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对霍克特而言,“封印”这两个字,与“印记”同等诡异就是了。
卡俄斯则半叹了口气,他不是不知道这人类对印记没有半点兴趣,却不知道直到了今天,他脑子里的概念仍然如此模糊。
“你以为印记是什么呢,人类?随随便便就可以画在对方胸膛上的油印吗?我恐怕它可实在不如你想象中的这么容易。印记可以被订立的前提,唯有其中一方的意志被彻底摧毁,却仍然还有强烈的存活欲念,印记才会成功——而这一状态,并不能由本人自我控制。”
“德曼虽然蠢笨,不过还没蠢到如此地步,他至少知道什么是有可能的,而什么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发生的事。”
的确。
抬起手指,霍克特勾上一缕卡俄斯用墨色发带绑缚住的长发,要摧毁这个克罗那人的意志,还不如摧毁这个世界来的更容易一些。
但是这样说起来的话……
“那么,你为什么会和我订立印记?”霍克特禁不住问道,“我记得你以前曾经说过,你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印记是什么时候的事——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卡俄斯的眼中,露出几分沉思。
自从来到这个低等空间,大多数的时间,他都是在沉睡的。与这人类之间的印记,他确实没有太过明确的记忆,不过硬要说的话,也许他不是一点点印象都没有。
“情感。”红唇掀开,他说了这么两个字。
“什么?”霍克特一怔。
“很强烈的情感。”卡俄斯垂下视线,拨开他额前的头发,露出他的额头,“它向我索求一些东西。”
“索求什么?”
“力量。”
“……力量?”霍克特的眉心打了个结。
“是的,摧毁一切的力量。”
那感情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暂时唤醒了他,它愤怒而又悲伤,如一把利剑笔直插入他的心底。
它在哀鸣。
他想他当时或许是被震慑到了的,所以他在意识朦胧中做了一些允许——现在想起来,他那离完全清醒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脑袋并不确定自己允许了一些什么,不过根据现在的情况看来,应该就是这个印记了。
手里的长发柔韧又泛着潋滟的光泽,霍克特把它们在指间里绕出十八道弯,松开几道,再绕上。其实卡俄斯说的这些,他完全没有线索。真正说起来,他的记忆分成两半,后面的那一半,像个没有标签的垃圾桶,里面的东西删删减减的连他自己都连贯不起来。
至于前面的那一半,他则完全记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自己睁开眼时,看见的军事医院天花板,还有他自己的名字。他们说他昏迷了三年,可是那三年之前的事,没人可以告诉他。
都是空白。
不出声的叹一口气,卡俄斯交叠起双腿,垫高了霍克特搁在他腿上的头颅,他用指腹抚摸过霍克特的额头,再细细的抚摸过额角,然后他的嘴唇代替了手指,在那里轻轻吻一下。
霍克特则散开了卡俄斯的头发,在发带飘落的同时,凉滑的发丝也漫上了他的指尖。他抚入那些发丝里,慢慢的,他说。
“我想给文森打个电话,你有能直接联络到他的方法吗?”
巴美尔帝国军事大楼的办公室内,文森正坐在办公桌后。窗外已是暮色沉沉,他却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就在几分钟前,他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没有说他是谁,只给了他一个坐标。
“你如果有空,可以去那里看看。带上杜松子酒。”
“——什么意思?”
“去查一下死灵部队,你会明白的。”
对方挂断了电话。这更像是一个恶作剧电话,假如文森听不出他的声音。
A8724——来自他的电话……杜松子酒……
文森的眼睛猛的睁大,几乎在电话挂断的同时,他就拨了手下的分机。现在,他正在等待调查的结果。
门被敲响了。
送上来的资料有很厚一沓,文森翻阅了前两张纸后,速度便加快了。他当然是知道死灵部队的,但他从不关心这个部队干些什么,与死战部队一样,死灵部队也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外。可现在,简单看过这个部队的详细情况后,他心中不详的预感隐隐浮现。终于,当一张熟悉的照片映入他的眼帘时,他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十秒钟后,他一下站起来,狂怒的把手里所有的纸张往地上一扔,纸张四散,飘满了整个屋子。只剩下他手中的唯一一张。
他的手不停的颤抖。
杰夫康迪。
这四个字,在他齿间咬出血来。
第六十章
接到文森电话时,杰夫康迪正在家中的实验室里,在他这栋漂亮的独体别墅中,有整整一层的暗阁,从外面看只有三层,里面实际上有四层,而如何进入这第四层,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他正在这第四层中,站在一架显微镜后,把两片不知是什么的组织缝合在一起。他的神情专注的仿佛这世界上只有这两片组织一般,手上的动作灵活而仔细。
他的手边,放着一只透明玻璃瓶,瓶子里,一只眼球漂浮在里面。
康迪取下这只眼球,当然是有目的的。
因为那一天,当他发现A8724拥有的二级印记时,他的脑袋忽然像是被一道闪电劈过,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什么地方傻了,居然这么迟才让这个绝妙的主意浮现到脑海——他可以与卡俄斯订立印记,就像与阿奇尔一样。
如此,这个克罗那人就会听命于他,再也不会从他身边离开。他会带着那些神奇的力量与奥秘,静静躺在实验室里,成为康迪最完美的实验品。
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康迪甚至还搞不明白二级印记与一级印记的区别,他也不明白这只眼球的作用。阿奇尔什么线索也不能提供给他,茫然无知的近乎愚蠢。
可是没关系,他迟早会弄明白的。
此时,他听见实验室外隐隐传来铃声。知道这个号码的人不多,康迪在犹豫一会后,还是放下手中工作,走出去接起了电话。
是文森,他说有事要来找他,康迪想不透是什么样的事需要在晚上九点来他的住所打扰他,但他还是同意了。他放下电话,转过身时,看见镜子里一闪而过的人影,他不由惊了惊,定睛看时,才认出那是自己的倒影。他站在镜子前,看了好一会,才舒出口气,走回暗楼中。
文森抵达时,康迪手头的工作正到要紧的时候,于是他把文森晒在客厅里整半个小时。而等他终于完成了关键步骤,来到客厅时,却被里面的情形弄的很疑惑:文森坐在沙发上,而客厅里,围站着一圈军人。
“你这是干什么?”康迪觉得有点奇怪,他慢慢走进来。
“我不干什么,只是有点事,我要和你算一算。”话音刚落,那些围站着的军人忽地掏出枪来,黑洞洞的枪口全部对准康迪的脑袋。
康迪不由退了一步,很快又反应过来:“你疯了吗,文森?!”
“疯?”文森冷冷一笑,“我看疯的那个人是你,杰夫康迪,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猛地站起来,从怀中拿出自己的枪,对准康迪的脑袋扣动了扳机。康迪早有警觉,他向旁边闪去,子弹呼啸着擦过他的太阳穴,留下一片火辣辣的感觉。
康迪伸手一抹,抹下一手的血。这时的康迪暴怒了,暴怒中还带着些惊疑不定。
“你不要雷内的命了吗?我告诉你,如果我死了,他也——!”
“他已经死了,你这个畜生!”
康迪一下住了嘴:“……你知道了?”
“是啊,我知道了。如果我不知道,你还打算骗我多久?”文森执着手里的枪,一步步走进康迪,每一步沉的似乎踏在了康迪的心上。
康迪怔忪一会,忽然笑了。
“文森啊,我以为这么长时间,你该有长进了,没想到你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一点进步都没有。”康迪的右手划出一个虚空的圆,“你应该看到过,看到过我做出了多少奇迹,探索出了多少奥秘!你不明白吗,这是上帝赋予我的使命——任何在我前行道路上做出贡献的人,都该觉得荣幸!”
“我只明白一件事。”文森走到康迪跟前,用左手揪起他的衣领,然后把枪口抵上他血迹斑斑的太阳穴,“我早就该杀掉你了。”
“杀掉我?”康迪不屑的扬起一边的眉毛,“巴美尔帝国与诺尔亚帝国已经开战了,这场战争可能会持续很久。研究总院的大部分技术研究资料都在我手中握着——这种节骨眼上,你要杀我?”
“实话告诉你,康迪,这把枪几个星期前就该架在你脑袋上了。”阴沉沉的看着他,文森问康迪,“你可以猜一猜,我在等待的这些时间里做了些什么?”
“难道你——?!”
“是的,我派人复制了你各主要研究项目的技术资料。”其实还没有完成,仍然有一些资料需要时间去窃取,但是文森管不了那么多了。
“看来你早有预谋。”康迪笑一笑,他并不害怕,也不慌张,因为他手中还有王牌,“即便如此,我还是劝你别这么做的好,文森,我死了,你也活不成,你还会浪费了雷内的心意。”
“什么意思?”手中的枪更紧的抵上康迪的脑袋。
“你没有发现吗,可能是很偶尔的,你的手指会不太灵活?”康迪微笑着说:“其实你早就生病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知道你得的什么病吗?”他一字一字的说道:“渐冻症。”
文森没有说话,他紧紧盯着康迪的眼睛,如同两柄冰刀。
“这些年,为了缓解你的病情,我花了不少心思。你大概觉得死灵部队很糟糕吧?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你能活到至今,行动利索,治疗方案正是来自于他们的实验数据呢?如何,还觉得那些化学药剂残忍吗?”康迪笑的很得意,他心中再安稳不过了,文森不会对他动手的,谁不想好好活着呢?
“另外,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文森。雷内是自愿待在死战部队的——这是我和他的交换条件,我救你的命,他则待在那儿,乖乖替死战部队卖命。所以,就像我前面说的,如果你杀了我,不仅自己活不了,雷内的心意也浪费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在用我,威胁雷内。
文森是背光,所以正说着话的康迪看不见他始终萧杀的表情,所以他更看不到在他说完这段话后,文森那充血的眼球。
好!
好!!
太好了!!!
他硬生生将康迪拖拽着离开地面,手中的枪口就像是要嵌进康迪的脑壳里。
“你给我去死!!”
这五个字如同冰雹,带着暴涨的杀意和所有的伤与痛,与枪膛中的子弹一起射出。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跳出一个身影,速度奇快,一脚踹开文森,抱起康迪跳出了窗外,出膛的子弹砰一声嵌进了对面的墙壁中。
立刻有人上前扶起文森,其余的人则纷纷涌到窗口,举枪射击,但那人身影奇快,已然在月光下失去了踪影。
研究总院的院长很快更换了人选,而杰夫康迪的通缉令贴遍了整个国家,人们的心因为战争而惶然,他们匆匆忙忙的在这些标有S级通缉犯的纸张前走来走去,偶尔抬头看上一眼,很快就走开了。
但是,有时还是有例外的。
像是默多夫,他已经站在这堵墙下十分钟了。他已经从研究总院办理了辞职手续,很快就要回乡下了。今天,是他在这座城市中的最后一天。
他注视着墙上的通缉令,一动不动,直到他的脖颈开始觉得酸痛。默多夫垂下脑袋,慢慢的往巷口走去。
他曾经是个天才。
真正的天才。
他见证过许多他创造的奇迹,那时的他,眼睛里有着最为纯粹的光芒。可是渐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光芒,泯灭殆尽。
他迷失了。
在永无止尽的探索和奥妙中,他迷失了,他开始变得疯狂,越来越痴疯狂,他开始做一些不被允许的事,他的眼里开始出现另一种光,扭曲而癫狂。
他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之间爆发过的一场冲突。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场冲突,也是在以后大大小小的事情里最为严重的一场。
——“你疯了,你不能这样做!”
他记得他这样怒吼。
——“为什么不能?”
对方却很冷静。
——“这还用说吗?这是人体试验!而且还需要我提醒你,他们两个是你的谁吗?如果汉娜还活着,她绝对不会允许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对方打断。
——“默多夫,你不明白吗?这是上帝的旨意,这是上帝赋予我的职责!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可是,那真的是上帝的旨意吗……?
默多夫叹息着低下头。
不是。
你听错了,那不是上帝的旨意。我们做错了事,我们踏入了禁地,那里,怎么会有上帝,那里有的,只是恶魔。在你用他们两个做实验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被恶魔迷惑了。
是恶魔啊,科林……
在心里默念出这个太过久远、已近陌生的名字,默多夫再看一眼通缉令上的年轻脸庞,佝偻着背,走出巷口。巷子的一侧,是家廉价旅馆。
现在是下午二点,其中的一间房里,厚厚的窗帘拉拢着,房间里暂时的住客正在睡觉。或者正确点说,他正在陷在噩梦中。
笼子。
一个一个的笼子,金属做成的笼子。手臂粗的栅栏里,围困着一张张苍白的脸,空气里,有血腥的味道。
其中的一个笼子里,一个少年蜷缩在床边,他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年纪,比起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他的身形消瘦而单薄,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数不清的针孔和切割痕,而在宽大的衣服下,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肚子上挂着一个袋子,袋子里盛装着一些从体内牵连而出的鲜红内脏。
他很痛。
但是比起痛,他更觉得害怕。
因为现在是上午9点55分,距离十点,还有五分钟。“滴答滴答”,秒针一下下走着,偌大的区域内,秒针敲击的声音清晰可闻,每一下都敲击在这些孩子们的心里。
“当!”
十点到了。
随着这一记轻响,走廊尽头,有脚步声响起。
——“……是谁?”
——“会是谁……”
——“今天被带去实验区的人,会是谁?”
仍旧没有人说话,然而这无声的充满恐惧的低语,却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不停重复。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系紧在那个脚步上,然而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看上哪怕一眼。
——“别停下,别在我这里停下。”
——“不,不要是我,不要。”
脚步声沿着走廊,不紧不慢的走过每一道门,门内的每个孩子都在祈祷,死死闭着双眼。紧绷的弦,随着它的走过,一节一节放松,却也令它前方的空气,越发绷紧的似要断裂。
但,仍然是有例外的。
这个例外,就在少年的对面,标号为28的房间里。那是处于最末端的一间房,里面的人,与少年差不多的年纪,黑发黑眼,身上缠满了绷带,他穿的衣服比起少年要宽松一些,因为他的脊椎骨上还嵌入着某种仪器。那应该是非常痛的,少年曾经见过相同的装置出现在其他人身上,他们彻夜哭泣,几天下来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到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