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何成了池中之物?”安赫唯不觉抓紧了朱红色窗框,眼波盈盈,一泓秋水。
“世间万物,但凡牵扯到‘情’字,就总免不了一场劫数。莲也是如此。它自鹣之翼飘落之时,便对鹣心怀感激。日思夜想,始终盼不来。最初的感激,却在斗转星移间升华成矢志不渝的爱恋。终于听闻鹣喜好一湾碧水,便断了雪山之根,顺着山顶潺潺融化的雪水流入凡间。”
“那,它便不能再是从前的莲了吧?”
“那是自然的。”
“它等到鹣了吗?”
“它只听闻鹣喜好一湾碧水,却不曾知晓,鹣在将它撒在雪山之巅时起,便不再飞翔。”
“也就是说,莲将世世代代在这池中静默地等候着鹣,而鹣却永不会再来?也永远无法知晓莲的心意?”安赫唯看着随夜风拨动池水微微漾曳的睡莲,悲从中来。
“或许是吧。”
“为何没有人肯告诉它这个事实?”
“今天是累了么?说让太医给你看看的。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什么,大概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不行,一定得让太医看看。但是赫唯,我记得你前阵子身体没有这么差,怎么越来越虚弱了。”
“人在夏天容易疲倦,你不也是这样吗?”
“恩,我身体比你好,疲倦倒少有觉得。”张浩谦看看安赫唯,不知为何一说到这个他就总是这么紧张。
“骗人。”
“此话怎讲?”
“你自己知道的。批奏折的时候,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你以为你是自己到床上把衣服脱了再盖好被子睡觉的么?”
“这个……夜深了自然困了。”
“如果下午也算夜深的话。”
“再怎么说,我身体也是比你好的。”
“不和你贫了,”安赫唯瞪了张浩谦一眼,“你这次出来,只是打算游山玩水的么?”
“不知安公子有何指教?”
“若是游山玩水,你大可以满意而归。只是这江山,怕与这锦绣之色有些出入吧。”
“你看到了什么?”
“还是明日你自己去看看吧。”
“赫唯也学起卖关子了。那朕命你明日同朕一同前去。”
“若我不从呢?”
“你自会知道朕的惩罚。”说着张浩谦便揽过安赫唯的腰,往他耳朵里吹气。安赫唯笑着躲,却怎么也逃不出张浩谦的手。
“好了好了,不和你闹了。天气这么热,随便动一动就出汗。”安赫唯擦拭着额头,眼角的笑意不减。
“你听话了我自然就放过你了。”
“公子,洗浴已备好。”
“好知道了。下去吧。”
“是。”来人退了下去。
“赫唯,先去把澡洗了。回来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定得让太医给看看。”
“知道了。”
躺在云雾缭绕间,安赫唯几欲睡着。把身体的重量全部交给用上等木料做成的木桶,微微偏高的水温使得皮肤有些发红。闭上眼,想着今日在街道上见到的一幕幕。终于有点明白了,张浩谦肩上所扛的江山,意味何在。一国之君,眼下景色尽是自己囊中之物。可这天下并非是为他撑腰的后台,反倒要他支撑着它。睥睨天下的君主,广袤的河山,万人之上的尊贵,浮华褪去,想要的不过是与自己不可复制的温暖。似有雨滴落在一片平静的湖面,再多的坎坷曲折,亦婉转融化。张浩谦却是不能总这么温柔的,他若温柔了,便有了弱点,成了软肋。安赫唯,便是那根时刻警醒着他不可松懈的刺。不知怎的却一转瞬想到了张浩谦的师父,安赫唯的心被一种不祥的预感层层蒙住。可再多的愁绪,终是寻不着出口。罢了,等它该来那天,自会找上门来。
第三十二章
这日清早,张浩谦便带上几个随从去这县城里走走。铜驼荆棘,露涩挂青尖。看见一户人家打开着门,林纨便上前询问,“老人家,这县城里怎么也见不着做买卖的集市啊?”
“外地来的吧?来做生意的?”
“恩是啊,和我家公子来这里考察考察。”
“年轻人,来错地方了。你看看这里的人们,温饱就是头等大事了。谁有那工夫跟你做生意啊?”
“这是怎么回事啊?年轻人都不做工的吗?”
“能走的都走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过一天算一天了。”
“你们的父母官做什么去了?”张浩谦上前一步,问到。
“父母官?”老人讥讽地笑了两声。
“官府怎么走?”林纨边问边回头小心翼翼地看看张浩谦。
“你就顺着这街道走吧,走过萧瑟处,最后那片繁华便是了。”老人垂下眼,盯着脚下那方土地漠然地答道。
“谢了老人家,”林纨拱手作揖,继而转身对张浩谦说,“公子,我们去看看?”
“不必了。腐败糜烂的官府,不值一看。”
“少爷接下来有何打算?”
“先回了客栈再说。”说罢张浩谦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几个随从赶紧跟在身后,不敢怠慢。
回到客栈,再看这院中小巧婉约的景致,竟觉得讽刺起来。在这民不聊生的县城,居然能有这样的客栈如世外桃源一般无恙地存在。安赫唯在房中安静地候着,见张浩谦归来,便问道:“去看了?如何?”
“大概如你昨日所见。这江山,可与朕坐在大殿之上所闻之江山甚有出入。非亲眼所见不能感受。”
“其实也就如同管理自己的家事一般,家大了,亲亲戚戚的枝蔓自然也就多了。修剪不力,便有了问题。”
“赫唯哪儿学来的这些?”
“耳濡目染。”
“这些事情我来操心就好。”
“嫌我多嘴了么?”
“这些事,甚是累心。”
“我想操心也使不上劲,也只好累你一个人了。”
“这些事情待回宫了一并处理,接下来再去黄河流域。”
“去那里做什么?”
“那里洪灾严重。只是赫唯,你身体还吃得消么?若是受不了,不如我派人先送你回去。这接下来也没什么景致可游玩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浩谦。”
“若是有不舒服,一定得告诉我。”张浩谦疼惜地抚过安赫唯的脸,瑰姿艳逸,绝代芳华。
“我知道的。不过,即便我不告诉你,你也能看出来不是么?”安赫唯偏过头,狡黠地看着张浩谦。
“我的赫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到底是跟谁学的……”张浩谦似笑非笑的表情,将安赫唯搂进怀里。安赫唯顺从地伏在张浩谦的肩上,而后轻轻抓住张浩谦的胳膊,抬起头浅浅地吻住了张浩谦。
窗外,湖光潋滟映层林。屋内,金猊消残惑人心。
倾竹宫
皇帝这几日不在宫中,竹轩独自批阅奏折,时常看着看着就走神。这几日天气越来越炎热,亦很难静得下心细细批阅。心中又记挂着不在身边的那人,因此总是觉得心中杂念难平。以这样的心态,恐也难以处理好朝政之事。索性先堆放在一边,叫过楚习影,随自己到花园走走。
花园里虽有参天大树蔽日,有清脆鸟鸣悦耳,却仍是无法抵挡热气。只是竹轩也无急事,慢慢地走在石板路上倒也能在这燥热中寻得一丝清凉。
“你说,浩谦他们现在走到何处了?”
“回皇后娘娘,想来应该是到了苏州了吧。”楚习影低头答道。
“这儿没别人,你又忘了。再叫我皇后娘娘,我可不应你了。”
“是,轩姐姐。”楚习影模样挺俊俏,虽谈不上绝一代之丽,却也称得上螓首蛾眉,琼姿花貌。
“到了苏州了,这江山啊,还是得自己去走走。光坐在这大殿之上,听来的尽是浮夸之词。”
“轩姐姐还不放心皇上?”
“那倒不是。他向来强大得让人有些生畏,可人都是有弱点的不是么?越是强大得无懈可击,我就越是担心。”
“这也是福气。”
“怎么说?”
“有人让自己记挂,总比心里空落落的好。满肠的牵挂找不到地方搁置,轩姐姐大概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受。”
“习影大概是春心芳动了,看来姐姐要多留意了。给你找个好人家,可不能让你的满腹愁肠付空流。”
“姐姐又拿习影来开心了。不过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最近选秀女一事。”
“那么多人挤破了头往里钻。你以为真的只是想当个被皇帝束之高阁,不闻不问的秀女么?”
“那是为何?”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不是盘算着如何将我逐走,自己来坐这皇后的位子呢?”
“那岂是谁人都能坐的?”
“却是大家都想搏一搏的。也罢,由她们去吧。我倒是不怕,只怕给他带来什么不可避免的影响。”
“轩姐姐可曾留意过陶樱?”
“她怎么了?”
“谁都知道人无完人。可她说话做事却处处得体,四面讨巧,八面玲珑。这样的人,城府真是深得可怕。”
“她城府深我自然知道,可怕倒也不至于。反倒是你太单纯直白,因此觉得她城府深得可怕,这样想倒也不奇怪了。”
“可我总觉得她是个隐患似的。或许,她就是姐姐所说那一类,觊觎着东宫之首的人吧。”
“那我倒要看看她能成什么气候。不过,你可记住了,不可与她针锋相对。否则吃亏的定是你,不要闹出什么我也保不了你的事。”
“习影知道。”
“恩,我们回去吧。这天气越来越热了。”
“好。姐姐小心。”
回了倾竹宫,却见陶樱立于大堂屋,见着竹轩便乖巧地笑着迎上来。怎么看都是个锦玉之家的小女儿,香娇玉嫩,白璧无暇。在这富丽华贵的皇宫之中,偶见如此一抹嫣然淡雅的颜色,不得不引人侧目。
“皇后娘娘,天气这般炎热,这午后的阳光是最毒的了。出去散步,可得注意身体不适。”
“我自会小心。你来这倾竹宫,可是有事要讲?”竹轩径直走到屋中的上椅坐下,端起茶杯。
“没什么要紧事。陶樱见这些日子天气耗人,又想着皇后娘娘每日独自操劳。想来看看娘娘。”
“倒是难为了你有这份心。你年纪尚小,便进得这宫中。可还适应?快坐下吧,不用站着。茶有没有凉,让宫女给你换一杯。”
“回娘娘,不用了,茶都还热着呢。这宫中虽没有爹娘在身旁,但身边人都待陶樱如家人。陶樱满心的感激,都快盛不下了呢。”
“那就好。我这里平日里也冷清,你若有工夫,多来走动也好。”说罢竹轩放下茶杯,视线从茶杯优雅地移到陶樱身上。
“娘娘有所不知,陶樱姑娘前几日都来过。到了门口,见娘娘正在忙碌,等上好一会儿,我们好说歹说才把姑娘劝回去了。”
“以后可不许这样,既然来了,怎么也要坐会儿,喝杯茶再走。我也没什么好忙的,你若来了,让宫女们进来叫我便是。”
“是,谢娘娘。”陶樱起身向竹轩屈腰行礼,坐下时却不知怎的绊在了椅子的横梁上,险些摔倒。
“你这姑娘身子骨怎么这么脆弱的,这样都能绊倒。”
“回娘娘,陶樱方才是自己不小心。”
“这样可不行,这宫里曲曲折折的路可多了去了,你要是三天两头这么绊,让你爹娘知道了非得跟我兴师问罪不可。我看这样,跟着楚习影习点功夫如何?”
“什么?”陶樱和楚习影同时看向竹轩。
“也不让你学得多精深,能让你这身子站稳了就成。现在太阳太毒,你们就在我这儿歇息一会儿。回头太阳要落山了,你们便开始罢。”
“这……陶樱可从未习过武,只怕习影姐姐要头痛了。”陶樱笑着看向楚习影,眼睛弯弯的小姑娘,无论怎样看都与“城府”二字扯不上关系。
“那倒不要紧,只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磕磕绊绊,是难免的了。”楚习影淡然地笑,她的美与陶樱不同。若陶樱是御花园的绿草丛中轻快盈盈的蝴蝶兰,楚习影便是高昂雅致的孔雀花。
一下午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太阳依着每日必走的路,逐渐地下到天的那一头去了。三人来到熙玉湖边,拂过湖面的微风将热气一点点带走。
竹轩看看楚习影又看看陶樱,开口道:“你们就在这儿好好练吧,这儿凉快,眼界也开阔。”
“是,皇后娘娘。”
“我这身子不能久站,就不在这儿看着了。”
“恭送皇后娘娘。”
随后,竹轩便回了倾竹宫。还有一堆奏折静静地候着她,她不看也知道楚习影会怎样“训练”陶樱。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出来,“这姑娘,看着挺无辜。吃点苦头也好,皇宫可不是白来的地方。”
天已擦黑了,楚习影才从湖边回来。从宫女手中接过水晶菉豆粥,送到竹轩手中。“陶樱,伤得不重吧?”竹轩接过碗,眼睛仍然盯着手中的奏折。
“问你话呢,陶樱伤得不重吧?”竹轩看完最后一行,放下奏折,开始喝手里的菉豆粥。
“伤得不重,只是娇气的大小姐,大概还是得休养好几天吧。我想,最近她都不会来倾竹宫了。”
“你也累着了,去休息吧。”
“姐姐还没休息,习影怎能自己先歇息了?”
“是我这皇后娘娘说话没用了么?”
“习影不敢。”
“那就快去休息了。”
“那习影先退下了。姐姐也早点休息。”
“恩。去吧。”
第三十三章
多日不绝的暴雨,天空阴霾得让人有昼夜不辨的错觉。张浩谦一行人到达之时,雨势仍然大得几乎要砸破了头顶的伞。当地官兵虽已全力挽救,可奈何水势实在凶猛,情况还是十分险急。可无论怎样,皇帝的亲临还是相当鼓舞人心。而张浩谦亦凡事亲历亲为,丝毫没有端起君主高高在上的架势。只是地方官却时刻提心吊胆,就怕皇帝有个什么闪失,自己怕是灭了九族都不足以平民愤。
接二连三的险情,都在张浩谦有条不紊的部署下一一化解。可老天始终不肯露个好脸色给大家瞧瞧,依然阴沉着一张脸。任你怎么祈求,就是不放晴。这日张浩谦回到房中,安赫唯上前将外衣换下。抖掉上面的雨水,挂在衣帽架上,叮嘱下人将事先熬好的姜汤热一热端上来。
“赫唯,我没有那么脆弱。”张浩谦看着不停忙活的安赫唯,有点哭笑不得。
“不脆弱又怎样?喝点姜汤,有备无患也不妨事。”安赫唯走到窗口,掩上窗户,瞪了张浩谦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