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凤无心叫住他,「别再说了。」
「怎么不能讲了,你就让他……」凤无心愤然,狠狠的瞪着他,半晌,像想到什么般露出一丝恍然,激动的神色稍缓,紧蹙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我不是无法理解,却不能接受……」
凤无痕垂眸沉默半晌,在看向碧歆的时候已是漠然,「如今天崭山已被我军包围,残云虽藏在山腹,山势前缓后陡,前有冷剑庄阻挡,后方是悬崖峭壁,而残云唯一的出口也已被我方……」
「磅——」男人的话被突如其来声响掩盖,连地板都为之震动的巨响,众人一惊,首先稳住身体,却无法掩是惶然的神色,凤无痕愣了愣,直到爆炸的馀波过去后才回过神来,惊疑不定的瞪视碧歆。
后者却也是一副怔疑的表情,显然也无法理解方才的声响。
「你说得出口大概是连接后山的吊桥,不,现在已经是断桥了。」言真冷冷的看着两人,不以为意道。
「是你?」凤无痕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言真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么惊讶做什么,我从来就不相信你们,也不打算以被动的姿态与你们谈条件,我已经派人封锁残云所有的通道,不管是王军,还是残云内部人都不可能有路出去。」
「这是不可能的,残云内有七十二机关、三十六阵式、八大护法,还有大概连历代教主都无法完全记清楚的百来条密道,你一个外人又如何能得知这些?」碧歆敛眉问道。
言真干脆俐落的打断他,「这点你不需要知道,你可以了解的是与我同来的还有嫣雨阁,如今的四大派之一,当初确是以能工巧匠闻名于世,而今嫣雨阁主亲自出马,对付残云的一些『戏码』相信还是绰绰有馀。」
闻言,碧歆脸黑了黑,却没有言语。
「……原来……你早就设计好了……」凤无痕沉默半晌,看着对方苦笑起来,眼底有一丝无奈,「真是小瞧你啦,贤侄,哥哥教出来的儿子果然不是好易与的,是我低估你了。」
言真眼含复杂的看着他良久,没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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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歆大人……」天宝犹豫的看着碧歆,小小的脸蛋死白着,自方才的爆炸声后,原本吵杂的杀伐声一下子没了,像是在大厅与外界中间铺了一层隔膜般,连呼吸都变得细不可闻,男孩移不开张望的视线,心里一直压抑的恐惧在这死般的寂静的时刻,如潮水一样的涌来。
「没事的,天宝,你不需要担心。」看出男孩的胆怯,碧歆居然还有馀力安慰,「火药里参有药物,他们只是睡着了,用上这种不入流的方法,就不怕有损你名誉吗,言盟主?」
面对碧歆讥讽的笑脸,言真只是冷冷道:「看来你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碧歆,你已经无路可逃,快快束手就擒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碧歆冷哼一声,斜了眼身边的男人,对方像是察觉出他的意图,脸色微变,但碧歆比他更快,喀一声,凤无心看到原本系在后腰的剑鞘落在了地上,对方出手如电,伴随着剑气带来的冷肃之感,房顶像被什么冲击一般破了个大洞,石砾从破口滚落而下,在言真等人不及反应间,碧歆抓起凤无心迅速从洞口逃了出去。
天已经蒙蒙亮了,扑面而来清晨略带潮湿的冷气,最初的吃惊过后,凤无心又沉默下来,碧歆的速度很快,刺骨的山风掠过两人的衣袂,景致飞快的往后移动,周围的风景也逐渐荒凉,凤无心观察了一阵,也明了了对方的目的地。
很快的,后面传来了人群追上的脚步声,青年似乎也不在意,始终维持在与对方距离不近也不远的速度,似刻意引导后者跟上。
凤无心闭上了眼睛,待他再睁开眼的时候,青年已经停下,遥遥望去看见群山绵延,在云雾的缭绕下显得飘渺,天空都是灰色的,一眼望不了尽头,凤无心叹了口气,推开了青年搭在背上的手。
「!」碧歆有一瞬的慌乱,男人却不是往救兵的方向走,反而朝前方走去。
深深吸一口冷空气,凤无心在对方几乎惊恐的表情下停下脚步,他低下头,脚下是万丈深渊,连接着未知的彼岸,湍急的河流像是一条巨龙,咆啸着欲将人撕成碎片。
「爹,你做什么!」言真急道,对方的样子让他很不安,强风鼓动起他的衣和发,彷佛下一刻就会被虚空吞噬,顾不得碧歆的警告,他忙要走近,却看见更令他心胆欲裂的一幕。
但见男人身子不稳的晃动了下,整个人前倾,眼看就要坠落山崖。
「爹!」言真惊叫。
有人却比他更快,碧歆身影一闪,即时接住男人摇摇欲墬的身子,言真看着对方落进青年怀哩,只几秒的时间,却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凤无心虚弱的抬起头,强笑一下,「我……没事……」
「难道药效发作了?」言真神色不定的看着他,担心问道。
碧歆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在看见怀中人苍白如纸的脸色后,眼中闪过什么,打在身上的是越渐强劲的山风,碧歆面无表情的斜了言真一眼,缓缓把手扣在凤无心纤细的脖子上。
几乎是同时,凤无心突然动弹了下,半晌,嘴角有血丝流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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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你怎么了?」言真觉得自己要疯了,再也无法维持平常的冷静,猛的瞪向青年,恨恨道:「你想怎么样,放开他!」
碧歆沉默半晌,笑了起来,「现在的场景很熟悉是不是,言盟主啊,三番四次让他落在我手上,是不是感到挫败、羞辱和恐慌呢?上次你许诺了我武陵盟主之位,这一次,你又要许诺给我什么啊?」
闻言,言真深深的看了凤无心一眼,正要开口回话,凤无心却突然抬起头,把手覆在紧勒住他脖颈的手上,低声道:「拿去吧。」
「嗯?」碧歆有片刻的不解。
「我答应过你的,等你长大为足以与我抗衡的领袖时,就把命给你。」
许是听到对方的话后太过震惊,碧歆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狐疑的看着凤无心,当确定对方是认真的后,嘴脚慢慢勾起一抹苦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还记得我们的承诺。」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代理教主,如果无法确实带领残云登上顶峰,等待我的只有墬落,如今冷剑庄叛教、朝廷围剿、武陵门派攻顶,残云早已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碧歆说着,把眼光投到一望看不到边界的山线,双眼彷佛染上了冬日的冷霜,蒙蒙的看不真切,凤无心无来的就是一阵心慌,费劲的握住他的手,触手却只感到一片冰凉。
寒风呼呼的吹着,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凤无心已经分不清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心里那彷佛有人攥着似的疼。
「不、一定还有办法的,我依然是教主,只要我一声令下……」凤无心慌乱的道,在看到对方那死水般的双眸时,剩下的话语便梗在喉头,再也说不出口。
碧歆沉默的看着他半晌,突然紧抱住他,像是紧缠着树木的藤蔓,那种孤独落寞透过牢牢各住他的手臂清楚的传达过来,青年把头埋在他的颈边,温热的气息令凤无心稍稍松了口气,而后,听到对方不代任何嘲讽,低沉温润的声音。
「已经可以了,我等了好久……我一直很害怕,教主是不是不要我了,在你丢下我只带着碧青离开的时候。」碧歆说到这里沉默下来,凤无心扭着头想要去看他的表情,缠着他的双臂略微施力,又让他动弹不得,半晌,耳边听得青年低低续道:
「我出生齐国边境一个叫雨禾的小农村,那年战争凭仍、久旱未雨,秦国的军队路经此地,杀伤掳掠、强取豪夺,要求每户人家每月缴交三袋铜钱和十合米,家里的米和钱很快就没了,交不出饷银,我亲眼见着母亲被那些军人凌虐致死,仓尽粮绝,几天后,母亲的尸体不见了,再过几天,父亲那发着绿光的眼睛慢慢对上了我,我趁他不备拿了缺脚的椅子扔向他逃出家去,一个小孩有什么求生能力,就在我也要饿死的时候,你出现了,从死人堆中发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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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歆露出向往的表情,「我记得很清楚,那时的你背着光,像是天上的神祉一样,对我来说,教主是比父亲更重要的存在……」
「歆儿……」凤无心轻叹口气,俄顷,突然瞪大眼睛,不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响,残云的人大多在方才的爆炸中昏厥了,现下还可以自由行走的,只可能是……
青年当然也注意到了,维持着抱住凤无心的姿势,碧歆抬起头来看了前面的两人一眼,这一眼,又是高高在上的残云左护法,带着不可一世的轻蔑,与云淡风轻的倨傲,就像是对两人的挑衅,言真沉着脸色,越发的戒慎起来。
「我是不会被你们抓住的。」碧歆站起身,浑身无力的凤无心便也倚着他跟着站起,但见青年扯出一个足以颠到众生的美丽笑靥,更加拢紧扣着凤无心肩膀的手臂,「教主说,愿意永远陪着我喔。」
呼啸的寒风几乎盖过青年带着笑意的声音,言真却听得真切,天地彷佛霎那间停止了,周遭景物都陷入黑暗,只有那张咫尺,却又似天涯远的脸庞还如此清晰,言真不犹自主握紧垂在身侧的手,连指甲嵌破了手掌也犹不知。
「你放开我爹,由我来作你的人质,足以让你全身而退。」言真冷冷道。
碧歆亦冷冷回视他,说出口的话语却带着一点释然,「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我只是替教主守着这一扇门,这一座山,不堪、恼怒、羞辱……种种情绪都曾有过,却不曾有过离开的念头,后来我才明白,我是离不开这里的。」
「就算残云是通往地域的青焰,我亦毫不犹豫的走进,任由烈火焚身,把我的骨灰一起舔拭殆尽。」
又一阵朔风刮来,风走石沙,青年在遮蔽视线的混乱里一步步的往后走,看向凤无心的眼睛透着一点不明的光,「教主,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回应他的是一记轻轻的叹息。
碧歆笑了,身后是与群山连绵成一片的天空,底下是奔腾的河流,很奇异的,在这一刻,凤无心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风吹在耳边都是愉悦的低鸣,只是……
凤无心一直克制自己不回头,但在几乎感受不到身上的重量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撕心裂肺,他闭上眼睛,感觉青年凑在自己耳边说了些什么,叹息似的声音消融在寒风凛冽之中——
而后,被人一把推开了,凤无心「啊」一声跌落在地,怔怔的看着碧歆消失在万丈深渊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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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凤无心目赀欲裂,跌跌撞撞的跑到崖边,背却在同一时刻被人一把抱住,睽违的温暖令他愣了愣,许久,才听到言真努力压抑着什么的声音。
「你想要丢下我吗?」
「真儿……」
「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就想这样丢下我们一了百了吗?」
「真儿,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凤无心急道,半晌,感觉到颈间有一点湿热的触感,登时惊呆的无法言语。
「真、真儿、你、你别哭啊……」凤无心彻底慌了,从来一张死人脸的二儿子竟然哭了,这可比安慰因为杀价输给隔壁的李大娘而嚎啕大哭的影儿还要叫他不知所措。
「……」
「怎样都好,只要你不哭爹什么都答应你。」凤无心慌乱道,偏偏又无法回头看看儿子的表情。
言真沉默良久,就在凤无心认为对方不打算有所回应的时候,前者那与平常无异,冰冷冷的声音方再度响起,「什么都答应,是吗?」
「哎、嗯……」凤无心迟疑的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上当了的感觉。
「很好,」言真抬起头来,转过凤无心的肩膀面对自己,眼底散发出令人无法忽略的炽热光芒,「我要你答应我,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离开我的身边,不管是仇家还是旧情人找上门,当然我知道两者都不会太少,你都不能瞒着我独自面对,听明白了吗?」
凤无心瞠目结舌,只呆呆的点了点头。
言真脸色这才稍缓。
只比言真晚来一步的凤无痕默默无语半晌,眼含复杂得看了两人一眼,张嘴想说些什么,身后节奏化一的脚步声响却恰巧地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有穿着铠甲的军官跑步到他跟前,静候着男人的指令。
凤无痕叹口气,对领头人模样的军官交代几句,摆摆手示意军队离去。
「哥哥,我想我也该走了……」凤无痕酝酿半晌,好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无痕……」
「我看你似乎过得很好,皇上那边我会有交代,落日谷的族人们我也会替你照顾的,你就不必再操心了。」凤无痕淡淡笑道,故作潇洒的面上却还是不小心透出了苦涩。
「无痕、」凤无心又唤了他一次,双眼直视着他的,不容对方逃避,「我是知道的,当初先皇因惧我残云势力渐长,对朝廷威胁甚重,故连夜降下密旨欲除我而后快,你刺我的那一剑是为了救我,先欺瞒过先皇的密探,再让我诈尸而逃。」
「你、你知道!」凤无痕不敢置信。
凤无心笑笑,「你是我的亲弟弟,你的用心良苦我又怎会猜不到。」
「哥哥……」
「无痕,不要让负疚感束缚住你一辈子,这么多年了,你已经尽了你应尽的责任,我早已没有什么能要求你了。」
「彼此彼此吧。」凤无痕苦笑。
说毕,他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那灼热的眼神像是要将男人的样子印刻在脑子里一样,良久,才依依不舍的移开视线,他侧过身,将大部分的脸藏在阴影里,淡淡道:「我也该走了,还有一些后续工作要处理呢,你也不必替我担心,皇上现在恐怕是分身乏术、心神不灵,没有兴致太过关心这边的事。」
凤无心也笑,「我知道,他与瑞亲王的事情恐怕没这么容易善了。」
「呵呵、那就这样,先走了。」凤无痕转过身,随意地挥了下手。
直到凤无痕的背影消失在山的尽头,凤无心强力撑起地笑容登时瓦解,他脱力似的倒在言真身上,眼皮沉重,吹在耳边的风声与言真惊恐的呼喊随着意识的流逝逐渐远去。
燕京
事情就像从未发生过那样,三时春的解药最后在残云的炼丹房找到,当然凤无心还是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地行走,他还是追月楼那个什么都管就是不管事的言老板,而那些有关前武陵盟主复出的消息,似乎也在时间的洗链亦或是某些人的刻意安排下逐渐被世人遗忘。
当然最让他震惊得不是三天两头跑上门的弟弟,不是放着太子之位三天两头追着大儿子屁股后头跑的公孙荥,而是在燕京如雷贯耳、声名远播,在外有商场奇才、女中诸葛,似底下有怪力女、母夜叉之称的言弄影,竟然有人登门求亲了——
这一来就是两个,还是亲兄弟,在燕京也挺有名,正是咱们的县老爷程砚秋与他最近改行开起商队的弟弟程砚平,他们是在凤无心回到燕京隔天前后上门的,对此言弄影嗤之以鼻,言日瞠目结舌,言真则对程砚秋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小女儿的婚姻大事当然由凤无心决定,身为父亲的凤无心眨眨言,偷看了言弄影一眼,后者的脸色像吃到烧焦的萝卜饼一样,凤无心心如明镜,做出深思熟虑的表情,委婉的请他们滚出去。
「真奇怪,爹一直想要抱孙,我还以为爹一定不会放过程老爷或程二公子的求亲呢。」晚膳时,言日略有所惑的问道。
难得没有被食物吸去全部心神的凤无心蹙着眉,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片刻后才道,「嗯、这不一样啦,真儿就算娶妻后一样是我的儿子,而影儿嫁出去后就是泼出去的水了,爹爹我舍不得啦。」
言弄影闻言挑挑眉,不置可否,虽然对「泼出去的水」颇有微词,但是想到某人听到某些话的反应,她也乐得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