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他拉着,封振生简直想掐死这人,什么叫碍手碍脚,什么叫当饵,他就知道这人没有良心。
东院平时只住着封振生一家三口,如今封夫人上山听佛,封隼也在外未归,整个院落安静的惊人,只有两人的错落的脚步声,与衣衫的摩擦声,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侍从,凤无心并不感到意外,这里藏着不能见人的东西,必须深深藏起,永不得见光。
踹开厢房的雕花木门,房间没有点灯,只有月光自敞开得窗扉流泄进来,大概勾勒出屋里的摆饰轮廓。
「你等等。」封振生道,从怀里拿出火摺子来到桌边,打开灯上的琉璃盖,点燃灯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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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琉璃灯散出的火红驱散了房间的冷意,也减少了月光的迷离,凤无心背对着他,身影在地上拉成长长的一条线,像是在专心探看某处,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封振生眼皮跳了跳,莫名的有不好的预感,虽然从这人睽违多年站在身前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好运大概已经用尽,但是当凤无心确实出现时,他却还是无法让自己漠视不管。
藉着烛光,凤无心轻轻摩娑着手边紫檀木的矮柜,他的上方悬着一鹤形烛台,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黑铁的月光下闪着清冷的光茫。
封振生心一跳,在对方触上烛台前急时抓住他的手腕,急道:「你想做什么,你难道就这样去那里?」
凤无心睨了一眼腕上的手,「有什么关系吗?」
「废话!」封振声快给他气死,使劲要把人往后拉,「你要去可以,但至少要从长计议,多带点人手,也好过单枪匹马上那狼窝。」
狼窝,凤无心挑眉。
看到他掠过眼底的光,封振生本能的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扯着嘴角道:「不、我什么都没说,你绝对是听错了。」
男人一个劲退后着,丝毫没注意方位,凤无心蹙了蹙眉,手半抬起方想拉住他,封振生脸上闪过一丝惊惧,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后顷,慌乱中手无意间带到摆放一边的琉璃灯,灯盏晃了晃,跟着往旁连带着桌上其他的骨瓷杯碗一起跌落地面。
吭当啷--清脆的破碎声在空荡的院落回荡,灯内的火舌舔上地面的羊毛地毯,嘶嘶燃烧起来。
「瞧你干了什么蠢事!」凤无心脸色一沉,温度遽降的眼底看不出情绪,他一扬衣袖,火焰在真气形成的劲风下迅速熄面,但麻烦还是出现了。
深夜的声响惊动了守在外头的护卫,紧邻着南院也被惊醒了,零星的灯火快速的朝听风轩移动,凤无心见状,细长的柳眉拧的死紧。
随着紧促的脚步声,门扉被敲得震天响,第一位赶来的是封祈,尽职的总管以中气十足的嗓门在外焦急问道:「庄主,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大的动静?」
跟着封总管来到的还有几个小厮,慑于封振生的威严,就算心焦如焚也仅止步于门前,不敢跨雷池一步,凤无心眯了眯眼,他状似随意的倚在窗边,撒手让封振生自己解决,散发出得冷意帘门外的家仆都感觉得到。
自知理亏,封振生讷讷的,在开门的时候才又恢复他庄主的威势,把手一摆,沉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规矩吗,封总管,原来你是这样教导下人的。」
庄主下令,当下再没有人敢吭声,摸摸鼻子自认倒霉的回去了,凤无心在屋内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开始不耐烦了,他抱胸走到门边,刚想发作,就见到站在回廊阴影下的言真、秦昭环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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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抽一口气,想逃走却已是不及,凤无心真没什么时候觉得自己的运气怎么这么背。(封振生:这就是现世报啊。)
重新回到屋里,凤无心乖乖的坐在桌边,小口小口的饮啜方砌好的热茶,就封振生看来,那就是从混世魔王突然变成小绵羊,这让打小被欺压大的封庄主那个痛快啊。
言真就坐在凤无心的对面,那锋利的视线让他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的脸皮迟早会因此灼烧起来,他略微局促的挠挠脸,头压得更低了,就是不敢看那张比焦炭还要黑几分的脸。
气氛凝滞半晌,还是封振生受不了这难耐的感觉,干咳几声,打破沉默道:「嗯……」他看了看言真,那张万年冰块脸勾起他不好的回忆,遂又转向秦昭环,「昭环,你们怎么来了?」
秦昭环白他一眼,「怎么来了,这么大动静除非是聋子,否则谁会没感觉?」
话落,她又反客为主逼问道:「说,你们两个在这里搞什么,偷偷摸摸是想干什么亏心事?」
封振生给这几句话弄得一噎,一时竟找不到话来辩驳,不语的时候静得连烛火在桌上劈啪作响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清晰,封振生掩饰无措的垂下眼睫,避开女子凌厉的视线。
尴尬的片刻里,也不知是谁的叹息声传来,而后便听得杯盏扣到紫檀木桌的声音,凤无心起身,眼睛却还是不敢看向二儿子。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我来冷剑庄的目的本就是要藉其中的密道到残云去,你们谁都不准跟来,给我乖乖待在庄里。」凤无心淡淡道。
「密道,冷剑庄里怎会有通往残云的蜜道?」抓到关键字眼,秦昭环蹙着眉问道。
凤无心也无意在隐瞒,抿唇一笑,道:「因为,残云其实就在冷剑庄之内啊。」
依然是悦耳冰清的声音,像是谈话天气般自然淡定,听到耳里却彷佛院外的冷风,呼啸着扎人得寒意。
两声抽气声同时传来,第一次听闻这种事的秦昭环一脸不可思议,封振生那张着嘴,有些弱智的表情大概是没料到他竟会这般轻易的说出来,而言真始终维持淡漠的脸色,似乎不为这消息感到惊讶。
接触到女子询问的目光,封振生叹口气,解释道:「其实,冷剑庄在很久以前曾是残云的支部,有一条密道直通残云,历代只有庄主知晓,说残云就在冷剑庄里也没错,因为两者是相通的,天崭山外把冷剑,天展山内锁残云,残云,就在天崭山的内部。」
「怎么会……」秦昭环接受不了的跌坐椅上,这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言真却开口了。
「你要去残云也行,」言真淡道,眼睛在烛光映照下越发显得灼亮,「在等个两天,到时龙吟宫与大哥那边的人都该到了,再结合冷剑庄的人马,管他是龙潭虎穴还怕无法铲平。」
听到最后几字,凤无心蓦地一抖,缓缓转过头,眼神却还是平静的,若有所思的瞅着前者半晌,他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行的,我已经拖了太多天,现在一刻都拖延不得。」
闻言,秦昭环面色一变,还想要拦,凤无心看向她,眸子中似有火光闪烁,幽幽说道:「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当上残云教主了,本不应这么早的,当时发生了一些意外,使我不得不为。」
他撇头背过那些愕然的脸,像是在对三人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残云的规矩,族长以外的人欲当上教主,就必须杀掉前任教主,这本是最早的长老为免宗族中出现昏庸暴虐之辈,以此示训,岂料当时的左护法野心勃勃,在一次任务中趁乱杀了我父母,利用那条宗法当上教主。
本来那也就算了,可那厮竟还想杀我兄弟俩斩草除根,我那时神功初成,便杀了他,登上教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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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佛谈论得是别人的事般,凤无心的声现始终平淡,没有丝毫起扶的侃侃而谈,屋里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空气,气氛再一次凝滞起来。
十三岁,那是什么样的年纪,寻常人家的孩子莫不是还在私塾跟着夫子吟诗写词,在父母的羽翼下安然成长,这人却已经背负着父母血债,更甚着成为杀伐决断的杀手。
认识这人多年,就连封振生也是第一次听闻,凤无心从不谈及自己的事,更遑论什么血债深仇,再如何惊心的事对他而言却好似云淡风轻,不会轻易动摇他半分。
凤无心慢腾腾的挨着桌边坐下,掷起那还留有馀温的杯盏,道:「对无痕而言,那是他不愿再碰触的地方,所以我当初才把他送出来,如今却因为我的关系,让他不得不再面对过去的疮疤,还有我这样当哥哥的吗?」话到此,凤无心的声音略为上扬,终于有了点情绪反应。
他一口喝干杯中茶,椅子都还没坐熟,又见他姿态优雅的站起,扫了封振生一眼,吩咐道:「振生,我以师兄的身分命令你,好好看着他们,若有一点闪失便唯你事问。」
他这话说得轻巧,封振生却是生生打了个冷颤,言下之意,就是绝不能让这两人跑了,否则倒霉的就绝对是自己了。
彼时,言真两人也察觉了对方话语的蹊跷,方要扬声抗议,但见凤无心身影一闪,也不过一个屏息的刹那,身子突然动弹不得,连真气也提不上劲,本来欲出口的话便这么梗在喉中,形成这般欲吐未吐的窘境。
心虚的别过头,凤无心此时是更加不敢看儿子那怨毒的眼神,装模作样的干咳几声,道,「真儿你们就乖乖的,我已封住了你们的五大穴,穴道三个时辰后会自动解开,之后便听从封庄主的安排,就别去想些有得没得。」
说罢,像是火烧屁股似的匆匆转过身,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内室,便再没有出来。
湿漉的洞壁蜿蜒着不知名的植物,耳边隐隐有水声流淌,怒号的风像是没有止息的,从洞顶盘旋飞掠,彷佛吐着红信的毒蛇,蹭着面颊带来尖锐的冷意,密道的尽头像是延伸着的无止尽的黑暗,只有手上的火炬带来星点光明,照亮身边的方寸之地。
凤无心只管麻木的走着,熟悉的冰冷与水气像是来自上辈子,却又这么的贴近,深刻的烙在脑子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并不是没有挣扎。
可能也真的是上辈子,作为嫡长子,命运便在出生的那一刻决定,旁人都道他天纵奇才、异禀天生,但谁又看到他背后的努力,早已记不清死在自己手上的人命,这其中有罪大恶极者,亦有命不该绝者,唯一不变的是,当剑身插入肉体时,带出来的血,一律都是鲜红色。
那是他最讨厌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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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翎族长尊贵的地位,都是用这种刺眼的颜色换来的,他对此并不怨恨,如果兄弟间并定有人必须承担这个位子,那就由他来坐,利剑划破皮肤的触感他很熟悉,没道理拉着幼弟一起分享,当时的他只是这么想的,便毫不犹豫的当剑刺入那背叛者身上。
只是当身陷泥沼的人突然得以脱身,过着他其实没有资格拥有的生活,再次重回故地的时候,心里顿时生出如丝如履的踌躇,他对这样的自己痛恶非常,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软弱……
寻思的片刻里,密道也到了尽头,水流声清晰可闻,凤无心也不在意,这天崭山终年积雪,临春暖时白雪渐融,便会流汇出一条条的小溪,慢慢在山底处汇集,冷剑庄里的三湖便是因此而生。他随手把火矩放在壁上的卡吮间,眼前是一面凹凸不整的墙面,密道就像是尚未竣工,从中腰斩的模样,常人若误闯,在摸索无望后必然原路折返,凤无心却看也不看洞壁,迳直抬起头,顶上一样是糙石峋嶙,凤无心眼一眯,突然拔身而起,对准隐藏在石缝间的枢纽按下去。
轻微的喀一声,伴随着轮轴转动的声响,石壁缓缓向里敞开,凤无心一瞬间倒抽了口气,闭门缓慢移动的同时,心里什么东西也似乎要挣脱束缚,对着自己龇牙裂嘴的咆啸。
失神只是一瞬,凤无心很快收拾好心情,步履坚定的踏入门里。
他环伺一圈石洞,这处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方形的石洞四面皆壁,却看不到供出入的门扇,偌大的洞内陈列着一排排的石架,铺着上好的白色锦缎,上面排列着的是一张张的灵牌,凤翎族的祖先,残云的历代教主。
连接着密道的,就是由白绫黑缎铺成的祠堂。
黑色的灵牌反射着冰冷的微光,他曾经认为自己最终也会成为其中一员,如同每一代教主一样,人终会死去,罪孽却会连着骨肉,即使化成灰也洗刷不去。
「碧青。」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室轻唤道。
「属下在。」彷佛就等着他的叫唤,内室突然出现了人声,恭敬的半跪在男人的身后。
凤无心不着痕迹的撇了他一眼,淡淡道:「让你久等了。」
碧青一动不动,垂着头等着男人指令。
深吸一口气,涌入肺腑的寒冷能让他快速冷静下来,他负手站在陈列着灵牌的石架前,问道:「都查清楚了吗?」
「是的,碧歆发现弄错人后,果然把少主关在刑堂的囚室里,至今未曾放出。」碧青道。
凤无心半垂着眼睫,沉吟半晌,摆了摆手,「事不宜迟,边走边说吧。」
话音甫落,他款步移至设在中央放置烛火的石台,如今烛台没有点灯,只有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白蜡,他身手握住石台上的凹洞,手指似抓上一处把柄,往下一扣——
青石地板传来震动,祠堂竟缓慢的转动起来,发出粗嘎的声响,半晌,慢慢的露出一方通道出来。
既然都已经一脚踏入这血窟了,凤无心再没有犹豫,很快走出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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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歆有为难无痕吗?」边走,凤无心边问道。
「这……属下无能,那形堂守有重兵,又机关重重,属下没能闯进去一探究竟,遂不知少主如何。」碧青跟在他身后低声道。
闻言,凤无心也没了声音,只管疾步前走,虽然多年未涉足此地,大略的地形通道却还清楚,只要不惊动巡守的残云弟子,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目的地也不是难事。
残云凭山而建,地形曲折而崎岖,连带着教内的回廊也一样蜿蜒难行,凤无心两人操着高超的轻功,左弯右拐,竟奇异的没遇上任何阻碍,一路通行无阻,凤无心凭着记忆中的捷径,很快来到地牢,却没有进入,与碧青先躲到房梁上,静观下面动静。
残云的刑堂由地牢所包围,铁铸的栏杆外头就站了两名弟子,往里而去,会穿行过一条漆黑的通道,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牢房,这其间不会有人巡守,却布满着各式艰险凶残的机关,这地牢就像是一处迷宫,出口却仅有一条,只稍一分神,随时便会被如狼似虎的陷阱所吞噬,直让人有来无回。
如今已是深夜,看守牢房的弟子显然也是精神不济,碧青已经调查过,在过半刻便是交班的时间,凤无心于是耐着性子,直到轮守的人过来,他紧盯着牢门外的动作,低声道:「等下我自行过去,你先去确认离开的路线通畅,碰上不能应付的状况就先走,不用管我。」
闻言,碧青绝美的面上似闪过什么,他很快的颔首,回道:「教主,这牢房机关重重,险恶难防,您一人前去恐有不妥,还是让属下跟着好照应。」
凤无心听他辩驳,脸一沉,转过头看到碧青的眼神时一怔,竟意外的没有反对,半晌,瞅准时机,他俐落翻身而下,手起刀落,两个守门的弟子还没来得及吭一声,便软软倒下。
碧青跟着跃下,暗忖教主的身手果然还是这么好,这等偷袭之事最是上手。
凤无心自然不知道他的腹诽,面色如常得穿过牢门,却在接近第一到牢门的时候停下脚步。
碧青见他脸色深沉,以为有异,不禁正色问道:「教主,可是有陷阱?」
对方看着他,神情异常严肃,道:「青儿,前方险路重重,毒烟、飞箭、机弩矢、铁索吊石、连环翻板、还有八阵式,无一不是凶残霸道,杀人无形。」
说到这他就有一股气,第一代也不知怎么回事,不过就一牢房嘛,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弄得好像内藏什么百年宝藏,拉拉杂杂一堆机关陷阱,他深深怀疑残云第一代教主其实是个机关狂,假公济私,搞得比皇陵还要戒备森严,嗯、咳……我这么说可不是指我去过喔。
凤无心连忙补充,碧青则是匆匆隐藏怀疑的眼神。
跟着又拍他肩膀,「不过你无需担忧,这地方我也走了十几年,当然……」
当然什么?碧青眼睛亮了亮。
「当然忘光啦。」凤无心笑笑。
碧青差点栽倒在地。
无心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耸耸肩,毫不犹豫的往廊里走去,碧青一惊,忙要拦住,「教主当心啊,现在是如履薄冰,踏错一步都是要命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