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比尔这么想着的时候,存活者低下头,往栅栏处走去。沿着布满高压电的走廊,回到自己的牢笼里,他坐进角落,不再动弹。
他的嘴唇,仍然在细微的动着。
不要来。
不要过来。
——可是谁不要来,谁又会来,他不知道。
它们只是在重复,在他一片空白、没有思考的脑海里,不停重复。就像预先设定好的复读程序,不停播放,好像这样就可以传达给什么人知道。
别来。
不要来。
他就这样坐在黑暗中,直到黎明来临。第一缕阳光越过头顶透明的钢筋玻璃,照射进来,在这里,阳光不代表新一天的开始,它代表下一场杀戮。
寂静中,栅栏门再次升起,他握紧手中的刀,走了出去。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回忆,杀掉对手,活着走下竞技场。
这就是他该做的事。
但是,格纳很快就开始觉得无趣了。
所谓惊喜,是指意外的事偶尔发生一、两次,如果每次都会发生,那就和每天早上的太阳都会升起一样,毫无乐趣可言了。就比如121号,他曾让格纳几次判断失误,所以格纳感觉很有意思,但如果次次判断失误,那么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也就可以次次判断正确了。
真没劲。
格纳想,他一口喝掉杯子里的黑咖啡,按了按太阳穴。正在此时,比尔走了进来,手里推着一架金属车,车里摆满了一个个小罐,罐子上标有不同的号码。这些罐子正是研究总院刚送来的化学剂,再过一会,比尔将会把它们放入注射通道内,这些通道直通每个牢房,通道出口处装有机械臂,会自动取出这些瓶子,并替实验品注射。
RUHI40?
“那是——给121号的?”
“嗯。”
“不会太早了吗?”格纳有点吃惊。
“谁知道呢,反正是总院的意思。”
比尔满不在乎,格纳就不能了。首先这很违反常态,格纳做过那么多注射,所以他知道会出现在初级阶段的药剂名一般有那些,而RUHI40,只会给待在这里一年的实验体进行注射——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121号的身体虽然可能会因为骤然间太过强力的药剂而发生突变,更麻烦的是他会变得更强——这样不是就越发没有乐趣了吗?
总院那群该死的家伙。格纳愤愤不平,他把咖啡杯一丢,决定动一点小手脚。药剂他自然是不能改的,但他可以更改121号的对手,比如从35号,换成7号。
这场对决,被安排在了三天后的上午。
这天,格纳一早就来到办公室,并且给自己带了几罐冰啤酒。
比尔自然是不赞同他的做法的。
7号,是死灵部队元老级人物之一,之所以称他为元老级人物,是因为自从比尔五年前调入这个工作岗位时,他就已经在这儿了,连比尔都不知道7号究竟在这儿待了多久。
而让一条新鱼与一条鲨鱼做拼斗,是明显违反规定的做法,让上头知道了会非常麻烦,可是格纳已经答应他,会在出现在死亡之前用催眠剂让双方昏睡——格纳毕竟是他的同事,他还不想为一两个实验品和他闹僵关系。
决斗开始,双方进场。
与前几天相比,注射了RUHI40的121号,显然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的肩骨关节显得更为凸出,脊背上青筋勃起,原本只是半隐在皮肤下的肉瘤,也增长出来,黏连成一片。
不过么——。
格纳笑一笑,不过与他的对手相比,还完全是个初级阶段的新手:“给我们新来的小子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这里谁才是老大!”
第五十五章
十几米高空的观察室里,格纳的洋洋得意,与圆形决斗场中的一切,没有半点关系。
这里,有自己的规则。
一秒过后,隔着整个场地相立的两道身影,同时出击,像是两道闪电,向对方直袭而去。
很强,这次的对手很强。
生还几率,50%。
混沌的思维深处,本能这样说道。不能拼速度,对方的速度明显要快上一节,也不能拼力量——飞踢起一脚,直踹在对方的腹部,然而对方的身体像是钢铁浇筑,毫无反应。
生还几率,30%。
侧身、闪避、伺机攻击,逮到机会闪身到对方背后,跃起将匕首插进对方的颈后侧,鲜血随着这一刀飞溅出来,粘腻的黑色血液喷溅了一头一脸。可对方手似乎不痛不痒,他甚至没有回身,只反手一抓,如同抓一只小虫般,便揪住他的肩膀把他甩到了前面。
生还几率,10%。
“这次不妙了吧,121号。”终于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格纳十分兴奋,“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纸片娃娃。”
的确,在7号的手中,他就像是一片随时能被撕破的纸。只是随便一扯,他的左手便从根部撕扯下来,虽然不是身体的一部分,仍然伤到了肩部。不过好在,他不觉到痛楚,因此他得以借机反手一刀,将匕首再次插进先前的伤口中,往前用力一拉,彻底切割开7号的大动脉。
更多的鲜血喷涌出来。那些血液就像黑色的熔浆,从脖颈往下流淌。
7号暴怒。
他那浑浊的双眼中是狂乱的杀意,他一把将手中不听话的玩具飞甩出去,狠狠砸到对面的墙壁上。在落地的瞬间,肩胛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响起。
生还几率,5%。
观察室中,比尔皱起了眉。
“差不多就可以了,格纳,你答应过我的,不会玩的太过火。”
哪里有过火,这才刚开始不是吗?“好吧好吧,马上就好。”格纳不情愿的极为缓慢的伸出手,往按键移去。
碎裂的肩胛骨被捏住,仿佛毫无重量的玩具,一次次甩掷到空中,再落到地上。身体里的内脏在震荡,一股又一股的血腥味不停涌上喉头。
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这个含混的念头,轻的像是一根羽毛,没有意义的飘过脑际。它原本应该很快就要飘走的,重新归回混沌的脑海,再不出现,然而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中的某个字,不轻不重的拖住他的某一根神经。
死。
死……?
完全锈住的齿轮,发出一点点压轧的声音,震动过耳膜。
总觉得,他似乎答应过谁一些东西……可是,他答应了什么?
答应了——什么呢?
他感觉自己的头颅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握住,从地面提起,悬到空中。额头上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从伤口中淌出,流进他的眼睛里。
是暗红色的。
血腥而又魔魅的红。
生锈的机械中,仿佛滴入一滴油,令它发出第二记的倾轧声。身旁飘忽的一切,似乎清晰起来,喘息声,刺鼻的混杂着怪味的血腥味,模糊的传入他的感官。
松软无力的手指,下意识的缓缓收紧掌中的刀刃。
5%的几率,足够了。
无论对方的身体怎么强大,总有脆弱的地方,比如像是眼睛或者耳朵,只要角度对,力道得当,甚至可以直捅进脑部。而现在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只要近一点,再近一点——。
对方并没有察觉到手中玩具的意图,他感觉到他已经丧失了斗志,所以他正在摆弄他,充满了趣味,就像是进食前的蜘蛛,耐心的吐丝捆缚住猎物。他并不知道,他的猎物正在寻求最后一击。
他将他凑近,直进到一个完美的距离。
就是现在!
手中的刀忽地收紧,骤然抬眼,正要行动的前一秒,混沌的视线里,随着预定的目标,同时映进的还有一张脸。
黑发,黑眼,脸侧有一道伤疤。
这张脸……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呼啸而来,像是具有了生命力,闪电一般猛然扑进他的眼中。
这张脸……是谁?
——小鬼。
小鬼?
——“小鬼,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了,我是你的带教官,A5。”
A5……?
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对方忽然将他再次飞甩出去,重重砸上墙壁。但他没有采取任何的防护措施,任由自己从墙面上缓缓滑落。
四周的景物在晃动,不安定的旋转扭曲。他吃力的转动眼珠,被鲜血模糊的眼睛里,仿佛是第一次,终于清晰映进对方的身影。
巨大臃肿的身躯,腐烂的关节,死灰色的皮肤上满是暴突出的血管,纠结成青绿色的大簇脉络,混杂着破裂的发出恶臭的肉瘤,蔓延的到处都是。他的血是黑色的,纯黑的颜色,粘稠的像是沥青,不仅从脖侧割开的动脉处,更从他的指甲缝和耳朵里,缓缓淌出。
视线顺着这些黒污的血液,一路向上游移,最后落在了他的脸上。
盘旋的秃鹫,怪石嶙峋的谷底。
没有阳光,天色阴沉。
“你敢吐出来,我打烂你脑袋。”男人笑的有点危险,就和训练时少年没达到他的要求时一样。
少年没有吐,甚至连吐的表情也没有,镇定的一口一口咽着嘴里的东西。
“很好,这才像是我教出来的。”他赞赏的笑,靠在谷壁上,一支烟松松散散的夹在指间,“你再休息会,恢复了体力就给我爬上去。”
“我会把你拉上去的。”
“刚表扬你就给我漏气,”他用夹着烟的手,打一下他的后脑,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就算你把我拉上去了,又怎么样,难道你还要背着我走出这里,一直走到任务结束吗?”他一把扯过少年,嘴里的烟雾喷上他的脸,“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不准回头,永远都不准,你能看的地方只有前头!给我记牢了!”
A5。
零零落落的回忆,如同满是棱角的碎片,滑过脑海深处。
他乏力的眨一下眼,仅剩的一只眼中映进头顶的天空,穿越过透明的屋顶,看见苍茫的颜色,就和那天的天色,一模一样。
他听到震响在耳边的脚步声,他在冰冷的地面上,慢慢转头过,看向那脚步声的来源。他看着他,直到他走到他跟前,把他从地上揪起来。他已一动不能动,只能任由对方再次把他捏在掌心里,然后捏住他右脚踝,开始缓缓用力。
他已经玩够了,接下去,他会捏碎他的脚,再一一捏碎剩余的肢体,最后,捏破脑袋。
杀戮。
血腥。
吞噬。
这是唯一仅剩的目的,再没有其他了。
脚踝处的骨骼一点点传来碎裂声,从脚踝一点点往上延伸,坚实的腿骨在对方手中像是脆弱的枯树枝,一捏就碎。他没有动,他仍然看着他,看着他肿大扭曲的身体和黑色粘稠的血液,那份嗜血的狂热与扭曲,毫无理性。
你要我不回头,我照办了。
你要我去替你杀文森,虽然有点迟,我也正在办。
这些都是遗愿,因为你已经死了。
所以,你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他缓缓摇一下头,脑袋里生锈的零件,随着这一动作发出叮当的声响。他无法思考,理不清前后,脑海最深处的雾霭,慢慢弥散。
这是在做梦……吧?
你已经死了,你的肉体或许无法入土为安,你的灵魂却早已往生。
你不可能在这里。
你不可能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一直待在这里。
以这副模样。
他缓慢的闭上眼,他能感觉到腿骨崩坏的碎裂感,已经延伸到了膝盖处,那只巨钳一般的手,正捏住他的膝盖,前后弯曲。可是他的思维却在迷雾中,慢慢走失。
这是梦。
是梦。
世界,仿佛全然的安静下来,他再听不见任何声响,仿佛它们都消失了,甚至仿佛连他自己,也消失了。然而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缓缓的勾起了唇角。
梦啊。
如果可以,他真想当这一切,不过是个梦。
——“你要活着出去,出去以后,再替我杀两个人。”
这是那一天,在沟谷底下,他所能记得的,A5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要他杀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文森,当他在长久的岁月之后,重新记起这句嘱托时,这个名字同时浮出了水面。
然而另一个人的名字,他始终没能记起。
可是也或许,他根本不需要记起。
——“我送你去见个老朋友吧,一个你应该相当熟悉的老朋友。”
寂静无声的黑暗空间里,这句话语,如同诅咒,阴冷冷的响起。
……老朋友。
呵。
老朋友。
唇角勾起的弧度越发加深,直至第一声低哑的笑,从唇间逸出。笑声从轻至重,从小至大,从冷静至疯狂,笑到最后,那声音成了嘶吼,仿若受伤的野兽,冲着天空愤怒的咆哮。
隔着密闭玻璃,比尔听不见场地中的声音,不过单凭看,他也知道情况不妙了。
“混账,你在干什么格纳,快点给我洒催眠剂!”他一边说,一边几步抢过来。
“好的好的,我这就按。”
嘴里这样说着,格纳却侧过身体,尽量挡住比尔,手指磨磨蹭蹭的摸上按键。正当他磨蹭到最后一秒,按钮就要被按下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已经零零落落明显没有了还手能力的人,突然止住笑声,接着更为突然的一脚踢在7号的肩膀上,巨大的踢力不仅让他从7号手中挣脱,更让他向后飞射出去。他落地,单手撑住地面,再缓缓的站起来,他的脚步看上去是那样的踉跄,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但他始终站在那里。
7号似乎也察觉到了某种异样,停下不动了。
宽阔的圆形竞技场上,5秒的对峙,时间凝固在上空,如有实体一般,纹丝不动。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两人忽然同时出手,以一种极快的动作朝对方冲去。在相撞的瞬间,碎裂的肩膀猛然侧过,挡住对方的攻击,身形却丝毫不曾停顿,如同离弦的箭,笔直撞入对方怀中。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他手中的匕首,如同积蓄满力量的石驽,把致命一击送进了对方的心脏。
没有丝毫犹豫的,反手转动刀柄。
心脏破裂的声音,就像天使不经意的叹息,温柔响起。
在这一刻,一切仿佛停滞住了,一秒亦或是一分钟,巨大丑陋的身体轰然倒塌。这是极其干净利落的一刀,没有任何多余的挣扎和痛苦,他瘫倒在地上,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眼珠转向一旁。
他看住那站在身前的人,然后他弯了弯唇角,闭上眼睛,极慢的,如同倦极归巢的鸟。
谁都不知道在这最后时刻,他是否认出了眼前的人。但在经过长久的岁月后,这个灵魂终于能从上帝那里,得到他应属的平静。
楼上的观察室里,格纳的脑袋中一片空白。
完蛋了。
居然死了——7号居然死了。7号怎么可能会死呢?他怎么能死呢?这下他要怎么办,他根本没有办法向上报告,因为这是违反规定的决斗,他会为此上军事法庭的!
他惊惶的转头去看比尔,然而他看见的,却是倒卧在控制台上的一具尸体,鲜血从比尔的眉心处泉涌而出。
“比、比尔——?”
话音未落,一粒子弹呼啸着,同样穿过他的后脑勺,从前额处笔直穿出。
有人入侵了!
这是格纳的最后一个念头,接着他看见的,便是自己的血和永恒的黑暗。
决斗场的钢铁栅栏打开了,“吱呀”的一声轻响,在往常是对胜利者的奖赏,它代表着生的希望,也代表着下一场更为残酷的战斗。
现在,却无人理会。
存活者站立在原地,他站在那几乎看不出原形的尸体前,微低着头,蓬乱的头发遮掩住他的眼睛和表情。
周围很安静,安静的如同墓地。
仿佛一切都已消失。
然后,有脚步声响起。
那是军靴,厚实的底部踩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有着利落到近乎冰冷的质感。那人一步一步走进来,锃亮的靴子踏进血污里,碾过碎裂的肉块。他没有停,他踏着这一地的血,直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