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陵河畔呐,有一座最大的红楼,叫做添香楼。里头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每一个出去呀,都是可以进皇上的后宫的……”
“长叔,红楼是什么?”阿莫年纪小,竟然就这么脆生生问了出来,长叔一愣,朝我们看看,见到我们的脸色便将脸一板道:“小孩子打听这个干什么?别问!”阿莫委屈地缩了回去,小声嘀咕道:“这不是您在说么……”
长叔当作没听见,继续道:“我去的那阵子,添香楼正出了个头牌儿,听说美得那是一个不可方物!摆到在其脚下的才子佳人那是数不胜数哇……”我心里直笑长叔乱用词儿,却不敢打断他,只竖着耳朵听下去。
“我老长一听,那可来劲。我那会儿正想去添香楼一探个究竟。可是……可是……”
“可是囊中羞涩。”我毫不留情地笑道。
长叔瞪了我一眼,老脸一红骂道:“臭小子打什么岔!”我笑得腹痛,面上却道:“成,您继续!”
“我想:这杜陵河我去了几座红楼牌坊了,不过如此。可是添香楼这最最出名头的我却一个也没见着过。这哪成。长叔我听说第二日那为头牌就要首度出来抛头露面——在那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咱就早早睡下,连翠酒居都没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往添香楼跑。可哪知原来那路宽敞,比之皇城也不遑多让,这会儿竟然挤得连个蚂蚁缝儿都没有。一问,好嘛,感情都是闻着那美人儿的大名去的!那可真是倾城出动了!”长叔越讲越激动,用手掰正了椅子,唾沫星子乱飞。
“那美人究竟长得什么个模样长叔你快说呀!”罗七等急了,张大了眼催促长叔。长叔道:“甭急甭急,我这不就要说呢。”
“我长叔早些年也是连过拳脚功夫的,你们这群小子也见过我演武生的。”
小眉在一旁暗下说:“那可也叫‘武生’!”我不由噗嗤一笑。
“当下我就几个挪移,从人缝儿里钻了过去。别说,我这一手还真就叫我占来了个好位子,连那些捧场来的达官贵人都没我看得清楚。我那位子就在杜陵河旁,添香楼在河上搭了座红桥,还铺了穆吉的上好的毯子,花纹看的我是眼花缭乱。没过多久,添香楼上那鸨儿出来了。当真是添香楼,连那鸨儿都有几分风致,那可是旁的比不上的呐!那老鸨也就出来了一回,她谢过那些捧场的达官贵人,就上来了一排美人。啧啧,那真是百花齐放了,长叔我阅人无数,也没见着过那么多美人儿,啧啧……”
“鸨儿是什么?”阿莫又是一问,这会儿是乐然一掌把他拍了回去,“甭打岔!”
“我说呢,就是那大美人儿不出来吧,这些也够我看了,可是谁想到呀,那大美人儿一出来,嘶——哎呀,这些人是真不够看了!你猜怎么着,那大美人一出来,下头的呀,全都把眼睛都挖出来了,一个个都成了木头。”
“那长叔也成了木头?”阿莫再一次插嘴。
“小孩子家家的!”长叔虎目一瞪,阿莫连忙又委屈地闭了嘴。我将阿莫一把拉过来在我腿上坐下,道:“长叔您说。”阿莫揪了我的袖子呆呆看了我一会儿,那泫然欲泣的眼睛眨巴了两下子,然后拿我的袖子擦了擦就笑嘻嘻地坐稳当了。
“哎,也真不瞒你们说……长叔我呀,是看真傻了。那美人仙子似的,从两层多高的楼上就这么飘了下来。那可是两层多高呵!老长我一辈子也就看见过这么一回轻功是咋回事,而且万万想不到是这么一个惹人疼爱的美人儿使出来的。不过那会子我也没想到那是轻功。我是真当那仙子呢。”
“那美人儿是外邦人?”我问。
“没错!哎呀,这可真叫我傻了。我还真没见过外邦人。看到那一头金灿灿的头发我真当是神仙了。那美人儿的头发是金色的,那可比黄金好看多了,我不说假。而且还卷,不像咱们这直僵僵的。他们外邦人那是生来就卷的。那个皮哟,啧,可是比白玉还白,真真是玉做的人儿。那美人儿穿一身雪白的缎子,哎哟把那雪白的大腿露出来了,可真是和透明一样了。那脚脖子上的银铃,也真是好看得不得了。长叔我那会儿还想呢,要是咱能娶上个那么漂亮的老婆,可真是一辈子乐歪嘴了。”长叔露出了向往的神色,仿佛依然迷醉在当初那景致之中,“然后那美人儿开始跳舞了。他们胡族的舞蹈比这儿的要火辣多了,看得我真是浑身痒痒难受。你说那么一个美人,一会儿露个胳膊一会儿露个腿的,偏偏脸上还不带笑,冰得像那雪山一样真真是……我瞧着那些达官贵人的,有些钱的都叫了几个来把玩,眼睛却全是看着那美人儿的,想是受不住了……”
“长叔!”阿青已经满面通红,忍不住喝止了他。长叔这才觉着对咱们一圈还是娃娃呢说这似乎过了,可他转念一想,又嘿嘿笑起来道:“这有什么打紧,您们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娶媳妇了。”
我别过了头去。这古时候成亲确早,可在我眼里这些还都是孩子。阿青红着脸啐了一口。
长叔讲得起了性子,又见罗七听得睁大眼睛就差没留口水,便更为得意洋洋。“我那会儿正想要不然也舍了本去寻一个来玩玩,正这么想呢,那美人儿忽然按下腰,那动作真叫一个漂亮,可是也叫我真真切切看清楚了。吓!那美人竟然是个男的!”
我听到这里愣住了,连罗七和乐然也张大了眼睛。
“我以为我看错了呢,回头一问才知道这添香楼原来就男女统收,那美人儿原来是宫里头的楼兰美人儿,也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弃了出来,按了奴籍,于是只能卖身子了。我想想可惜,可是这么一个美人儿,哪怕是个男人,怕也没什么打紧。”长叔讲到这里,忽然放轻了声音,咱们也应合着放低了身子去听。“你们不晓得,别人看不见,可我站在那儿离得近却能看见那美人的脖子上有一道疤。长叔我从小到大练功夫也受过伤,一眼就看出那是刀伤啦!那刀伤到这边就断了,”长叔说着在颈侧上一划,“那是被人劈开刀去了。我猜呐,恐怕是那美人要寻短见,没得成。”
见我们脸上均是惊叹,长叔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衣裳站了起来。最后道:“你们长叔见识大着呢,今后可莫瞧扁了我。”
罗七见他不说了,还颇有些意犹未尽,抓了他袖子问:“那大美人儿叫什么名字呀?”
“这……”长叔犯了难,“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他的牌子倒是晓得的,好像是叫木芙。”
“那他现在还在杜陵河么?”乐然问。
长叔被问得有些憋气儿,恐怕怕我们的问题越来越多他答不上来,想尽快摆脱了我们去,便道:“你长叔我后来就被老伍‘招安’了,随着队伍到了京城扎根了三十多年,早不知道江南的那点儿事儿了。”说罢他摆摆手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罗七叹道:“若那是个女子多好。”
“好?好也轮不到你呀。”乐然取笑他,“更何况长叔那会儿的人了,你还期望着那是现在还是美人儿吗?”
“不对,长叔又没说那美人儿的年纪,而且长叔的话靠不得谱,咱们来京城也没几年,硬是让长叔说成了三十多年,恐怕那会儿长叔也没他说得那般年轻。”罗七不服道。
“走,咱去找长叔问个究竟。”乐然说。“走!”罗七较起了劲,起身和乐然追长叔去了。我放下了阿莫,回头问阿林:“阿林,长叔啥时候来的班子呀?”
阿林道:“他来了近十年了,怎么?”十年?看来长叔那满嘴跑火车的老德行还依旧改不了。恐怕就是怕了我们说他十年前三十好几的人去风流不成个样子,硬说自己还年轻。我笑道:“没啥,听长叔的风流韵事呢。”阿林皱着眉头敲了敲我的头道:“怎么愈发不正经。”
第四十章
这大早的胡侃自然是因着众人心里紧张之故。长叔这一通前后不得推敲的故事也正叫我们几个孩子紧张的心略略松了松。可是那一个上午的难熬去是没得说的。午间的时候咱们小院里厨房的大婶烧好了饭菜,送了进来,大伙儿却没甚心思吃。我瞧着都快和我的饭量相差无几了。随着那功力飞涨,我这几日也益发不愿进食起来。阿林瞧着担心,我便告诉了他缘由。“人是铁饭是钢,无论怎么着,这进食还是必得的。”阿林不容置喙地将我一把拖过,把饭菜摆在我面前,大有我不吃就硬来的架势。“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要我喂?”阿林的眉梢一挑,我心跳顿跳漏一拍,慌忙捏了筷子将一个鸡腿塞进嘴里。阿林那脸严肃才慢慢下去了。
待用毕了饭,大伙儿也有了几分倦意,老爷子将大伙儿纷纷赶回了屋去困午觉,我和阿林自然也不例外。可我睡不大着,便别出心裁地跑到了后院里头拉嗓子。阿林没多久也出来了。这会子院子里静得很,大家都已进了屋,便是没有睡着也有了那么个气氛。我见阿林出来,微微吃了一惊。
他拉了一张圆凳在我身边坐下,看了我一会儿道:“九袖。”我听他的语气奇怪,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嗯?”
“你告诉我实话。你……你今后打算怎么办?”阿林忐忑地措了一会儿辞,才慢慢地道。
我微微诧异,苦笑道:“怎么办?自然是走一步算一步。”
阿林愈发忐忑不安:“别蒙我,打你那晚……那晚从皇上那儿回来我就觉得你在想什么……九儿,我——”
“等等!”我脸色一变,低下头道,“别、别叫我九儿。”这名字叫我瞬间想起了那金发的兄长。阿林脸色也变了三变,黯然道:“九袖……”
我朝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叫我袖儿便罢了,莫……莫叫九儿。”阿林疑惑地看了我半晌,终是点了点头,又续道:“我知晓你整日在为着班子着想……但是,袖……袖儿,你……你该信我。”
我朝他苦笑道:“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我自己心里还没有那个底,一切尚未有码之前,我不敢妄说,叫你忧心。”
“你……你可知便是你不说才叫我忧心?”阿林的眉蹙了起来,一只手扳在假山上渐渐攥紧。
我朝他步了过去,俯身捋开他的发丝道:“阿林,你若信我,便让我去做。我说过要把这班子挖出来,就一定做到!”阿林看着我定定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将我一把揽了过来,搂在怀里。我被他这一揽,一个踉跄扑到他身上,像个孩子一样跨坐在他腿上。我挣了挣,他却搂得更紧了。只听得他耳中小声道:“莫要以身犯险——”
我拍拍他的肩头用作安抚,眼角却忽然扫到阿林背后、我的面前那一抹白影,顿时僵住了。桂师父一如往昔的翩尘,站在那后院入口的团花柱旁,默然看着我和阿林。我慌忙挣开去站在一边,尴尬地唤了声:“桂……桂师父……”他怎的这个时候来?不是说不来了么。
我心中疑虑重重。阿林听到我这么说,也是一僵,却神色镇定地转了过来,朝桂师父行了个礼。桂师父好似没有看到我们之前的亲昵一般,只是挥挥手做回礼,走向了我来。我小小咽了一口,扯一个笑道:“桂师父,您怎的来了?”这都是先前被他的严厉吓坏了,我才这般忌惮他。桂师父的怀里却不同以往一般抱着琵琶,他别过头看看天色道:“我来看看你进程如何了。”我忙道:“我正巧有许多疑惑难以解答,师父待一待,我去取了琴来。”桂师父罢罢手止住我道:“不必了,我今日来也不仅为着这事。”说着他看了一眼阿林。阿林会意,躬了躬身便走出了后院,连头也没回。我目送阿林出去,心里却越来越疑惑。方才还说要看看我的进度,这会儿却又说不是为这事而来,那究竟是……
桂师父在那圆凳上坐了下来,又仿佛不舒服一般,蹙着眉站了起来,看后院里的植株。来回逡巡了一番,最后看了看我,别过眼睛道:“凉夏公主失踪了。”
“什么?!”我惊得大叫出声,又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桂师父依然蹙着眉,远远望着一点喃语道:“真是想不到……竟然在这个时候……”
“那……那么宫里头……”我小心翼翼地看着桂师父,忽然想到他也是凉夏人。难怪这般关心此事。
“除了凉夏来的人,他人尚还不知。”
那你一个乐师又是从何得知?我越想越是奇怪,禁不住看着桂师父的目光有了些狐疑。
桂师父似乎未察觉到我的目光,只是紧紧皱眉回过头来对我说:“我要你帮个忙。”
我惊疑不定地道:“我?”桂师父只是点点头。我一笑:“桂师父说笑,我又有什么忙可以能帮得上?这是凉夏的事儿,关乎国家的,我一个小小的乐相……桂师父?”
“这事儿只有你能帮忙。”桂师父淡淡道。我顿时讶然,“凉夏人内部尚仅有几人知晓,而这皇宫里也就我知道此事。自然不能张扬出去。”我心下一凛,也顾不得自己的态度了,只冷声道:“那末这与我又有何相干?”
桂师父道:“你和公主年身段相仿,又是胡人,熟习宫中礼教……”我脸色一变。“你想要让我冒充凉夏公主?!”桂师父看我一眼,继续道:“宫中大典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开始,届时公主必得出面,若是不见公主的人,那你觉得会如何?”我心中冷笑,怒道:“如何?如何也不干我的事。”可是桂师父只是继续道:“凉夏会被灭邦。一个欺君罔上之罪便会让这大楚的铁骑踏遍我凉夏的每一寸土地,让凉夏人的血撒入大漠!”
我顿时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像是被胡桃噎住。
“为何……为何是我?”我低下头道。
“最先知道公主失踪的是她身边的侍女,然后是大使,加上我和你,细数起来总过不过五人。公主的侍女年纪太小,身量不够,大使需得陪伴皇上在侧,我……自然是不行的。”
“于是你就想到了我。”我冷声接上道。
“没错。你的眼睛和发色和公主一模一样,自然想到你。”桂师父也同样毫不客气起来,似是已然习惯了我的无礼。我只感到阵阵憋闷,道:“你如何知道我会答应?”桂师父看了我一阵子,嘴角忽然勾起了一个笑容道:“我救了你一命,自然不怕你将此泄露了不帮我。”我心中震惊道:“那晚果然是你!”桂师父的笑容又忽的消失了。“一句话,你帮是不帮?”我垂着头沉默了半晌,眼前仿佛全然是那血撒荒漠的场面,我挣扎道:“我的面相丑陋,怎可以冒充公主……”“无妨。公主蒙面,新婚以前是不得给外人看见的。”桂师父摆摆手道。我咬牙切齿地看了他一会儿,想是他吃定了我无法拒绝,最后只得颓丧道:“那凉夏公主……是如何失的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