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才十五岁,刚让大公由西伯利亚救出来,魁梧的身躯上滑稽地绷着大公细瘦的外套。深夜,他被佩勒格林纳家和大公家的人拼着命护送去了摩纳哥。为了救他,这批忠实的士兵们先后穿越了高山和大河,可以想象,当他站立在摩纳哥皇宫金碧辉煌的偏厅内时,他是怎样一个狼狈样。他浑身滴水,膝盖和手肘处全是稀泥;他刨花一样的头发更是混乱地纠结在一起;他的脸上好几道疤,血还没凝固。
他惊恐地看着身边这圈人,大家把他围在中心,像看稀奇一样瞪着眼睛,还不时咬咬耳朵交换意见。他戒备而恐惧地观察每一个人,突然,他在人群中看见了两位身穿华丽衣服的年轻人,看着和他差不多大。那两个孩子长得一摸一样,一男一女,女孩儿牵着男孩,见伊戈尔看着自己这边,便侧头对男孩耳语了几句。男孩惊喜地看去伊戈尔的眼睛,“嘿”一声笑了,并抬起手悄悄同他挥。
伊戈尔被对方的友好吓了一跳,肩膀也跟着跳了跳,对方顿时“咯咯”笑了出来,对方的父亲赶紧拍拍他的头说:“让-伊芙,没礼貌!”
男孩让母亲牵着朝他走来,伊戈尔从未见过如此穿着打扮的妇人,只觉连村里教堂里挂的圣母都没有她穿得复杂——是的,那时,他还不懂得定义女人的美丑。那位高贵而美丽的妇人蹲下身来,伊戈尔看见了她眼中的泪水,同时闻到了一股甜香味道,可是他还不知道香水这种东西。妇人轻轻抚摸伊戈尔的脸庞,梗塞好几次却说不出话。最后她艰难地抱住伊戈尔,在他的颈项边说:“你就是伊戈尔对不对?我是你的姑姑。”
伊戈尔被一个陌生女人抱,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见自己满身的泥巴涂去了妇人的衣服上,赶紧要让开,妇人却拥着他说:“没关系,好孩子,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是亲人啊。”
伊戈尔迷茫地僵硬在原地,他抬头看头顶乱糟糟地水晶灯,再张望四周身着复杂衣衫的男男女女——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些衣衫有多昂贵,只是觉得复杂,并且很花很花很花——只觉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身边没有一个东西和他原本的生活有联系。
叫“让-伊芙”的男孩看见了伊戈尔脸上的血,他走去窗台边拿手帕,随后主动抬手替伊戈尔擦伤口;众人看得热泪盈眶,纷纷说:“王子真是太善良啦。”
然而伊戈尔的头没有对着伊芙,他看见伊芙拿手帕的那个地方有个柜子,里面有一把提琴。这把提琴突然让他回到了现实,这里的一切都是他未曾接触过的,除了这把提琴。他顿时安心了,挣脱伊芙,和伊芙的母亲奥利维亚公主的怀抱,大跨步走去了柜子面前。大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由于他刚才那几下挣扎特别野蛮,一些人立刻用手捂住了嘴说:“好粗鲁的孩子。”
他全不顾这柜子能不能开,柜子里的琴能不能拉——在他的世界里,任何琴他都可以拉,因为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一把琴——他熟练地取下琴,放去下颚处夹好,他的身子别扭地拧着,上半身转过来了,下半身又还斜斜对着柜子。他就以这样的姿势拉琴了,只要手指沾到琴他就舒服了,姿势难不难过,脚踩得踏实不踏实,所处环境如何,都不是太有关系。
他拉了帕格尼尼的练习曲,再拉了首巴赫的无伴奏曲,这期间,当时在场的人中,没有一个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有动过一下,整个偏厅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成了蜡像。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夜就成名了,无数人用了一辈子也攀登不了的高度他攀到了,无数人一辈子也盼不到的荣誉和地位他也立刻有了,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踩在了千万人的头上。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做的事情明明是以往每天都做的事,和吃饭拉屎一个类别,怎么这些人如此大惊小怪,难道他们没有见过拉琴这件事么?
任何人看见伊戈尔拉琴之后都要发狂并且嚎叫,他们惊慌失措地捂着脸,声嘶力竭地哀嚎。这让伊戈尔觉得自己要死了,因为在自己家乡,只有家里死人了,大家才会这样疯狂。后来他又开始觉得自己是神父,因为这些人总要跪在他脚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在自己那里,只有神父的脚边才跪着人,那些跪着的人说着他永远听不懂的话。于是,他问他唯一的朋友伊芙,这些人是不是生病了?伊芙生硬地用最简单地法文解释道:“他们爱你,全世界的人都爱你,你是我们的宝贝。”
伊戈尔恍然大悟,原来,他成了世界上了琴拉得最好的那个人。
两年过去了,有一天,正当他打开窗户要让全世界的人“再爱他一次”时,窗下突然飘来了另一组提琴声。伊戈尔至今无法形容那组琴声给自己的感觉,不过要现在的他来总结的话——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他确实是这么个感觉——他会说,这组琴声教会了他“爱”这个能力。
那组旋律温柔而忧伤,娇弱而敏感,它像一根蜘蛛丝,再微的清风都能让它颤动,再细的力气都能让它破碎。旋律里面的每一下颤音都分得明明白白,每一颗颤音里都包裹着沉甸甸地感情;这么多精细而饱满的感情集合起来,穿在一起却有条不紊,纤巧而轻柔,不具备它理应包含着的、庞大的压迫感和攻击性。一些人的人格像浪潮,比如伊戈尔,他们激烈而庞大,给人以窒息感和激情;还有一些人的人格像一串珍珠项链,看着一颗一颗都温柔圆润,但往细里看,每一颗珠子的形态都不同,你只能像着了魔一样顺着这串珠子越走越深,探索这个人的一面又一面——这串音符即使如此。
那时他不知道旋律来自哪里,后来才知道,瑞典皇族贝尔南多特家的小王子来做客,旋律是他拉的,这位王子的名字叫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 埃里克 斯德伯克 贝尔蒂尔 贝尔南多特是瑞典皇室分支家族的小儿子,小伊芙四岁,大伊戈尔一岁。他被很多画家称为“当代最美丽的人”,一些人更是将他同中世纪油画里的一些肖像做比较,称他的美貌已经超越了时间和国界,成为了某种永恒。他所到之处人人竞相围观,为他画肖像画的画师常因为他的美而昏倒,并在醒来后绝望地交代自己无法捕捉这样一份美,自己的涂鸦是对这份美的亵渎。传说他曾让野狼停下脚步,还让棕熊俯卧在他脚边休憩。少年时期登台演出,乐团的人常常因痴迷于他的容貌而忘记动弓,甚至演出时指挥不得不示意他背对着观众拉琴,不然他的容貌会喧宾夺主,观众们都不会再听旋律了。
普天之下,伊戈尔是个例外,在看见自己堂兄对着对方的相貌茶饭不思时,伊戈尔始终表示出令人惊奇的不解态度。当伊芙问他:“你难道不觉得他很漂亮?”时,伊戈尔不屑地说:“还可以。”
“……难道还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伊芙哑然。
伊戈尔若有所思:“再白点吧?像西伯利亚的雪那样白。”
然而伊戈尔痴迷于古斯塔夫的音乐,如果说之前那些比喻都是他人用来形容古斯塔夫的容貌的,那伊戈尔就会将同样的比喻用去古斯塔夫的音乐上。强烈地爱和妒意使得他无法正常对待古斯塔夫,从早餐开始,到夜间舞会,大伊戈尔一岁的古斯塔夫总是伊戈尔热烈欺负的对方,到最后,古斯塔夫只要一听见伊戈尔的脚步声就要打抖,不知道这人这次又要做什么。直到现在,古斯塔夫的孩子们都知道,“只要对爸爸说:‘伊戈尔来啦’……”
——古斯塔夫的幺子马蒂亚斯才一岁半,话也说不来几句,可你只要问他这个问题,他就会咯咯笑着告诉你:“爸爸就会‘抖抖’!”说罢哆嗦几下,学爸爸“抖抖”的样子。
伊戈尔的举止让堂兄伊芙很是为难,堂兄伊芙热烈地爱着古斯塔夫,为了缓解堂兄的难堪,每次堂兄在对方窗前偷看时,伊戈尔就在不远处为他把风。伊戈尔一边尽职地监视着佣人们的行踪,一边不时回头张望他堂兄此刻是如何表情;他始终记得伊芙的表情,伊芙是那样深情而哀伤,在伊芙眼中,这颗得不到的果实永远那样美。
有一次,因为天热,古斯塔夫的卧室开着窗,窗帘也未拉上。待得对方睡着之后,伊戈尔曾提议堂兄直接爬进对方卧室,“这样看得更清楚嘛。”
“我和他的距离,不是这样解决的。”——伊芙这么答道。
不知愁滋味的伊戈尔随即说:“我爸说,让人后悔的事,都是那些他当初没做的事。”
“那姨父有没有说,人想得到的,都是那些他得不到的东西?”
伊戈尔不以为然,乐呵呵地跑去站岗了。跑得远了,他回头,伊芙依旧痴痴地看着窗内熟睡的美丽男孩。伊芙抬起手悬空抚摸对方的脸庞,或许对方感应到了,因为对方竟然在睡梦中抬起了手,抚了抚自己的脸庞。
——咔嚓——
(1)Nina and Jean-Yves,age 5,at home
双胞胎姐弟妮娜和让-伊芙,五岁,摄于家中。
(2)Igor Vessarionovich Ralchinko,age 15,just escaped from Siberia.
伊戈尔 维萨笠翁诺维奇 莱尔琴科,十五岁,刚由西伯利亚逃离至摩纳哥
(3)Prince Gustav of Sweden,age 18,face portrait by photographer Jean-Pierre Dufout
瑞典王子古斯塔夫,十八岁,著名摄影师让-皮埃尔 杜枫作品
(4)Igor Vessarionovich Ralchinko, running his business in St. Petersburg, age 36
伊戈尔 维萨笠翁诺维奇 莱尔琴科,留着大胡子在圣彼得堡做生意,三十六岁
(5) Igor Vessarionovich Ralchinko as violinst, before entering his instrument-dealing business, age 33, backstage at Milan.
伊戈尔 维萨笠翁诺维奇 莱尔琴科巡演时,那时他还没有开始经商,此照片摄于米兰的公演后台,伊戈尔此时三十三岁。一个月后他将与保罗私奔……(?经商前后的伊戈尔差别好大好大,个性小美男变中年大叔攻了!)
第十二章
临走时,男主人真诚向伊万诺夫道歉,说真是对不起,让您白跑一趟。伊万诺夫哈哈笑,自嘲道:“要怪就怪我父亲没教我拉提琴。”
得到了这样一把好琴,伊戈尔却不如何激动。在车上,保罗激动地回忆着刚才的每一幕,伊戈尔却神情恍惚,心不在焉。再次夹起小提琴,他突然发现自己最喜欢做的事还是拉琴,虽然他很厉害赚钱,以他的能力在现在的行业中也做得游刃有余,可这些事情带给他的快乐不包括激情,能让他血脉贲张的事还是只有拉琴。他现在急不可耐地想回家练琴,他甚至觉得,父亲的病和妻子的病都无所谓了,就算他们要钱,他也只能说“我也没有”了,因为他无法舍弃自己的灵魂,而自己的灵魂渴望提琴。
他慌慌张张地回到住处,从床底下扯出自己那把瓜奈里。这把琴由两岁开始就陪着他了,是他去世的三哥曾用的琴。当年三哥是享誉世界的少年天才,不想早早夭折。伊戈尔并未见过他的前三位哥哥,他们都被冻死了,他却还没出生。据父亲说,他的三个哥哥都用这把琴,所以他一直相信这把琴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他认识琴上面每一道磨损的痕迹,他其实很清楚自己不会去拉那把李宾斯基,因为李宾斯基身上没有过去。
“不怎么样,”回到家,伊戈尔拉了一阵琴,摇头道:“太久没碰了,手指没有力气。”
保罗担心地看着他,附和道:“是比较干涩,没关系,多练一阵就好。”
他们又练了两个小时,可是伊戈尔没有什么感觉,更糟糕的是,刚才的激情,竟也开始退却了。激情一退下来,伊戈尔就无法专心了,他放下琴对保罗说:“休息一下,把这把阿玛迪拆开来量量。”
“你确定?我可以帮你量阿玛迪,你继续练习吧。”
“没关系,一起来。”
“可是我担心你练琴,你自己也是,不是么?”
伊戈尔只好继续练琴,保罗在他身旁尽心尽力地修阿玛迪。又拉了阵,伊戈尔埋头问保罗:“这次怎么样?”
“我一直听着呢,这次比上次好,不过,你没什么自信。”
“真是太久没练琴了。”
“我一直很担心你,可是让你练琴,你还对我发脾气。”保罗满意地看着开始着急的伊戈尔,认为对方终于醒悟了,意识到要练琴了:“之前我离开你也是因为你不练琴,你太忙着赚钱了。你看,练琴多好。你练琴,我在一旁听,偶尔有朋友需要卖琴了,我们也可以继续卖琴。”
伊戈尔认真地点点头,他翻了页谱子,告诉自己要专心,随后屏住呼吸,再次拉起了琴。拉了会儿,他突然对保罗说:“奇怪,我居然记不得谱子了,我的招牌长项就是背谱子,一套谱子,一天背完,几个月不忘……现在我居然连莫扎特都记不全了。”
保罗很是担心地看看伊戈尔:“真是太久没练了,莫扎特是你的最爱啊。”
“我觉得我还记得,可是拉到具体地方,”伊戈尔疑惑地翻着总谱:“又不记得了,突然就不记得了。”
“你再练练。”
不多时,伊戈尔就说自己不要练了。“休息一下吧,刚才拉了一遍,又都想起来了,之后练练应该可以了。我以为我记不得了,不过看看谱子居然又全部回忆起来了,看来我的记忆力还没有退化。”
保罗不安地看着伊戈尔,伊戈尔安抚他:“没事,给我三天就练回来了,法蒂玛难产那次我一个半月没碰琴,然后练了两天就登台了,这种经历我常有。”
保罗还是不太相信,不过伊戈尔一贯爱创造奇迹,什么九小时马拉松演奏会啊,一天背一本总谱一个星期背七本总谱啊,写出快得来全天下除了他和古斯塔夫没人能拉的曲子啊之类的事,所以保罗还是信了他。两人出门吃了个饭,其间伊戈尔一直兴致很好,东拉西扯地开玩笑,还不断逗弄保罗,一会儿捉弄他,一会儿哄他开心,保罗觉得今天的伊戈尔开心得无比反常,不过两人很久没这样开心了,他也就没多想。
之后几天都一样,伊戈尔一会儿练琴一会儿拖着保罗陪他四处溜达,有时候接到电话了,两人还去买琴卖琴折腾一番。伊戈尔一直很开心,喜气洋洋的,走路都比以前轻快很多;保罗一面陪着他开心,一面害怕着,他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那天晚上,保罗睡下之后,半夜无缘无故醒了,醒来后他发现身边没人,然后他看见黑暗之中有个模糊地人影立着,保罗吓得立刻弹坐了起来。
那是在练琴的伊戈尔,伊戈尔在琴上放了一块布,无声无息地练着琴。见保罗醒了,伊戈尔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慌张地丢下琴,满不在乎地说:“突然想到了一组旋律,起来试试。”
保罗不上当,伊戈尔打开灯,坐去床头,微笑着对保罗说:“没什么,最近有些地方总练得不满意,害我晚上睡不着觉,你知道我的脾气。”他温柔地摸摸保罗的脸庞:“你先睡,我解决掉这个敌人就睡。”
保罗沉默地躺回了床上,可是他要求伊戈尔别关灯。伊戈尔顺从地答应了他,他于是侧着身子,躺在床上看伊戈尔练琴。相处三年了,他知道伊戈尔现在是什么心情,只要伊戈尔愿意将真实表情露在脸上,他总是会读懂的。
伊戈尔在慌张。
保罗顿觉全身冰凉,他立刻知道,伊戈尔的练习出了问题。可是伊戈尔一定不希望自己看见如此狼狈的他,所以保罗只能一面装睡一面眯着眼睛看伊戈尔额头上的汗珠,他看得心也痛了。伊戈尔是那样倔强而又无助,伊戈尔一定很害怕,可是伊戈尔越是狼狈越是胆怯,就越不希望别人看见这样的他。如果自己此刻起身安慰伊戈尔,伊戈尔一定会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的。保罗看得多心痛啊,他想起身拥抱自己的伴侣,想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一切事情都有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