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碧歆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直起身子,饶有兴味得看向凤无痕,「这么说少主也是这么认为罗?」
凤无痕无所谓的笑笑,并不正面回答,「也许吧。」
「也是,宰辅再怎么位高权重,背后总有个皇帝老子在管着,怎么比得上残云刀头舔血、肆意妄为的生活呢。」碧歆嘲讽道。
凤无痕不在意的耸耸肩,瞅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是了,残云这些年罔顾朝廷密令,皇上早已龙威大怒,若不是我多次阻拦,你如今还能悠闲的做你的左护法吗?」
「这么说……在下还得多谢少主罗?」碧歆冷笑。
「不敢。」
「碧歆,你如今也不必再逞口舌之争,天崭山已经让我们包围了,还是少做反抗,乖乖把无罪剑交出来。」被彻底忽略的洪长老面带愠色,恶狠狠道。
碧讯这才施舍似的撇他一眼,「少在那边给我说嘴,这么想要这东西,就自己来拿啊,莫不是怕了,洪长老……」
「你……我会怕你这毛小子,」碧歆那恶意挑衅的嘴脸连一大把年纪的老人家也禁不住,他拔身而起,长袖翻卷处一股气劲流淌,怒喝一声,一长柯斧从他袖口急飞而出。
碧歆冷哼一声,在凛然刀光而至前举臂一拦,几斤重的斧头被轻松击退,刷地又飞回洪长老手中。
「方才的是教主的花隐手吧,你小子承自教主恩惠,却不知感恩,如今残云纲纪败坏,全要拜你所赐。」
话音未落,洪长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到对方面前,碧歆只来得及举剑迎挡,刀面相击发出刺耳摩擦声,他咬咬牙,感到些许吃力,长柯斧的刃部加厚,手柄缩短,不管是杀伤力和重量都有大幅度的提升,洪长老毕竟不是易与的主,碧歆眯了眯眼,暗中提气,一手与他力拼,一手纠准前者喘息的间隙,一掌打在对方的前胸。
锵的一声,重斧被甩飞出去,洪长老也被一掌拍落在地。
碧歆随易挽了个剑花负身而立,神色如常,一点没有方才与人斗狠的样子,他轻蔑的看一眼狼狈在地的洪长老,「不自量力。」
「你别得意。」洪长老被气得不轻,却发现碧歆和凤无痕两人突然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一个方向,发现他们神色不对的老者也跟着回头望去,当熟悉的人影落入眼帘,洪长老不可自抑的……怔住了——
「教……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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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洪长老的惊诧,凤无痕与碧歆显得镇定许多,只是看着凤无心的眼神多了些莫明的茫然。
凤无心没有答话,沿着台阶款款走下,如血的红衣像是夕阳的最后一抹残霞,美的炫目,也美的心悸,洪长老不知是伤得重了,还是见到凤无心的震撼感太大,趴在地上迟迟没有起身,眼睁睁得看着后者经过身边,连看都未看自己一眼,洪长老正想松口气,蓦地胸口一紧,待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被像扔大饼般轻易被抛出门外。
「碍事……」凤无心无事人一般拍拍手,彷佛他刚才扔的只是一件恰巧挡在路边的垃圾。
凤无痕蹙眉看着他,「哥,你怎么……」凤无痕话说到一半停住,对方也正看着他,眼神是从未见过的漠然,不,那种表情也是他所熟悉的,只是不曾这般对自己罢了,凤无痕苦笑,低下头掩饰自己苍白的脸色。
「教主怎么不好好休息,当前局势混乱,不小心受了伤可有人要心疼了呢。」碧歆在一旁把两人的互动都看入眼底,冷冷笑道,他嘴里说着调笑的话,手上动作却凌厉,铮地一声,伴随着轻风掠过,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红——
连蹲守在角落里的天宝都感受到一瞬间弥漫的杀气,如针尖般锐利,像是用刀一片片剜起肉来的刺痛感,明知只是错觉,但还是无法阻止脑袋里因恐惧而带来的想像,他吞了口唾沫,忍住瑟瑟发抖的肩膀,抬起半个身子从屏风后往外张望。
在确定是那人的瞬间,疑问也相对涌出,言老板不是中毒了吗?看他之前的态度不可能是吃了自己带过去的药,难到其实是他根本没有中毒,但那样子又不像是装出来的,天宝百思不解。
那厢两人已经对打起来,红色的刀刃迅猛如雷,红色的长袖翻转生风,每一次的挥洒彷佛都带着光,在赤色的世界里交织出迷雾般的幻彩,天宝几乎是入魔般的看着,却还是竭自不了的发抖。
那就是言老板吗?是那个爱笑、爱耍赖、看到美食就转不过眼的言老板?
要不是方才亲自确认过,天宝几乎要以为那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天真又这样的残忍,让人完全无法看透,这就是残云教主的真面目吗?天宝不理解,也许,他永远都无法明白这个人。
天宝不黯武艺,那两人看似不分上下、平分秋色,碧歆展开剑网,杀招尽出,百招过后却还是无法伤手无寸铁的凤无心分毫,天宝开始不确定了。
言老板,究竟隐藏了多少实力,什么才是真正的他?
在天宝走神的时候,碧歆似是抓到对方的空隙,右手依旧拿剑牵制着他,突然一矮首,出手成爪,一举要拿下对方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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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在碰到艳红衣袖的霎那,尖锐的气劲从指尖穿透全身,碧歆闷哼一声,本能的甩开手,下一刻感到手腕一痛,碧歆一懔,快速往后略去。
「有进步,但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花花肠子?」凤无心负手收剑,弹弹衣摆,柔滑的丝绸上一点浊黑,细闻便能察觉出一股淡淡的焦臭。
「无罪剑终究还是物归原主了,」碧歆装出一副遗憾的表情,半晌又笑起来,「不过也好,它在我手上也发挥不出多大的力量,只有教主能够满足它嗜血的欲望。」
「……」
偌大的空间静悄无声,彷佛一点声息就会破坏掉勉强支撑起的平和,如拉开的弓,一点动静就会离弦而出。
碧歆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对男孩使了个眼色,天宝这才回过神,不敢怠慢的从角落处走出,他手上同时还抓着个长条物,在临到对方跟前时恭敬的双手呈上。
黑色长条物上的雕纹在火光下异常慑眼,在亲眼看到碧歆把无罪剑收回剑柄后,凤无痕的脸色铁青,眯起眼睛冷道:「左护法,你想违背承诺吗?」
碧歆闻声回头,停了半晌,而后彷佛听了什么笑话般毫无形像的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还与我谈什么承诺,围我天崭山,伤我教众,你难道认为我佛心来着,我还换你一声少主是给你面子,今日这笔帐,我可不会这么算了。」
凤无痕也笑了,「我今日就是奉圣上之命前来围剿残云,就是你有通天之能,也无法从这十万大军中逃脱。」
男人说得狂妄,但在与碧歆对峙的同时,一边却不动深色的观察凤无心的表情,后者充分发挥了面摊的本质,就连发现别样的视线时眉毛都没有稍动分毫。
见状,凤无痕松了口气,心里却依然空落落的。
「我的确是没有通天这么大的本事。」碧歆漫不经心的捻了捻衣摆,对着男人邪佞一笑,凤无痕的心顿时漏跳一拍,不是为他眼底的风情,而是因为对方正贴着凤无心,两人的身形相当,这样亲腻得挨着形成一种暧昧的氛围,黑与红的搭配意外的相称,而凤无心木然的神情就像是对方手中的魁儡,他彷佛没了自我的意志,任碧歆把玩着他的发,在凤无痕的目光下贴着对方的耳朵说了些什么。
凤无心一点反应都没有,真的如一个缺了心的娃娃般,但是手中剑却缓缓举起来。
就像是凤无心无条件的相信他一般,凤无痕也对这个哥哥没有一点的反抗能力,所以当无罪剑抵着他的脖子时,精明的凤宰相怔愣了好一会都没反应过来。
「教主果然宝刀未老。」碧歆笑笑,冲人群方向示意一眼,很快便有残云弟子走上前来,看来是想截住受制的凤无痕。
来人在接近不到一尺的地方,一片飞红掠过,闷哼伴随着撞击声,两方对垒的局势未变,碧歆的脸色却不好看了。
「碧歆,」凤无心看他一眼,从踏入这里后第一次对着后者说话,「我的确亏欠于你,但这是我俩的私事,我不希望把无痕牵扯进来,欠你的,我一定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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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凤无痕唤他,眼底有显而易见的期盼。
凤无心却没有看他,俐落的收剑回鞘,只道:「回去吧,不管那小子说什么,残云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后者沉默良久,垂在身侧的手掌握紧又放松,片刻才又笑道:「叫皇上那小子好像不太好吧,哥哥,其实……其实我……」
未出口的话语被突然的嘈杂声给打断,几人同时看向前方,但见与主座连贴着的墙壁缓慢向后滑动,发出向是年久失修的重物拖曳声,于残云资历尚浅的天宝看呆了,原来残云本身就是个机关城这话不假,这里到处都有机关暗门,真该庆幸他以前走路时没突然就掉入插着倒刺的陷阱中,天宝心有馀悸。
门开了,在众人都未看清其后的玄机时,只闻一道疾风飞过,回过味来后,大厅中央竟凭空出现了一长身玉立的男子。
碧歆只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到敞开的墙边,那里还站了个人,如烟的青衣在穿流于过道的山风下轻摆,端丽的容颜还透着病态的惨白。
碧歆盯着他半晌,冷冷的笑了。
无视其他人讶异的视线,那人只是沉着脸,颇不满的瞪视着凤教主。
凤无心谓然一叹,缓缓拿下遮住半张脸的面具。
言真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我说是谁呢,言盟主亲临,真是让敝教蓬荜生辉。」碧歆淡淡笑道,「今儿个真是热闹,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凑一块了。」
听出他话里的嘲讽,言真耸耸肩,冰雕似的脸难得的透出笑容,「左护法客气了,残云的暗道造得真是好,七歪八拐的,也不怕人头晕,今日若是换作大哥走,怕是没个十天半个月走不出去。」
碧歆闻言怔了怔,没听懂,倒是天宝深以为然,言大少的路痴绝对是国宝级。
门外依稀可闻闹杂的打斗声,凤无痕若有所思的往那望了一眼,笑道:「好侄儿,来接你爹了,果然外面那些人有大部分是你带来的吧,凤某真没看错你。」
言真不愿搭理他,想去拉凤无心,却发现他与凤无痕站得极近,拿下面具的容颜与对方惊人的相似,言真不是第一次注意到这点,却是第一次这般介意起来,血缘的羁绊,这是他无论如何也超越不了的。
两人是如此的相像却又如此的不同,与凤无痕的深沉相比,凤无心坦然、单纯,就像是一汪清泉,你可以轻易的看到底,却迷失在这份纯粹中,他的世界是简单而又残忍的,只容得下自我认可的事物,对其他人不屑一顾,言真很庆幸自己是被认可的,这样,也许某一天,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能参杂一点他的颜色。
「如果凤公子是准备回追月楼的话,在下肯定是与您一路的。」言真面上还是淡淡的,在与凤无痕讲话的同时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凤无心,蓦地,他话锋一转,沁寒的眼底带了一丝暖意,「冬天了,那断风顶的梅花也要开了,爹,您去年不是说要我们趁早在山上占个好位子,一家四口在镜湖畔赏梅煮茶,您好几年前酿的冰糖梅子如今也是时候开封了,三妹前些时候还馋着说怀念那味道呢。」
言真定定的看着对方,伸出一只手,「爹,我们回家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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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凤无心深深为这两个字悸动着,想起断风顶的梅影飘香,白瓷杯里载浮载沉得茶叶梗,很想再一次,看到三个孩子于膝前尽情欢笑,面前修长的手指充满着诱惑,在他几乎就要应承下来的时候,被另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及时打断。
「你忘记你的承诺了吗,教主。」
凤无心浑身一震,缓缓回过头,对上碧歆似有深意的双眼,恍惚间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同一个地方,同一个身分,只是面前的孩子业已成长,这之中发生了太多的变数,那双纯净的眼睛什么时候已经改变?
等凤无心再回过神来,人已不知觉间来到碧歆身边,背过身的时候,错过言真瞬间阴郁的脸。
「很好,教主果然信守诺言。」碧歆笑着揽住他,另一手慢腾腾的摸到腰上,拇指一推,噌地一声,露出一节闪着寒光的宝剑。
凤无痕眼尖得注意道对方的小动作,脸色微变,不由出声问道:「你想做什么,碧歆?」
碧歆一点也没有被戳破得窘然,捻起凤无心的一揪发丝在指间把玩,含笑道:「少主这么问真奇怪,这人的命本就是我的,我的东西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还轮得到你来置喙?」
凤无痕沉下脸,嘴唇抿紧成一条线,迟疑一下,他闭上眼,像是下定决心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二十年前,哥哥离开残云真正的原因?」
碧歆沉默,寒冰般的双眼死死瞪着他,凤无痕犹若未觉,迳自说道:「世人只知作为护国将军的前武陵盟主凤无心在百年战乱后销声匿迹,众说纷纭,为堵天下人悠悠之口,朝廷对外发出哥哥战死沙场的消息……而事实上,在正式与秦、陈两国定下盟约后那一晚,先皇下了一道密旨,那一天后,哥哥就真正的自朝堂上消失了。」
「……而履行先皇旨意的人,正是我,碧歆,」凤无痕看向他,眼神平淡无波,「你该恨的人,应该是我。」
「无痕……」凤无心不赞同的皱起眉头。
碧歆又笑了起来,他瞅着身边人,眸中光华微闪,那一点血色被他藏得极深,「听少主一言果然如醍醐灌顶,可惜,当年教主重伤出逃的事我们残云又怎可能不知,我不能原谅的是……」
山风倏然大了起来,碧馨发丝飘扬,纠结着身边凤无心得青丝摇摆,纠纠缠缠,像一场无尽的梦,只是梦中人犹未醒,剧未散,只待开到茶靡,散尽一地芬芳苦涩——
碧歆蓦地收声,沉默半晌,他摆了摆头,唇角勾起,慢悠悠道:「我甚至知道他落脚何处,身边有何人,也才会一年一年得派出杀手,为得就是取得他的性命,成为残云真正的教主。」
言真在一旁沉默的听着,突然他皱紧眉头,像发现了语病似的抬头,狐疑道:「你说你一直都清楚爹的下落,那么,前一阵子许多武陵同道惨遭灭门一案,难道不是你欲用醉心一毒引爹主动现身?」
碧歆闻言一愣,看了面沉似水的言真一眼,瞬间明白过来,忍不住笑道:「奇怪了,怎么所有坏水都一股脑往我这儿泼,该我的我一件都不会推,醉心确实出自残云没错,不过嘛……出自残云门下又坐得高位的人似乎不只我一人。」他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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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真闻言有些怔了怔,沉吟半晌,他不动声色的看了凤无痕一眼。
「哎,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凤无痕耸肩,不以为意道,「我们兄弟俩分离多年,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人就在朝堂上,要打听我的消息太容易了,但是我呢……」
厅里陷入窒息般的沉静,凤无痕看着凤无心,方才那漫不经心的感觉顿时消失无踪,遽然产生的压力令厅里的其他人不安起来,良久,才听他开口道:「哥哥实在太狡滑了,知道我的一切,我却对你一无所知……你一直认为我是因为爹娘的阴影才会讨厌这个地方……」
凤无痕摇了摇头,「你错了,对于没见过几次的人,他们是生是死我会有多大的感觉?我在乎的是你……我不希望你总有一天落到与他们同样的下场。」
「真感人,」碧歆笑笑,煞有介事的看着他,「如果不是现在有点忙,我都要流泪了,你一定很骄傲,教主,有一个这么为你着想的弟弟。」
「碧歆,你难道还不明白,皇上并没有完全信任我,朝廷发布禁令,无时无刻不监视残云的动态,所以哥哥无法回来,若是发现他还活着,第一个死的人是我,再来就是残云和落日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