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看着他赖着自己的小模样,想着前两日对自己还是一副冷面孔,不禁暗笑他小孩子脾气。可转念一想,他自小寄人篱下,防卫意识极强,对别人是极不信任的,难得对自己显示出如此的依赖感,那该是多大的信赖!
那时候的楚言并不知道,他是莫子卿这一生唯一的,信赖过的人。
杜鹃送来饭,垂着头退出去,楚言看着仍在自己怀里撒娇的莫子卿,轻声笑道:“小懒蛋,还不起来么?”莫子卿摇摇头,糯糯的小声音在楚言耳边说道:“楚言,我……我不想下床。”楚言皱皱眉头,低下头看着莫子卿,柔声问道:“卿儿,怎么了?”莫子卿嘟起嘴道:“没,昨天太累了。”楚言不信他说的话,伸手就要掀他的被子,莫子卿连忙伸手去盖住,他气力不如楚言大,自然是阻止不成。楚言掀开被子却着实吃了一惊,昨日莫子卿勉力走了那许多路,原本细瘦的小腿已经红肿不堪,昨日的摔伤都成了深紫颜色!楚言伸手轻轻按了按他的小腿,看着咬着嘴唇的莫子卿,问道:“这……痛吗?”莫子卿伸着手去捉楚言的手,皱起小眉头道:“是……是不是很难看?”“不难看,不难看。卿儿,我端来给你吃,一会儿给你上药。”莫子卿这才笑着点点头,眉眼弯弯,笑容甜蜜。
莫子卿仗着自己身子不舒服,更是磨着楚言喂给他吃,楚言看着他愈发耍赖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却不忍心拂了他的意愿,仍然悉心地喂给他吃。莫子卿胃口不大,只是细细嚼着,却是吃了不到半碗,忽然拧紧了眉毛,脸色倏地苍白了起来,伸手按着胸口,楚言一见,心头一惊,急忙放下碗筷伸手扶着莫子卿急声道:“卿儿,怎么了?”莫子卿哼了一下,忽然“哇”的一口,暗黑的血水混着刚吞下的粥全部吐了出来,整个人身子一软,软软地倒在楚言身上。
楚言大骇,伸手去抓莫子卿的脉搏,却觉得脉象微弱,显然是中了剧毒之象。
“莺儿!去找师父过来!”楚言冲着门外喊了一声,顾不得身上的污渍,将外套脱去,把莫子卿抱在怀里,一手封住莫子卿身上几处大穴,让血流放慢,不致毒素攻心,一边急道:“卿儿你怎么样?”莫子卿惨白着脸虚弱地倚着楚言,身子瘫软在他怀里,动一动也是艰难,已经连呼吸都虚弱不已,只是极小声地道:“……好难受……”
楚言心头焦虑,却束手无策,只好抱着莫子卿,低唤着他的名字。莫离不多时便赶到水榭,探手摸过莫子卿的脉象,低声吩咐了身后跟随的三弟子洛川,洛川随后出门,莫离才稳坐到床边,凝神看着自己的小儿子。
几日不见,莫子卿便比那几日莫离见他时更加瘦小了,莫离武艺精绝,在武林中声名显赫,却始终对这个小儿子无可奈何。终是叹了口气,伸手在莫子卿的额头叹道:“楚言,我听说,小卿这几日和你不错?”楚言点头道:“是,师父。”莫离欣慰地点头道:“小卿这个孩子,任性偏执,怪我。他信任你,这样很好。”莫子卿迷迷糊糊听到莫离的声音,身子一挣,就要躲开,口中不住地叫:“你滚开滚开!楚、楚……楚言,我……我不要……”楚言见他挣扎的厉害,只得将他抱进怀里,又放进里面的小床里,给他掖好了被子。
莫子卿依旧不安稳地颤抖着身子,睡梦中也不肯放松。
莫离叹了一声,回身正看到洛川从门外进来,便皱起眉道:“杜鹃呢,叫她过来。”
杜鹃是莫离派到莫子卿身边贴身伺候的丫头,往日里除了楚言,漓香水榭便只有她照顾莫子卿的饮食起居。此刻正听说莫子卿吃了饭食中毒昏迷,慌得一塌糊涂。被洛川带到房间的时候,还浑身打着战。
杜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命地磕头道:“宫主饶命!”
莫离冷眼看着她,漠声道:“这毒你自己手里不会有,说,谁给你的?”
杜鹃大骇,连忙叩头哀求道:“宫主饶命,奴婢真的不知……”
莫离一掌拍在桌上,直震得木屑脱落,厉声喝道:“不说死的就是你!”
杜鹃伏下身子哀声道:“宫主!这药……这药是……是小……小容小姐……”
莫离闻声一震,连楚言也是一惊,这小容小姐便是莫离最小的女弟子,景荣。
杜鹃伏在地上,一声也不吭,莫离却也不发一言,青着脸色,楚言心头震惊不比莫离少,只是静默无语。
洛川这边熬了药喂莫子卿吃下去,他才略微醒转,便张着手摸索楚言的位置。楚言忙将他扶好倚着自己怀里,又望向莫离。
“洛川,带景荣过来。”
怀里的小孩动了动,伸手揪着楚言的衣襟,弱弱地开口咕哝道:“痛。”莫离看了看瘦弱的莫子卿,却听门外脚步传来,正是景荣。
景荣一袭嫩黄衣衫,伶俐乖巧,豆蔻年华,真真的貌若天仙。
“杜鹃,你说。”莫离冷声命令杜鹃,又看了景荣一眼。
单单是这一眼,便令景荣浑身打了个寒战,跪在莫离身前。
杜鹃低头偷看了景荣一眼,闭了闭眼睛,方才道:“昨日傍晚,小……小容小姐将个纸包递给我,说是……说是前几日小公子责骂了小姐……几句,要……要给小公子些惩……惩罚……”
莫离冷哼了声。
杜鹃缩缩脖子,不敢再看莫离,“我问小姐这是什么,小姐说……只是……只是普通的泻药……不会出大事……我……”
楚言在一旁听得心寒,冷声道:“你就听了她的话?”
景荣急忙分辩道:“师父,大师兄!我没有,那个真的是泻药!我不知他怎么会……”
“胡闹!”莫离冷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小荣,你便是这样当人家师姐的么!欺侮同门,是什么惩罚?杜鹃,你身为小公子贴身女侍,下毒谋害,该当何罪?”
试图毒害小公子,必死无疑。
莫子卿这一睡便是三日多,再醒来时,屋子里却是空无一人。莫子卿侧耳听了听,周围并无响动。
杜鹃被赐死,尸首也已经被掩埋了,景荣被关进三省阁反思,一年才准出门。
慢慢撑着屋子里的摆设走到门口,门外的阳光暖暖地晒到身上,莫子卿勾勾唇角,似是一抹微笑。
没有气力抬高双腿,迈不过屋内的门槛,莫子卿只得慢慢坐下,斜倚着门框坐在门槛上享受阳光。
陌生的脚步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
第四章
清亮的嗓音忽然叫道:“喂,你是谁?”
莫子卿皱皱眉头,漓香水榭一向不准外人来访,便迎着声音侧过头去,撇撇嘴道:“你是谁?谁准你到这来的?”
那声音的主人蹲在莫子卿面前,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莫子卿,笑道:“人不大,气性还不小。我叫秦玉溪,玲珑阁的二小姐。你呢,你是玉宸宫的弟子?”莫子卿听她问自己是不是玉宸宫的弟子,脾气更加不善,伸手推开秦玉溪,道:“我不是,我不是玉宸宫的人!”说着就要起身,却终是因为腿脚无力,摔坐在门槛上。秦玉溪打量他一会儿才问道:“你看不见?哦,你是不是莫子卿?”莫子卿闻言面色不善,索性不理会她,扭过头去,倚着门框不作声。
秦玉溪见他不理自己,索性过去伸手拉着莫子卿,叫道:“你是不是莫子卿?”莫子卿眼睛看不见,没有防备,却是极不耐有人触碰,恼火地甩开她的手,哼声道:“滚开!”秦玉溪自小被捧在手心里护着,那曾受过这样的气!大小姐脾气上来,怒目地瞪视着莫子卿,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抬脚便踢,一边尖声道:“你竟敢吼我!”莫子卿猛地被她推摔在地上,一时间没有方向,双手胡乱地摸着。他大病初愈,没有气力,又加上目不能视,只能任秦玉溪对自己又踢又踹。莫子卿只好蜷成一团,狠咬着嘴唇,闷不吭声。
正当他蜷缩着身子忍受着秦玉溪大小姐的脾气撒泼,忽然一双手臂将自己捞进怀里,心疼地将他护住,温柔的声音救世主一般地在他耳边响起:“卿儿,怎样?”莫子卿小嘴一撇,方才的恼火,委屈,全部袭上心头,抱着楚言的脖子“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小脑袋埋进他怀里,哭的甚是伤心。
那头秦玉溪也没了声音,却是让她姐姐秦玉清拉了过来,训斥道:“溪儿,你怎么这样欺负弟弟!”秦玉溪白了那头抱着楚言大哭的莫子卿,狠狠地跺跺脚,憋着气不敢说话。莫子卿听到还有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身子立刻往楚言身上拱了拱,才低声地在楚言耳边道:“我想回去……疼……”
楚言知道他腿伤难受,方才又被秦玉溪连踢带踹的,只怕身上又新添了伤口,只好抱着他进了房间,对秦玉清道:“玉清姑娘,卿儿他不舒服,就……”秦玉清点头道:“是溪儿不对,玉清带她向莫小公子道歉了。”说着福了福,领着秦玉溪离开。
莫子卿满心是委屈,此刻缩在小椅子上抽抽搭搭,又不忘了不时俯身伸出小细胳膊摸索着去找楚言。楚言在一边清了清毛巾,蹲下身子给他敷腿上药,看着莫子卿忍不住抽动的双腿和还在摸索着的手臂,上去抱住了他单薄的身子,拍拍他的背,轻声安慰道:“卿儿不怕。”莫子卿靠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想到什么,抬起头望着楚言的方向道:“楚言,玉清姑娘……是谁?”楚言身子一僵,道:“她是玲珑阁的圣姑,秦玉清。”莫子卿点了点头,思索一下才问道:“她……她好看么?”楚言笑着揉揉他的头,问道:“想什么呢你。”莫子卿垂下头,无意识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腿,咬着唇道:“楚言,你喜欢她么?”楚言听他由此一问,心头一沉。
虽然不是有意隐瞒,但却从未将自己与秦玉清的婚约一点透露给莫子卿。
莫子卿见他不答话,知道什么似的,一把推开楚言,挣扎着要下地。楚言想要扶他,却让他尖声喝住,莫子卿嘶哑着嗓子,摔在地上,摸索着要往床上爬。楚言看了心疼,忙道:“卿儿,我……”莫子卿无力爬上床,只好在床脚缩着,成了一团,抽噎着话不成句。楚言将他抱进怀里,顺着他的背让他慢慢放松下来,温言道:“卿儿乖,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和玉清姑娘早有婚约……”
话音才落,莫子卿身子一震——半晌一动没动。
楚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暗暗埋怨自己不该这样直接,正要说话,却听莫子卿沙哑着嗓子,低声叹道:“楚言,我难受,想要睡觉了。”
那一日,莫子卿便再没说过话。
那日之后,也极少听到莫子卿说话了。
杜鹃被刺死之后,房内便差来了一个唤作喜鹊的姑娘。喜鹊是新来的丫头,之前早被吩咐过,莫子卿脾气不好,生活里挑剔得很,来之前心里惴惴不安。岂知来了水榭之后,莫子卿话极少,吃喝日常都没有吩咐,一切均随了喜鹊准备。喜鹊心肠好,当莫子卿是弟弟一般,好吃好喝伺候着,仍不见小主子开心。
楚言依旧常来,喜鹊也发现,楚言来的时候,莫子卿要比平时高兴些,却只是眉眼神采,言语依旧不多。楚言看着莫子卿日渐消瘦下去,只道喜鹊没有尽心照料,却是莫子卿拦下,说了好些好话,才留下了她。
莫子卿似是变了许多,一夜长大。
平日里莫子卿极少出门,甚至借由眼睛不便,屋子也很少出。莫离习武成痴,固然对自己幼子心有愧意,却日渐失了照料。这日赶上阳光好,喜鹊千劝万劝才扶着他出门在惊鸿泉边坐了坐。莫子卿极少活动,原本就有些畸形萎缩的双腿更加没有气力,出门多是要有喜鹊扶着的。喜鹊服侍着他在泉边坐下,莫子卿忽然道:“喜鹊姐姐,秦家姐妹还在玉宸宫么?”喜鹊并不知道楚言和莫子卿之事,便点头道:“在,言少爷这几日都为了成亲礼单忙活呢,秦姑娘便跟着帮忙。”武林儿女极少惺惺作态,婚嫁也较为随意,并没有太多礼数束缚,是以秦玉清并没有回玲珑阁,留在玉宸宫打点事宜。
莫子卿轻叹了声,道:“前几日,我和秦二小姐起了冲突,想要跟她道个歉。喜鹊姐姐,我身子不便,你去将她请来,再做几道菜,说我跟她赔礼。”喜鹊心道,那日事情原本是秦玉溪动手在先,莫子卿身子弱,很是歇息了些日子才养好了伤口,如今却要低头认错,只怕也为了日后与楚言好相处。念及至此,倒觉得莫子卿宽宏大度,明白事理,当下道:“奴婢这就去请。”
秦玉溪这几天正烦着无聊,姐姐和楚言忙着婚嫁事宜,自己帮不上忙,玉宸宫前后转了几圈,便窝在屋子里烦闷。这日却听漓香水榭的喜鹊姑娘来请,偏着脑袋想到了那日自己欺负的莫子卿,虽然不屑,但无聊之余还是应了去。
莫子卿尚坐在惊鸿泉边,秦玉溪远看着,莫子卿清瘦的背影,又想到他清俊的眉目,不禁也有些少女心动。莫子卿听到脚步声,侧了侧头,出声询问道:“是二姑娘来了么?”秦玉溪忽地见他这样客气,也有些犹豫,只得收敛了道:“是,莫小公子。”莫子卿勾勾嘴角,撑着要站起,却是腿一软,又坐了下去。秦玉溪急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道:“我扶你。”其实两人都是小孩子,秦玉溪那日见莫子卿对自己不屑一顾,所以生气,今日看他身子孱弱,又不禁同情他来。莫子卿摸索着扶住秦玉溪,轻喘了声,才轻声笑道:“多谢二姑娘了,我……我腿不好,麻烦你了。”秦玉溪见他主动示弱,更是觉得心里同情可怜多余那日的气愤厌恶,手下一用力,便将他搀扶起来。玲珑阁和玉宸宫都是江湖上的有名帮派,莫子卿身子不好不能习武,秦玉溪却是自幼练功,反而比莫子卿有力,搀着他也不觉吃力,反而觉得莫子卿实在是虚弱得很。莫子卿半倚着秦玉溪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脚蹭着地慢慢地走,秦玉溪这才发觉他腿脚残疾严重,只出声道:“你慢慢走,不急。”莫子卿身子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却终究是慢慢向前走了。
两人走得慢,几步路下来莫子卿已经身子全是汗,正要站直歇歇,忽然身子一歪,整个人来不及呼喊,“通”的一声落入惊鸿泉中!秦玉溪一时手下没留神,怎料到莫子卿就摔了下去,她不会水,眼看着莫子卿在泉水中挣扎,竟是站着傻了眼,连呼喊竟是也忘记了。
第五章
好在喜鹊做好饭食要回来复命,方才踏进后园,便看到莫子卿在泉水中已经奄奄一息,秦玉溪尚在泉边看着,一时大急,也顾不得身份,推开秦玉溪跳进池子,将已经晕厥过去的莫子卿抱了起来。
秦玉溪方才想过来要帮忙,却教喜鹊厉声喝住,再不理她,将莫子卿抱进房间,进行急救。秦玉溪哭着跑回房间,一路上遇见下人询问也不敢说话,只道莫子卿平日里不出来,他伤了病了自然外面也不会知道,自己不说,姐姐便不会责怪。想了许久,越觉得自己的法子可行,才慢慢平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