嘴帮你吸好不好?”
王爷困惑地愣了愣,明白过来举起两只手猛掐他的脖子,边掐边使劲摇,“你小子又想哪儿去了!我有那么荒淫无度么?”
“咳咳……”展桀伸长舌头,毫不反抗地扮吊死鬼任他蹂躏,看表情还挺开心的,一张嘴就把对方逗乐了,“王爷龙马精神……金枪不倒……咳咳……”
叶熙明松手放过他,故作姿态道,“这种事爱妃心里有数就得了,不必当面夸本王。”
展桀嬉皮笑脸地反驳,“龙马精神是没错,至于金枪不倒是夸我自个儿的、咳咳……”
“你!”王爷无论在上还是在下都撑不过他,本来自尊心就很受打击,听他揭自己短儿,立马飞扑上去接着掐他摇他。
“别摇啦……眼冒金星啦、咳……你想谋杀亲夫啊……”
叶熙明再度松开手,实在憋不下去地笑了起来,“喟,我想借你的官服溜出去吃点儿东西。”
展桀还以为又是什么正经事,一听到这儿,无所谓地笑道,“大人根本不打算关你,外边没看守,想去就去吧。”
王爷点点头,大摇大摆地起身往外面走,展桀忽然疑惑道,“你既然敢溜出去,为什么还要我替你去侯爷府上取信啊?”
叶熙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回答他,“这个跟我假扮官差去侯府是同一个道理,信王爷不能在卢家出现。”
展桀自然什么也没听懂,只好呆愣愣地看着他不说话。要是换作裴公子,恐怕稍一琢磨什么都想通了,叶熙明望着他茫然的表情,不由地勾勒出一个捡着宝贝似的笑容,拉住胳膊揽过腰,强迫他倚进自己怀里。
争斗竟逐,谋测人心,皇城里几乎每张脸都是那样精明,从大小官员到皇亲国戚,就连后宫的女人们也巾帼不让须眉,这些人与事无不让王爷觉得身心俱疲,仅仅看在眼里都感到厌烦。怀抱他私定终身的断袖王妃,叶熙明很庆幸自己喜欢的人跟他们截然不同,他的信王妃正直善良,眼神清澈,不精明也不盘算……
展桀在深情款款的注视下虽然冒出献吻献身的念头,可想起上回王爷在天赐天宝面前大发雷霆的事,不免怯懦,于是规规矩矩地吊在他脖子上原地待命。
“闭眼睛。”王爷一本正经地发号施令。
“为什么?”展桀不知所措。
“我想亲你。”王爷不好意思地说完,等他乖乖合上双眼,这才微微一笑,低头将脸贴了过去,缓缓凑到只剩一指甲盖的距离又说,“嘴噘起来。”
“为什么?”展桀疑惑地睁开眼问他。
“说了要亲你呃,笨蛋!”
“呵呵,亲个嘴绕那么多弯。”展桀甜甜地笑着迅速站起身来,潇洒地反将他斜搂进怀里果断地吻了上去。
啾啾吸了没多久,王爷轻声喝止道,“松手……松手……”
展桀得寸进尺地笑道,“我一松手你可就摔地上了。”
丹凤眼微翘,略带愠怒,“我说你另一只手!捏柿子呢?”
“我看它隆起来了所以帮你揉揉,好点儿没?”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七少爷方欲再接再厉,马上就被王爷不念情分地卡住了喉咙。
“咳、我错了我错了……”说着讨饶的话脸上却依旧笑靥如花。
叶熙明走后,展桀独自一人在大牢里闲得发慌,于是无聊地翻起了角落里堆成山的书本,好奇地捻开一本封面上留白的薄册子读了起来,扉页上煞有介事地写着——史集聊聊数语,内藏多少乾坤。第二页才是书名——《龙阳秘闻》,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抄本,兴许彼时南风之好有些见不得人,撰者都没敢留姓名。
展桀本打算消磨时间随便看看,谁知读了几行便入迷地一头钻进了稀奇古怪的故事里越发聚精会神。王爷没回来也不见蒋大人来巡视,昨晚绷断了发带,披散着头发戴官帽委实难受,脱下来顺了顺头发,大大咧咧地躺进软软的草堆里,支着脑袋一门心思读起书来。
书里揭露了一堆历史人物的断袖情,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从上古天神到历朝历代的君王将相,就连自家先祖和前朝匡宗皇帝的暧昧关系也被包罗了进去。临近结尾,还提到了母亲的漠南老家,说那儿的草原深处曾经生活着一支名叫赭龙族的部落,以龙的图案和红色为最尊,或许是缘于水土和饮食,族中无论男女竟然都能生育,所以同性相妻极为平常,人丁兴盛一时,后来却因为其他部族的迅速崛起和野蛮掠夺而渐渐没落至销声匿迹的地步。
展桀似乎从没听母亲提起过漠南有这么个部族,却知道无论漠西、漠南、漠北,很久以前开始草原上就一直为了肥美的牧地和水源你争我夺打打杀杀,尤其到了难挨的过冬时节,大部族的马刀可以在顷刻间让另一个部族灭亡。
感情上虽然心存希冀,可理智却告诉他男子生产的事极奇渺茫。对着书册的最后一页,不禁念了一遍又一遍——这个赭龙族八成早就不存在了。有没有子嗣自己根本没所谓,可叶熙明的心思再清楚不过,信王后继无人对他而言委实是个大包袱,这阵子或许被其他事冲淡了一些,可保不齐下回钻进牛角尖里又起念想将自己一脚蹬开。展桀窝在草堆里幽幽叹了口气,这会儿才总算明白展云风劝自己的话,要跟叶熙明维持下去,付出就不可能对等。想来中蛊的时候心里失衡也正缘于此。
此刻恢复了往日的心性,展桀又变得能体谅接受,毕竟对方的身份高高在上,和自己比起来又有太多童年阴影。回忆起当初在定州初遇的情景,那个孤身逃难的孩子脸上血迹斑驳,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勇敢以及对一切的轻蔑,小小的身影举目望天,怨恨地转过脸来对自己说,漫天神佛全死光了。从儿时起,这种深深的怨恨就一直扎根在他冰冷刺骨的眼神里,再加上不爱说话,更显得苦大仇深难以亲近,延续到了今天,连老皇帝多年的宠溺疼爱都没能化解他一身戾气。
叶熙明小时候常挂在嘴边的家乡殇州,是老信王戍边的地方。淮安的老百姓听到这个地名通常都会摇头叹息,“殇”字有夭折、死难的意思,可想而知这个地方由古到今留下了多少阴魂和血泪,原因就是这块土地与漠西漠南漠北均有接壤,大片疆域暴露在三漠蛮族的视野之中,一到大雪封天,经常遭遇屠城打劫。如果葵棘的铁蹄没有踏平殇阳关,那么如今,那里仍将是信王的封地,十几年几十年之后,叶熙明将会接替他的父亲继续驻防边关、保家卫国。老皇帝割地建邦交的决定虽然总是被胆大的读书人嬉笑怒骂,九年前叶熙明还因为这件事不愿意认祖归宗,但展桀长大以后懂了些事情,倒觉得这个举措对天下黎民而言再好没有,开放了互市,蛮子不用再为生产不出的东西发愁,比如烧饭用的铁锅和食盐、穿在身上的布匹。建立的邦交也是一种约束,让大漠如狼似虎的游牧民族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吃不饱穿不暖就来抢别人的东西。
战场上有赢就有输,有生就有死,古来征战几人回,谁愿意眼睁睁送至亲至爱的人去迎接马革裹尸的命运,展桀感到庆幸他喜欢的信王不是那个纵横沙场的信王,可是刚才叶熙明说的话着实让他心惊肉跳……大狱的牢门尖利地嘎吱了一声,随之而来的是蒋大人浑厚的嗓音,“郡王爷请——”
展桀这下可傻了眼,席捕头和蒋大人来巡视都容易交待,谁知道王爷的堂弟却在这时候意外光临。
叶熙凌瞧见牢房的稻草堆里有个披散长发的背影,于是想当然地敲着扇子对蒋知府冷笑,“蒋守正,胆儿挺肥啊?你还当真把我王兄关起来了?!”
一旁的席捕头早晨送饭时明明见王爷衣冠楚楚地端坐,头发也用发冠束得好好的,兀自奇怪,这么会儿功夫,难道睡回笼觉了?殊不知,其实是没绑发带的小展捕快。
蒋大人不卑不亢地回禀郡王道,“皇上临别时曾嘱咐过下官,二位王爷乃是微服出巡,为免扰民,不到万不得已切勿声张。下官关押的只是叶公子罢了。”
“诸多借口!分明是包庇下属!”叶熙凌傲慢地望一眼躬身执礼的蒋大人,又用冷冷的视线扫视周围,“没有狱卒么?展捕快不在?”
蒋守正满腹狐疑地看向老席,席捕头上前一步附在蒋大人耳边道,“大人,早晨例训的时候小展八曾缺席呀。”说完望一眼墙角的人影,“会八会受王爷差遣出去办事儿了?”
蒋守正点了点头,心想多半是那么回事。
耳尖的郡王听说果然是展桀负责看守,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两个人又如何厮混了一通,他甚至幻听到堂哥的媚声浪叫,脸色顿时越变越阴沉,深不可测的笑容渐浮于嘴角,“出去,我有话要和王兄单独聊聊。”
蒋大人迟疑了一下,带着老席冲两边分别深深一揖,“王爷,郡王爷,下官告退。”
关门的声音在空旷的大牢里回荡了一会儿,叶熙凌搬了把椅子过来,气定神闲地坐在牢笼前讥讽地开口,“王兄,昨儿个晚上一定又欲罢不能了吧?”墙角里的人颤抖了一下,随即是长长的沉默。
叶熙凌的心情百转千回,几欲发作的怒火最后竟硬生生咽了下去,漫不经心地认错道,“那天霸王硬上弓的事是我不对。”缓和了一下态度又自言自语似地叹息,“本以为做过之后就能对你和他的关系释怀,没想到结果却和设想的背道而驰。”角落里的人忽然颤栗,一瞬间坐起。叶熙凌低着头自顾自说着话,丝毫没察觉这个背影有何不妥,低下头一格一格张开扇面,又慢吞吞地收拢,重复着这个动作排遣心中无处发泄的怨怒,说不清是恨自己迷上他,还是恨他有眼无珠地对展桀态度热切,差点儿丧命仍义无反顾地替人消灾挡难。
“我不知道自己对你是什么感情,能维持多久。可我绝无法容忍你像小倌儿那样侍奉他,却对我不屑一顾。”
“王兄,皇上已是花甲之年,我当然希望他老人家万寿无疆,可面对现实吧……大臣们巴结你只因为你得圣宠。没有皇爷爷,紫禁城里谁会管你的死活?”叶熙凌停了停,优雅淡然地道出长篇大论的威胁,“你现在改主意,自觉跟他一刀两断还来得及,我保你将来仍旧富贵荣华,相对的,也不会收拾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用不着拿历史上的废太子来危言耸听,我父亲在文华殿践祚二十年,根基稳固得很……”
“亲人不都应该互相照顾么?”虽然声音颤得厉害,可叶熙凌还是立刻分辨出对方不是自己堂兄。
“怎么……?”叶熙凌意外地抽了口凉气,即使自己在京城花名远播,可对兄弟乱伦的事仍有不可外泄的警觉。
“皇宫里的人是不是都和你一样?”愤怒几乎快撑破胸膛,展桀握着剑,一只手不自知地放在剑柄上,心像被人生生剜了一刀,质问都带着忿忿不平的哽咽,“谁给你的权利这么对待他?”
“呵,笑话。”叶熙凌见回过头的那张脸是展桀,倒也落得坦然,高高在上地摇着扇子耻笑,“连你这小老百姓都可以把他当平民女子一样欺负,我为什么不可以?”
郡王爷天生风流俊雅,光看形貌举止很容易让人觉得好相处,当初在醉红坊慌不择路地钻桌子,展桀还觉得他这人挺有趣,此时此刻落在眼里却比采花大盗更可恶。
锋利的剑刃镪锒一声脱离了剑鞘,剑尖直指,“谁都不行!”。
“展捕快不光手劲儿大,口气也不小啊。”叶熙凌不惧地讥讽,“你有什么资格义正辞严?别忘了,是你差点儿一剑结果了他。心疼?想替他出头?顾好自己吧。哼哼,拜你所赐才使我有机会享艳福。”
长剑穿过牢笼逼近了端坐前方的郡王,展桀横眉怒目地举着兵刃,手臂狠狠一翻,抖得剑身刺耳蜂鸣。
离咽喉只有一掌之遥,叶熙凌却不避不退,反而怡然自得地迎着寒光抬了抬下巴,“教训我?七少爷,连你熙明哥哥都得礼让我三分,你敢拿剑指我?”
大牢里一时安静得可怕,展桀气愤难当,却无法否认自己的确忌惮他的身份,长剑指着他僵持了片刻,忽然诡异地牵起嘴角,“我的剑法很好。”说着,手上快如闪电地一记动作。
第三十一章
展桀还剑入鞘,不屑一顾地背过身,闭起眼睛盘腿打坐,迫使自己不去理会身后的郡王。
叶熙凌维持着骇然的表情大半天,胆战心惊地低头打量,既不曾发现伤口,也不觉得哪里疼,顿时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很丢面子,咬了咬牙,怒不可遏地冲着那道背影讥讽,“浪得虚名!”恨恨地拂去满头冷汗抬脚走人。
与此同时,满城逍遥的信王爷一饱口腹之欲后,忽然想起件事——展桀的弱冠生辰。虽然还能逗留些时日,可再如何拖延也挨不到他举冠礼的那天,于是赶在回去蹲大狱之前,叶熙明在淮安城里四处转了转,寻思备件礼物临走时送给他家爱妃。本打算买个小冠送他,可想像着展桀以后发冠高束的模样,免不了在脑海里对比来对比去,总觉得那副打扮一本正经不适合他。还是现在这样,发带飘飘流苏垂,更显得丰神俊朗。
拿不定主意到底送什么好,游荡许久还是双手空空地回了府衙大牢。身手矫健的王爷施展轻功翻上高墙,刚落地,出其不意地听到背后有铁器擦碰的声音,猛然回眸,两把明晃晃的出鞘钢刀正挥舞半空,刺眼的寒光使叶熙明不假思索地抽出裹藏在腰带里的长剑……
“王、王爷?!”始料未及的侍卫看清楚回过头的那张脸都吓得不轻,赶紧扔掉已然交锋的兵器,跌跌撞撞跪地行礼。
眼前的两副面孔叶熙明再熟悉不过,是前几年从勋贵子弟中挑选出来给郡王爷当贴身侍卫的,平时叶熙凌满城淘古董字画或是斗蟋蟀,少不了他们在一旁跑腿出力。有他俩同时站桩的地方,郡王爷必然离得不远。
叶熙明垂下长剑,故作镇定地询问,“熙凌呢?”
“郡王爷不是……正在牢里和您唠嗑么……”话音未落,回答的人自己都感到逻辑错乱,立刻闭上嘴诚惶诚恐地埋低了头。
王爷稍稍思量便觉得浮躁起来,盯着那道铜闩挂半边的牢门,心中惶惶不安,害怕展桀得知那桩事,更怕他冲动闯祸。可越是顾虑重重,越是止步不前。踌躇间,一柄玉骨折扇慢吞吞地将牢门向外顶开……
郡王爷阴霾的脸在看见堂兄之后,挂上了戏虐的笑。以往喜新厌旧惯了,打破天荒头一回,心里的占有欲愈演愈烈,叶熙凌弄不懂自己究竟看上他什么,望着对方冷冷清清的形神就恨不能旧戏重演,再狠狠蹂躏他一遭,亲手替他换换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