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我朝他惊喜地叫起来,“我未曾料到我的真气还能这般用法……你瞧!”我露出那截雪白的手臂。臂上淤青已几不可见。阿林也有些呆愣。这股气力经这一冲,在手上的流转更加便利起来,我的手指划动仿佛生风。
“我想我夜照便能好全!”我兴奋地道。阿林却蹙起了眉。“为何你之前没有这般恢复快?”我听他这一问也心中一愣。想我原先在班子里也常有跌跌撞撞,大伤小伤也不算少,却从来没有这般尝试过。我没有想到是一回事,可是当初……当初却也并无这丹田充盈的状况呀!我心头一愣。那师父说我内里灼热,方才倒也正似如此,昨夜和他一架,又打得内力盘蓄,尽早起来才会充盈至顶,难不成真有人替我催了内力至顶而我却不自知?我不觉又自想到了那日金銮殿上。脸色不禁一阵青白。
“不过,自来到宫内后你的伤却也好得快,想必是宫里的膳食……”阿林道。
我脑中蓦然一闪。的确,那一回皇帝下手忒重,那伤若是常人,少说也要躺上几个月,可我却不到一个月身上淤青便消干净了,这么说的确是比从前愈伤快了许多。“不管怎么说,想来明日应付那大典是不成问题了。”我甩头不欲细究,阿林见我如此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告诉我因着明日便是大典,大伙儿都如何紧张。老李拉断了几根弦也哆哆嗦嗦拉不出一手完整的曲子来。连小眉都忘了妆怎么画。我心下好笑,同时也高兴阿林会关注大伙儿了,若不是我整日的要知道大伙儿在干什么,他才不会这般看得仔细,他从前想来只是独来独往。想到这里我便又想到了老爷子的话,心下有感,叹了一口气。略略下定了一个决心。
第三十七章
傍晚时分,大伙儿再次重排了一回戏。我的肘子在我的全力恢复下竟然敢上了重排。虽然尚有些不大利索,但是对付胡琴却是绰绰有余了。我拉得依旧是三弦,不想让二弦引了旁人的新奇。这一回大伙儿描上了妆,身着白色的里衬衣,就差那戏服上身了。想是实在觉得那戏服珍贵,不愿意一个岔子将那贵重的东西损坏了。
我细细地替阿青画脸,将他双眼稳稳吊好,再开始贴片子。阿青乖乖地坐在铜镜前没有动,只是盯着镜子里的我看。那宫里的镜子不比乡下那些凹凸不平、模模糊糊的镜子,是十分清晰的,只是色彩看不出来而已,阿青这么看着我,我自然注意到了。于是笑问道:“怎么?”阿青也微微一扯嘴角,不愿意弄乱了我贴的片子,算是笑答:“我正想呢,九袖的眼睛,怕是不用吊便能直接台上去。”
“哪有的事。”我不觉一哂。
“想来九袖的嗓儿也是极得人心的,若不然,怎得会被皇上封了‘绝韵’?只可惜老爷子未曾让你上台去。”
我看着阿青笑道:“哪儿的话,我不过是唱了几句前人的词,托了个彩,才被封的牌子,哪里有阿青你们这些真角儿的功夫?而况我面相同嗓子不搭,上台子唱曲子,那不是遭骂么?”
阿青又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了。我心中微微有些感慨。连阿青也在意这我那虚名,想来旁人是更加在意的了。待侍弄完阿青的妆容,我再去审查小眉办得如何了。她身旁带的那个小丫头在她一边看着她画,正看得出神。小眉脸色紧张,好像已到了明日,画出来的妆容不是浓了就是淡了,我于是按罗七在她一边坐下,从妆奁里拿出眉笔,开始不轻不重地描画起来。小眉看了我两眼,渐渐的手不颤了,待我细细描完了罗七的两个眼窝,小眉轻声道:“谢谢你,九袖。”我一看,乐然那张王爷的面相已然呈现出威严的架势。乐然“哈哈”长笑一声,迈着武步唱道:“我乃当今天子之兄弟,王姓九朝之帝胄……”别说,这一看,乐然当真有七分威武了。要是着上了那身黑龙大袍,可不就是一个王爷么!
我正欣慰着,乐然顶着那张威武大脸嘿嘿一笑,散了身架子转回来问道:“如何,如何?”
我噗嗤一笑:“破功了。”
乐然却未同以往那样来打我,只愣愣看着我的眼说:“九袖,你的眼儿好像又绿了不少。真当媚骨了……”
我心下一愣,板了脸不再理他,转了去给罗七画妆。谁料罗七竟然也看了我半天道:“确然不错,若是这双眼身在女子身上,不知要迷翻多少男人。”我“啪”地在罗七脑勺上给了一巴掌,啐道:“说什么呢!”
他们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的,也没再开口。我却知道他们想到的是阿林,脸色不觉有些扭曲。
外头老爷子已经搭好了台。其实那台子不过是两张椅子一张桌子,换幕时也会换下。京戏里不讲究个真假,讲究意境,你说那椅子是口井,那便是口井了,看戏的大都明白。
我将戏那戏分成了三折:《相见》、《胡舞》、《斗妃》。那第一折是那胡姬来到中原,一见那王爷便为之心折,王爷亦于她一见钟情。该折虽短,却要极尽演绎的技能,万万不能失了表情独独专重了姿态。若是演得好,便是全剧的重心。这第二折胡舞确是重点了。罗七连日来同阿青学习那胡舞,看似倒也有一番结果,竟是不用再寻人替换了。这戏正是讲求个意境效果,若全然是胡舞了,那岂不是一出歌舞?这第三折虽然场次不重,却最能吸人眼球,老爷子还想再多加时段,我却蜿言道:“您想那戏都是这般的,短了才叫人觉得精彩,不过瘾子,长了却变成了宫斗,还叫皇上疑心我们是否另有他意。而况,咱已将这本子缩减至此,再扩长,怕是不好办。会失却了平衡。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爷子只得点头。
那最后一折还含了尾局,王爷同胡姬执手凳堂。
我看着他们在一边排演,也不敢懈怠。手头胡琴迎合着他们的唱,吻合得丝毫不差。这耳朵我怕也是如此练出那伶俐的。
伍爷子最后纠了纠错处,大伙儿便散了。伍爷子不同其他班头一般,他从不打我们。但是其他的班子却是会打学徒们的,伍爷子觉得那不是个事儿。孩子打不得。这也是我如此尊敬他的一个缘由。但是伍爷子的骂却不是谁都承得住的。伍爷子并不骂粗,他的“骂”叫班子里的人都落过泪,大伙儿却都尊敬他。
那晚夜饭大伙儿吃得很沉,没人多说话,想必都想着明日的事。我抓紧了活动自己的手肘子,伍爷子问了我两句如何,我告他不必担心,他便也放心了。阿林回来同我同睡时,我兀自翻来翻去不消停。阿林也没睡着。看来大伙儿都是一般的心境。我于是戳戳阿林道:“你说,明天的排场要有多大?”
阿林沉吟了一小会儿道:“我小时候曾同爹爹参加过一回,记得不清了。但是那排场确乎很大。”
“金銮殿?”
阿林摇摇头:“不,在金銮殿外。”
我惊呼了一声。
“那一回天子还不是当今皇上,是他的父皇。那辰光戏子还不受重视,代表我大楚的乃是乐师们……等等,哪时候太皇极爱凉夏的曲子,那,那桂师父……好像是在那个时候被献进来的。”
我“咦”了一声,用一只手臂撑起了身子,就着月光看阿林的侧面。
“对,他奏的时候我就在最靠近他的地方……难怪这样眼熟……”阿林轻声道,“他那时奏的是一曲《舞青州》,太皇似乎就是被那首曲子所打动,将他赐为第一乐相的。”
“第一乐相!”
“没错……是这么个叫法。”阿林渐渐回过神来,我仍沉浸在对那当年桂师父的风光的想象中。直到觉着身下阿林的面色有些不对劲,才回了神:“怎么……”我睁大了双眼,阿林竟仰起了脖颈,将唇贴在了我的下颚上。我顿时一动也不敢动,心脏开始狂跳起来,仿佛要跳出胸腔,那温润的触感仿佛点着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的耳朵蓦然火烫起来。阿林的唇渐渐移动了位置,向上叼住了我的耳垂。我颤抖了一下,感到他轻轻地咬了咬,然后松开了。我觉察到他呼吸有些不稳地说:“……明早还要早起……睡吧。”
我的手一松,身体倒了下去。我慌忙转了个身,背对着阿林,生怕心跳被被他听出。
第三十八章
三月十七是进贡节。自打我知晓这节日以后,便无一晚不在坐着那关于胡人的梦。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这身子也是个半胡人的缘故,竟然对他们的到来分外期盼。又似乎只是想要看看那所谓的楼兰人、凉夏人、穆吉人是否长得都是金发碧眼。
昨夜我又做到了那梦,只是这一回出来的楼兰人却不是那身段妖娆的舞姬,却是一个金发的舞剑者,身形瘦长匀调,端得好看。但当他一转过脸来时,我却吓得去了半条命。那“师父”的黑眼就这么牢牢锁住了我,然后将手伸向了我,一把扯下了我的人皮面具……
我惊醒过来时用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脸侧,阿林被我惊醒,恹恹地看了我一忽儿才爬起来:“怎么了?”我看着他有些发黑的下眼睑,支吾了两下,最后道:“不……没事。”阿林爬起来看了我一会儿,将我脸颊一侧的发撩到耳后,道:“梦到谁了?”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笑起来:“没事儿,就是梦里头从桥上掉下去了。”
阿林道:“好事。长骨头呢。”我听了这话方才还对他那心有灵犀有几分窃喜,这会儿却一阵憋闷。阿林竟然拿身高挤兑我。阿林的个子的确高,我估摸着总有个一米八,但是我——我看了看自己的身子,不禁眼角有些抽。也不知道一米七到了没有。“你才十六,时候还长着呢。”阿林也不知怎的,这一早起来竟然有闲情同我调笑,我一个翻身跃下来,伸个懒腰道:“这立马就要放鞭炮了,我们可得快些。”说罢穿了鞋就要出去。阿林一把拦住我,好生将我胸前衣襟扣了,又一件件套好了中衣、外衣、氅子,这才拍拍我的脑勺道:“去吧。”我摸摸被他拍的地方,嘀咕了一句:“老妈子似的……”便忙脚底抹油。回眼见看到阿林嘴角的一丝淡淡的笑意。
一说到要放鞭炮,罗七最是开心。一群半大小子和猴儿似的抓起了那一筒筒大清早送来的爆竹在怀里抢着。老爷子在一旁直叫危险也没听。我竟然起了性子,也扑了上去争抢那爆竹。见到我,罗七愕然了一下子,被乐然抢了去,他立刻哇哇叫着扑了过去。我好歹有些功夫,凭着手段灵巧,竟然叫我连抓了四五个。阿莫一看,不干了,哇地叫道:“九袖使坏!”这下子罗七、乐然、小良等全虎视了过来。我一看不好忙撒腿就跑。却迎面撞上了着了衣裳出来的阿林。他劈手夺过我手里的爆竹,轻斥道:“你也好意思和小孩子抢?”
我一愣,竟就此顿住了。阿青从阿林手里拿了那四五个爆竹去,笑嘻嘻地看着我道:“就是!”说罢好声好气地平分了爆竹给大伙儿,两人分到三个。
我一省神回过念头来叫道:“不对,我比他俩还小呢!”
可是这会儿已经迟了。我和阿林拿到那三根细弱的小爆竹,有些无从下手。回头看乐然和罗七,两人正在夺抢那一筒多出来的。阿莫却已经点着了。“这大清早的就放?”我回头问阿林。“就是为着大清早,图个吉利来着。”小眉说着递来一个火折子。我抢是抢了,但放炮仗却是不敢的,于是讨好地朝阿林笑笑,将那三个爆竹一股脑儿塞给了他。阿林看着我似乎翻了个白眼,接过了那三筒爆竹,寻到一片空的地方,拿火折子去引了。我屏着气,一见那火星儿出来了,慌忙叫道:“阿林,快过来!”阿林从容不迫地小跑了两步过来,他身后的炮仗一飞冲了天。顿时,院子里“轰隆”、“噼啪”声响成了一片。我捂着耳朵一个劲儿地推阿林去放,阿林来来回回跑了三趟终于将那炮仗放完,回头来便替我捂了耳朵,抬头看那纷纷扬扬落下来的红纸屑儿。那一刻众人的叫喊声都有些哑,我有一会儿觉得这儿仿佛不是皇宫,看着那天自有一片空旷。难怪阿林这样喜欢在天井里望天。我回头看喧闹中的阿林,谁知他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这下我满眼便全是阿林清殷的笑容了。
正出神间听到小眉轻轻咳了两声,我忙移开目光,见小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俩,不觉脸上一红。“我想呀,也就阿林能制住九袖。”小眉这般打趣一句,怕我恼羞成怒,忙小步跑了开去。我也果真要去追她,却被阿林拦住了。“以后对付不迟。”他笑着说。
上午是那些使节们进献的时候,我们这些戏子自然是不得参加的。我们得要傍晚在各国互相助兴的那一席酒宴上上演。于是放完了鞭炮,大伙儿排戏的排戏,不排戏的便寻到那些路过的小太监,打听打听那头的动向。罗七也最爱听那些奇珍异宝,听得是满脸馋涎,回头就大呼小叫地咋呼。我们便也粗粗得知道凉夏这回带来了多少金银、珠宝,穆吉运来了多少香料、布匹,楼兰送来了多少美人、瓷器……那凉夏自然还多送了一个公主。听说那公主是蒙着面的,眉心点了朱砂痣,穿着削腰裸肩的金裙,腰际上别着金叶子,脚踝上套着金铃,每走一步路都泠泠作响。别是那一双碧眼,迷到了金銮殿上多少大人。
我听着也向往起来,到底想要看看那外邦的风采,乐然安慰说咱们下午就能见着,顿时我和罗七心里都痒痒起来。
长叔见我们这般没出息,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道:“告诉你们这几个小屁孩子,长叔我当年也是见过这外邦的美人的。”
我一听,顿时来了劲,和罗七一人搬来一张凳子,紧挨着他坐下了。那头乐然也忙抓耳挠腮地寻来椅子,就连阿莫和阿青也带劲儿的摸了凳子过来坐下,把长叔围得是里外三层。长叔一见这架势,有些冒冷汗,将手连摇带摆地说:“这……”
“长叔,你该不会是编来骗骗咱们的吧?”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长叔被我这么一说,立刻挺起了凸现几根肋骨的胸膛,拍拍心口瞪着眼睛说:“谁说我骗人?臭小子……拿椅子来!”阿莫忙乐颠乐颠地去搬椅子。长叔坐下后舒了口气,俯低身子睁大了眼睛对我们说:“我告诉你们,那可不是我长叔吹。当年呀,在那杜陵河畔,就有那么一个国色天香的外邦美人。长叔我也是去过江南来的,那时候还没和老伍搭伙呢。”
我一回头,正看见阿林站在不远处扒拉初绽的桃花,于是朝他招了招手,将他也引了过来,和我坐在一条小长凳上。阿林听着那长叔侃,奇怪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我问:“阿林,那杜陵河是啥?”
阿林看我一眼,似乎已经为我这不识世事所习惯,脸色微红道:“那杜陵河……是烟花酒巷之地。”说罢有些责怪地看着长叔,长叔咳嗽了两声转过眼去不看阿林,我推推阿林,怕长叔见了他不说下去,又道:“你走远些,长叔不高兴讲了。”阿林无奈地看我一眼,可我正聚精会神地听着长叔的事儿,便起身又回到了那桃花边。
想来,那杜陵河是和秦淮河一样的所在了。
第三十九章
想来,那杜陵河是和秦淮河一样的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