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让你奉命护送安赫唯的尸首?”安赫唯弯腰走出马车,平静地问道。
驾车人惊得将缰绳猛地收住,骏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安赫唯抓住车棱,险些真的掉下车去。
“安公子可实在是为难小人……”驾车人头戴斗笠,看不清样貌。讲话倒是铿锵有力又不失温文尔雅。
“马车已行出这么远,你即便告诉我,我也走不回去了。”安赫唯坐回马车内,心平气和。此刻夜阑风静,只闻得马儿不时用蹄掌刨地而发出的声音。
“兰公子,他留下了。”
安赫唯心头一沉,苦笑一声。马车继续疾驰着,夜黑无穷尽,道旁枯枝在月光中各自妖娆。安赫唯坐在马车内,木然地看着抖动的布帘,离他已是越来越远,不知是否有缘再见。心中始终郁郁不得解,想起兰漠下午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幡然醒悟,“原来这就是你说的一起死。”
几多过往,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几世羁绊,缱绻为云落成雪,魂断愁肠路。
马车行至宫门外停下,安赫唯跳下马车,熟悉的金砖红墙跃入眼帘。颜公公候在宫门外,见着了安赫唯便赶紧迎上去。秋风袅袅,露落为霜,犹如盛满了过往的心,也会结上一层冰霜。
“安公子,小人在此等候多时了,快随我进去吧。”颜公公弯腰行礼。
“颜公公,我们去哪儿?”
“御书房。”
颜公公不多言语,安赫唯也不再多问。御书房内灯火通明,突然从混沌黑夜中进来的安赫唯下意识挡住了眼。待放下之时才看清屋内的人,眼光扫到陶堇甄,安赫唯淡眉轻蹙,开口问道:“不知深夜召唤赫唯至此,所为何事?”
“兰漠去哪儿了?”陶堇甄抬了抬下巴,若无其事地问道。
“他……”安赫唯咬咬嘴唇。若自己把实情讲出来,对兰漠必定不利,“我怎会知道……”
“李丞相说并未见你们二人出过房间,也不曾有人进过那房间。兰漠为何会凭空消失?”陶堇甄咄咄逼人,毫不留情。
“只怕是你们用了什么巫术吧?”向胤辰与陶堇甄一唱一和,视安赫唯为祸国殃民之根。
“那我为何还在这里?”安赫唯讥讽地反问陶堇甄,没想到这老奸巨猾的东西居然出尔反尔。陶岑威逼利诱将兰漠留下,却让陶堇甄在张浩谦的跟前一再地将自己逼到绝路。这瞬间又想起兰漠,花已凋零难再续,雁往南飞无处寻。
“你……你自然是以为皇上对你仍心存怜悯,不忍杀你。”
“请诸位大人息怒,且听皇上怎么说。”颜公公在一旁提醒两位急于求成而有些得意忘形的大臣。
安赫唯转头看向一言未发的张浩谦。
“诸位爱卿的意思,朕已经明了。安赫唯是否杀害楚习影,证据尚不足,罪不至死。”
“皇上,安赫唯身为男子却生得这般艳色绝世,绝非凡力而能及。民间又因安赫唯而盛传皇上的断袖传闻,将他留下对您绝无半点益处。今天臣等聚集在此,哪怕丢了身家性命,也要力谏皇上,安赫唯不可留。”陶堇甄说着便跪下,几位大臣也随之叩拜在地。
张浩谦只站起身,走到安赫唯身边,“诸位爱卿的忠心耿耿,令朕宽心不少。这江山有了诸位的倾力相助,区区一个安赫唯,又能如何?难道诸位认为自己还不敌安赫唯吗?”
“这……”大臣们匍匐在地,面面相觑。
“当然,民意不可违,因此,为平息民众的猜疑,朕决定将安赫唯送出皇宫而居。”
“皇上英明。”大臣们赶紧行礼膜拜,擦着额头上的汗退出了书房。
颜公公躬着身子将门关上,算不得宽敞的空间内便只留下了张浩谦和安赫唯。再次站在张浩谦眼前,安赫唯不由得有点紧张。无论自己对这男人已怎样熟悉,却总是无数次在他沉默之时为他强大的气场所折服。不自在地开始环视这间屋子,一边在心里想着应该怎样开口。
“安赫唯,喜欢哪一样?”张浩谦缓缓地开口。
“恩?喜欢……喜欢又如何?”安赫唯有些莫名其妙。
“我看你一直在打量这些物件,若是喜欢,就拿走。”说着张浩谦走到红木书桌前,拿起桌上的洮砚放在手中细细摩挲。
“我不和你说话了。”安赫唯心知张浩谦是故意而为,在张浩谦的眼前,安赫唯所有的心事一览无遗,无处可藏匿。
“赫唯,接下来你要出宫去了。”张浩谦放下砚台,平心静气地说。
“我不去。”安赫唯扭头,心绝如磐石不可移。
“这不是赶你走,只是缓兵之计。若你还留在皇宫里,则无一日安宁。只是给你换个住所而已。”
“浩谦,不管你怎么说,我不走。”所剩时日已不多,越来越轻浅的生命不能再承受离别之重。
“赫唯,你这是何必?我一直以为你善解人意,懂得我的苦楚。”
“可浩谦,你却从来不懂我的苦楚。”安赫唯伤心欲绝地转身,推门正是夜深,万籁俱寂,唯下弦月与几颗孤星作伴,洒下点点月光残破,落在草上化成霜,像离人眼中泪,心头殇。
“赫唯,”张浩谦几步追上来,“可与兰漠有关?”
“与谁有关都不重要,事已成定局。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垂眼看,寂静庭院,雁飞残月天。安赫唯将眼神转至张浩谦的双眸,凉静如夜,却温暖似昼。
“赫唯,听话好不好?”张浩谦皱起眉头,看着任性的安赫唯,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不。”说罢安赫唯便向门外跑去,逐渐被浓墨重彩的夜色吞没。
听不见身后一声叹,只见得前方的路像被一个黑洞吞没,而自己正奔向这未知的黑洞,渺茫的未来将至。
回到暖玉宫,掩门凭窗而立。思绪万千,若江边柳絮大团大团地飘走。那些曾真切地发生过的大事小情,历历在目。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刻全都浮现在脑海,像一条沉寂的河突然被搅乱,流沙走石,一齐朝自己铺天盖地涌来。安赫唯怎会不能体谅张浩谦的难,只是能让他为自己而难的时光已不多,如何放得下。
天将初亮,不知不觉安赫唯已在窗口立了一宿。揉揉有些酸涩的眼,头有些发胀,想躺下休息,一转身却看见一个白发老者,慈眉善目。
“请问您是?”安赫唯有些疑惑,竟想不起这人是何时来到这里的。
“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看来你的身体的确是每况愈下,不妨随我来一趟,或许有的救。”老者说话间透着股压迫感,令人不自在。
“赫唯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多谢长者惦记。”
“若这是张浩谦的意思呢?”
“浩谦?”
“对。”
“他为何会听你的?”
“看来你是真想不起来了。这是否说明你从未正眼看过老朽?”语毕,老者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安赫唯给笑得有些尴尬了,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相似的脸孔,“您可是浩谦的师父?”
“哦?看来还是有点印象,”老者释然地笑笑,“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就跟我走吧。”
“我哪儿都不去。”安赫唯往后退一步,背抵轩窗,双手交错。
“你这是何苦。你明知时日不多,却执意留在张浩谦身边。你可为他想过?张浩谦可抛下这江山,可弃了这天下,却惟独放不下你,如今你要他眼睁睁看你死去。漫漫余生你让他如何独自面对?”
“我离开了,他岂不也是独自一人?”安赫唯心有不甘。
“可心中留有念想,他念你总有一日会归来,我也答应他一定将你的病根治。”
“师父明知赫唯不曾生病,也无法根治,这不是欺骗浩谦?”
“总好过将心浸泡在绝望中,不可终日。”
“再给我一些时日,我便自己离开,之于浩谦,就劳烦师父告诉他是你带我走的。”老者的话句句在理,安赫唯已找不出反驳的言辞。
老子低沉而悠长的叹气,终是轻缓的点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浮生若梦,你我之间,是缘是劫,俱尘埃落定。这一别,便永无再见之日。半世缠绵,永生悲怜。不论悲欢,终是不曾悔过。
第四十六章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
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冷风白月,清。一江秋水,澈。
时间如指缝间的流水飞逝,雨越下越长,越下越大,白天黑夜的下,打在红墙绿瓦。夹着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张浩谦戏谑的看着安赫唯依旧倾城的容颜,细长冰凉的手指抚摸着。安赫唯赤裸的身体在惨白的月光之下仿佛流动着光彩,映在墙上的身影稍显单薄却激发 着看者的保护欲。
“安赫唯,你最好清楚,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任何动了这个念头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包括你,”张浩谦一把将安赫唯揽入怀中,“还记得这句话吗?我曾对你说过。我想,你没有记住。”
欢愉过后有些倦意的安赫唯任张浩谦紧紧的抱着,抬头,唇吻上张浩谦的下颚。张浩谦低头,长发轻垂在安赫唯惹人怜爱的脸颊上。张浩谦含住安赫唯的唇,一手托住安赫唯的头,一手搂着安赫唯的腰,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安赫唯整个人无力地瘫在张浩谦怀里,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出去。
再度欢愉过后,张浩谦抱着安赫唯沉沉地睡去。安赫唯睁着眼,看着入睡的张浩谦,单眼皮前长长的睫毛,线条优美高挺的鼻梁,秀气的唇和精致的下巴,眼角几条细细的皱纹是他的君临天下的荣耀。看着看着,安赫唯便出了神,这天下何其大,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没有人能夺走你的天下,也没有人能从你身边夺走我。因为,我只是你天下之中的沧海一粟。安赫唯闭上了眼,学着张浩谦的样子,想也这样睡去。昏昏沉沉中觉得胸口被堵住似的喘不过气,转过身,逃出张浩谦的双臂想喘口气,却有些力不从心。安赫唯轻轻的坐起,双手撑在身体的两边,额头上挂着大颗的汗珠。伸手擦拭额头,面色一紧,眼睛忽地瞪开,双唇止不住的颤抖。捡起被张浩谦扔在地上的纱衣,胡乱的裹在身上。起身从张浩谦的寝宫赤脚跑了出去,推开房门,风雨纷飞打在脸上,生生的疼。安赫唯望着天,欲喊无声,欲哭无泪。雨打在地上,混着青石板上的青苔,安赫唯踩上去,滑了一跤。手背磕在青石板的边沿,划出一道血口子,雨水混着血水洗了一地,浸了安赫唯的白纱衣。起身,脚下一滑,险些又摔倒。咬着唇,撑着身子逃到暖玉宫。
暖玉宫,是张浩谦给的施舍。若不是他的救赎,落到这个地步的自己恐怕连个去处也没有吧。丢了张浩谦,也逝了自己的韶华。安赫唯用力推开暖玉宫的门,看着打开的门扇中自己的影子映在门槛前屋内的地板上,身后,风雨交加。垂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凌乱的散批着,额边垂下的湿发贴着冰凉的脸颊,看不见安赫唯的脸。天边突然闪过一道惨白的闪电,雷声震彻皇宫,震彻天下,张浩谦的天下。安赫唯快步冲进屋里,直至昏黄的铜镜前,却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双眸。半响,又一道白光闪过天边,安赫唯蹙紧了眉头,咬破了嘴唇看着铜镜里韶华东逝的那张脸。是那么苍白,那么无力。安赫唯笑了,笑得痛彻心扉。身体和心灵空虚的感觉突然而生,无力承受的悲痛,欲绝。扯掉裹在身上的那件染了血白纱,和脸一样苍老的身体暴露在风雨呼啸而过的黎明。抬起双手,再不见当初的光滑如玉,失了光泽。
早就知道,幻为人形并不是成为真正的人。狐,纵使千百年过了,依旧也只是一只狐。那一年,向九尾大人辞行之时,九尾大人曾告诫自己,若一直呆在某一个特定的人身边,那人的阳气会被自己身上的阴气悉数吸收。若不及时控制,那人便会因阳气散去而死。倘若要救那人,便只有屏住气息,使阴气旋于体内。而气息不能全全散出,待到身体负重无法再承载时,身体便会一夜之间衰老。
是时候了,这幅皮囊也已饱和,再也无法承受了。安赫唯凝神静气,关上房门,整理好衣襟。
“安赫唯,安赫唯你在里面吗?”张浩谦站在屋檐下急切地敲门。
“安赫唯,开门。”张浩谦一如颁布圣旨般的语气。
“安赫唯……”张浩谦语音未落就见房门从里面被打开。
安赫唯站在面前,低低地垂着头,发丝挡了面颊。
“你头发怎么弄湿了?”张浩谦伸手撩动安赫唯额前垂着的发丝。
“外面下雨。”安赫唯反射性地往后躲。
“你怎么跑出来了?”张浩谦也湿了一身。
“我……”安赫唯缓缓抬头看向张浩谦。
“你……”张浩谦怔怔地看着安赫唯。
安赫唯未等张浩谦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便转身关上了房门。
“你走。”安赫唯背靠在门上,狠狠地说。
“你开门。”
“门已经开过了。”
“再开。”
“我不想见你。”
“我想见你。”
“你不想见我。”
“我想。”
“你不想。”
倾竹宫
如今的倾竹宫与以往相比多了几分生气,开年春天小太子韶仪的降临让生活多了许多乐趣和期盼。孩子的天真让许多事情和心情变得纯粹,竹轩也渐渐地将重心放到韶仪身上,将那些纷扰置之脑后。她依靠在床头,看着在身旁熟睡的韶仪,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样的梦。
“皇上驾到。”
张浩谦走到床边,看看竹轩再看看孩子,想抱抱他,却不知应怎样抱,又羞于开口,想了想还是算了,不急这一会儿。
“这孩子睡着了,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嗯?这个臣妾也不知道。孩子还小,应该会睡很久吧。”
“闭着眼睛也看不出来长得像谁。”
“长得像谁不重要,他是我们的孩子,要让他优秀健康地成长,像皇上一样。”
“要教给他很多很多东西,将来让他继承这江山。”
“皇上可比臣妾还心急。”
“呵呵,轩儿现在感觉如何?”
“谢皇上挂念,臣妾一切安好。”
“把孩子抱去奶娘那里,让皇后好好休息,不可让皇后太操劳。”
“是。”宫女应声过来抱小皇子。
“臣妾不累,让皇子呆在臣妾身边吧,呆在娘亲的身边他才能睡得更香不是么?”竹轩舍不得孩子。
“我看他在你身边你是不会闭眼休息的,来日方长。”
逝者如斯,转眼又是一年秋日。这些日子以来,张浩谦一面把他的江山治理得仅仅有条,开创着属于他的太平盛世。一面看着韶仪一天天的长大。张浩谦很少再提起安赫唯,只是每当心底深处万般无奈痛着的时候,总是因为想起了他。这样痛彻心扉的感觉却每天都在上演,愈演愈烈。张浩谦每天都会去看望安赫唯,而安赫唯却是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仿佛不再愿意和张浩谦说话。韶华东逝,日渐孤独得不能再落寞的神情和身影。张浩谦总是一个人到暖玉宫,不再勉强安赫唯。转过身不看也罢,垂着头不说话也罢,张浩谦依然会到他的身边,和他说话。其实张浩谦知道,安赫唯不会回应他。其实安赫唯知道,张浩谦还是会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