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次还没等言老板表态,首先发难的竟然是站在圆桌旁,一脸铁青之色的程砚平。
「你这女人,以为我程砚平是谁……竟然……如此嚣张……」很显然的,那程砚平原本便是仗着身边的一群江湖与富家子弟坐镇,才敢如此叫嚣,谁想事与愿围,竟出现意想不到的插曲,瞅瞅言真面无表情的脸,男人的怒吼声也不由得心虚下来。
言弄影像是现在才发现他似的,挑了挑秀眉,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砚平,我是怎么教你的,对姑娘家要有礼貌。」讪讪的笑声从女子身后传来,言弄影耸耸肩,往前走几步,后头跟着的,赫然是燕京新上任的父母官,程砚秋。
唉呀,这下连言老板都有点惊讶了,一个小县令而已……据他所知影儿很少会花这么多时间在一个人身上,看来这个男人身上不是有很多油水可捞,就是有其他利用价值。
「哥……」程砚平瞪大眼,显然没想到会在这碰上对方,顿了顿,眼珠子环伺了屋内几人一圈,他突然诡异的一笑,「很好,这样子正好。」
「什么?」言弄影歪着头,像个好奇的孩子。
程砚平身后的人突然发出一声轻呼,似乎是现在才回过神来,只听几人嘟嚷道:「是了,今天好像是来给砚平讲话的,说是有个女人抢了……」说话的人目光对上言弄影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声音不禁越发细小,最后干脆便闭口不语。
不好意思了,那人对程砚平抱歉的一笑,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很明白对方噤口的原因,后者也只能忍着怒气不发作,不过言弄影这时候倒是了解他们的意思了。
「奇怪了,怎么能说是抢呢,我不是付你一千两了吗,程公子,这可是场公平交易喔。」言弄影可爱的嘟着嘴,脂粉未施的小脸上散发出一种骗死人不偿命的纯真。
所谓的公平交易,是建立在平等且双方都达到共识的情况吧,程砚秋擦着汗,有些无奈的思忖着。
女子当然不可能听到他的心声,迳自理所当然的说着。
程砚平闻言气得咬碎一口银牙,他深呼口气,以平缓自己想要怒吼的冲动,「这可不只是你说的算,言……姑娘,宛悦阁我投资的可不只千两,更何况所谓交易可需要正式契约作为凭证啊。」
「是吗?」女子眨眨眼,一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的模样,半晌,但见她狡黠一笑,出乎众人意料的点了点头,轻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程砚平讶然反问。
「是啊。」言弄影笑得更欢了,甜美的笑颜却让男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大概是上次被暴打的印象太过深刻,身体便下意识的产生了恐惧。
咽了口唾沫,程砚平让自己冷静下来,要重新签约的话绝对不能找这个女人,这个把灵魂都卖给魔鬼的家伙绝对会把自己压榨到连根骨头都不剩,男人眯起眼睛,最后把视线投在言老板的身上。
「如此慎重之事恐怕需要请言老板亲力亲为了。」男人对言老板,确切的说是言老板的背影一揖到底。
言弄影笑笑,没有反对,眼底却闪过某种不怀好意的光茫。
「……」
对方良久没有回话,隐约还有什么吸哩呼噜与杯盘碰撞的声音,他稍感疑惑,微微抬起头,这不看还好,一看程砚平的整张脸都黑了一半。
旁边的言真听了一阵也把事情猜的八九不离十了,懒的去分辨孰对孰错,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地盘,场面弄成这样也实在难看,言真表情不变,缓步走到言老板身边,弯下身来——
「爹,先不要吃了,处理完正事后我在让刘大娘帮你炖盅莲子羹。」言真道。
言老板抬起头来,嘴巴还塞得满满的:「虾咪证速(什么正事)?」
二儿子无奈的叹口气,拿过巾纸擦去留在对方嘴边残渍,「把东西先咽下去,边吃边讲噎到了怎么办。」
用力咬了几下把嘴中的食物吞下去,又喝了口茶润润喉,言老板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已经变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又怎么了?」难道是他的吃相太难看了吗,言老板眨眨眼。
又是一声轻叹,不过这次对象换成了封准,但见那尚带点稚气的俊脸微偏着,一脸不可思议,道:「果然是个很难懂的人啊。」
言老板皱起眉,决定忽视对方的话,这时三女儿也在言老板旁边的紫檀圆椅上坐下,带着诡异的笑容,俯身于他耳边解释起现况。
瞥了程砚平铁青的神色一眼,言老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他人以为他终于搞清楚状况,皆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但见言老板大手一挥,豪气万千的喊了一声,「王总管,把家伙拿上来。」
众人闻言一惊,那程砚平更是往后退了好一大步,心里同时想到的是难不成这老爷才是真正的大手。
王总管很尽责,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老人就手捧着托盘不疾不徐的走进来,虽然言老板很想跟他说,老王你就算是飞进来影儿也不可能给你加薪的。
13
托盘物很普通,只是一玉制算盘、蓝面的手抄帐目与文房四宝,言老板听到旁边传来不知是失望还是放心的轻呼声,王总管又招了招手,随即有下人很快的把桌子收拾好,重新铺了张描金红布,把纸笔平放在上面。
「磨墨。」言老板道,王总管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彷佛被那淡淡的墨味所吸引,程砚平等人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老人磨墨的手,一颗心吊的老高,深怕错漏一眼又会出现什么奇怪的变化。
相对于封隼等人的战战兢兢,言弄影倒是很惬意舒心的模样,捧起馀香饶缭的茶盏,用茶盖拂了拂飘在琥珀色液体上的茶叶,轻轻抿了口,她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嘴角却促狭的上扬着。
言老板拿起帐目翻到近日书写的页面,定睛一看,脸色顿时一沉,翻动书页的手指也渐渐缓了下来。
程砚平见状,发出胜利般的嗤笑声,也忘记要忌惮女子的往前走一步,讥讽道:「这可是相当重要的转让契约,今天既然这么多重要人士在场,可容不得再有什么出错,请言老板务必要仔细琢磨琢磨了。」
言老板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微抬眼,正好看到对方那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他疑惑的转过头,向同样满腹坏水却装做一脸无辜的女儿问道:「刚才有人说话吗?」
女儿的笑容好比春日里的盛阳,「应该没有吧,我没注意到。」
程砚平气绝。
「不知程公子愿意开出的价码是?」言老板问道。
像是预料到对方早晚会这么问,程砚平得意的举起手,伸出一根手指。
「一万两?」言老板歪着头。
男人冷哼一声,摇了摇手指,「是十万两,宛悦阁可不是这么好吃的。」
言老板若有所悟的点着头,问了女儿一句:「这是不是就叫做狮子大开口?」
三女儿斜了他一眼,耸耸肩,无所谓道:「姓程的大概想报上次被我打一顿的耻辱吧,毕竟现在他有决定权,现在这么多人在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意思是说没有人的话,你就要拿他怎么样罗。
啪嗒啪嗒的玉珠撞击的声音在宁静的室内显得异常响亮,言老板翻着帐簿,沉吟了半晌,对程砚平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他一愕,似乎被言老板的笑容吓了一跳,在男人的想法里,就算是家产在怎么丰腴,十万两也不是什么轻易的数字。
「十万两是吧,」言老板笑笑,两手开始飞快的在算盘与帐本之间移动,「那就顺便把前些日子的帐一起算一算,对程公子也比较方便吧。」
程砚平疑惑的望着他,似乎一时不理解他的话。
「程公子不是忘了,当日说过的一些不太『得体』的话,让我们追月楼也损失惨重啊。」言老板苦着脸,想到那时偏厅里的狼藉。
男人这时也醒过神来,俊秀的脸孔因愤怒而涨的通红,但又因为无法辩驳而只能苦苦噎着,咬牙不语。
「程公子是否愿意承担我们追月楼的损失呢?」
作为受害者却被施害者反咬着不放,程砚平在心里把言弄影的祖上三代都狠狠诅咒了遍,但想到都要吃下十万两这笔大款了,那还有甚么不能忍的呢,男人不断的安慰自己,最后索性一拂袖,豪声道:「可以,我程砚平岂是敢做不敢当之人。」
「好,程公子果然豪爽。」言老板笑着拱起手,据言真后来的讲法是,那笑容真是比狐狸都要奸上几百倍啊。
「当日程公子到我们追月楼来后,毁损的物品有一张原木桌与四张圆椅,今日还有两扇雕花门,全部由红木制,相信程公子也知道,在卫国境内无法摘培此种木材,全部由秦国进口,扣除商队的车旅费、伙食费,与采购原料的资金,这其中还有考虑到季节性,木头的耐湿、受潮度,并淘汰掉劣等品,因为红木韧性较差,性脆,怕撞击,雕刻时易崩茬儿。
「而两扇门是属紫檀,价格更是不匪,再加上紫檀木在秦国有出口的限制,商队必须过两个季节后才能购置,如此下来,这些零零种种大致上也要花上十几万两。」言老板吁口气,抿了口茶水,这落落长的话讲的他口干舌燥。
男人良久无声,言老板奇怪的看着他,发现对方因过度震惊而呈现一种半休克的状态。
左右环伺一圈,似乎大部分的人都出现这种精神恍惚的白痴表情,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禁吓啊,言老板感慨。
不,如果在经历那番对话后还能神色自若的人,才是不正常,王总管在心里无言的想。
好容易等人反应过来,但见程砚平抬起一只手指着我,脸涨成猪肝色,舌头像打结似的,只能不断重复着『你……你……』
「不过程公子也不用太担心,今日紫罗的事出在于我们追月楼的管理不当,扫了诸位的雅兴,所以关于那笔尾款加上今天的帐单就一并取消了,请各位一定还要再光临我们追月楼。」言老板端起营业化的笑容,絮絮说道。
话音甫落,言老板站起身,姿态优雅的对他们拱手一揖,道:「那么老朽就不打扰了。」心里是想着让刘大娘做碗莲子羹当夜宵。
转身往外走,那程砚秋正挡在门口,看见自己外甥吃鳖的样子,也有点于心不忍,张了张嘴,刚想说一句公道话,就被言老板的一个眼神给堵回来。
「程大人,真不好意思方才待慢你了,等等我给你们换个包间,让绿君、白杨过来伺候,好好玩啊。」言老板挥手打断他欲出口的话,与来到自己身后的言真出得门去,如果那还算门的话。
据说那天过后程砚秋曾找上言弄影欲问之事情的真相,结果只得到对方一个轻蔑的眼神,还有一句『当然是唬人的,谁让你们惹得爹爹不高兴。』
从此追月楼被新上任知府列为特别管辖区,并附注须严加提防。
14
月过正天,子时,大厅已不如先前那般挤满人潮,只馀星零的几人留连不去,空气中弥漫了另种旖旎气息,与寒夜相反的,是足已撩动人心的春宵无度。
言老板避过大厅上了二楼,春夜里彷佛沾染了霜气的冷风,穿过窗子沁息在摇摆不定的蠋火边,在宽厂明亮的走道里,投下一抹虚无的暗影,他打了个呵欠,正欲通过长廊的时候,被后面急促的脚步声给赫住了去势。
「属下见过老爷、少爷。」来人单膝跪地,恭敬的伏首道。
言真瞅了眼作护院打扮的言三,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面无表情道:「甚么事须要你这么晚来报?」
听出对方话里的怒气,男子把头伏得更低了,连声音都带了些颤抖:「是的……因为方才属下们……」
「是不是那个紫罗怎么了?」
男子闻言一惊,猛得抬起头看向发话者,也就是紧挨在言真身侧的言老板,他顿了顿,声音却更显低怯:「是,她……死了……」
言真眼一黯,周身的空气似乎一瞬间下降许多,看着小三那一副像是被判满门抄斩的悲惨表情,言老板翻了翻白眼,没有回话,只等着男子继续说下去。
「那女子在属下与阿四、阿五压下审讯前,趁我们不备,吞下了预先便藏在口中的毒药,服毒自尽了。」
「嗯……听起来像是明明没有好处,却又莫名其妙嘴硬的职业杀手。」言老板两手互击一下,恍然道,「怪不得我觉得好像没见过她。」
言真敛眉不语,似乎对他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感到无奈。
「不过呢,」言老板淡淡瞥了眼曲膝在地的言三,微带倦意道:「造成这个结果是你们看护不周,就各自去刑堂领罚吧。」
「是。」男人依旧低着头。
「还有什么事吗?」言真皱眉,看着仍然跪在原地的言三。
「是……」他踌躇了半晌,瞥了言老板这边一眼,起身在言真耳边低语几句。
言真示意小三退下后,一路无话,揽着言老板的肩像是例行公事般送他到顶层的寝房门前,柔声道:「好了爹,你也累了,早点歇息吧。」话是这么说,但言老板总觉得射在脸上的两道视线像是要烧起来般的灼热。
饶是言老板装蒜的功力之强,在二儿子犀利的眸子前也是毫无用武之地,他叹口气,拍着对方的肩膀道:「你放心,那个紫罗的雇主是谁,爹爹大概也猜的出来。」
闻言,二儿子非但没有露出松口气的表情,反而用更严峻的眼神瞪着他,好像他刚才说了甚么疯话一样,「猜到了又如何,你会防范吗?」言真揉揉眉心,「不,你不会,就是知道你这种天塌下来也不管的个性,我才会更担心。」
「所以我说不要担心就好了嘛。」言老板无赖的笑笑。
「怎么可能不担心啊。」言真几乎要吼出来了。
「啊,可是……」言老板歪着头,露出苦恼的表情。
「算了。」发现无法与言老板继续沟通下去,言真重重的叹气,随手帮他把房门打开,已经燃了火炉的房间散着腾腾热气,「不管如何,这次不准你把我安排的暗卫打发掉,虽然不见的有用,但有人跟着总是安全点。」话毕,不管对方嘟囔『既然没用为什么还要跟着』的低语,态度坚决的关起门,表示着谈话完毕。
听着门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言老板走到窗边,冷风从没有关紧的窗缝边灌进,打在脸上刺刺的,倒也把他那一点困意给一起吹散了。
他揉揉眼睛,表情是苦到不能在苦,「又要过没有个人隐私的生活了,拜托,我才是老爷耶。」
天空被厚重的云层覆盖住,从早上雨势便有一阵没一阵的下到现在,微带湿气薄雾弥漫在燕京的街道上,提早开的桃花被雨打落在地上,被行经过的车马碾碎,和着泥土、雨水纠缠在一起,倒有一种凄凉的美感。
什么美感,会有这种感觉得只有你而已,绿君用扇柄轻打言老板的额头一下,没好气的道。
「唉呦,绿君,你把我好不容易才想到的诗意都给破坏掉了啦。」言老板瘪着嘴看他。
你这样叫做诗意,我看李白都要去上吊了,绿君无可奈何的看着对方。
言老板趴在敞开的窗沿边,伸手去接外头的雨丝,雨水在掌中形成一小块水漥,清凉的湿意与室内的温暖彷佛是两个世界。
「你是麦芽糖吗?下着雨不要整天趴在那里,万一着凉了怎么办。」与外表的柔美相反的,绿君板着脸,硬是把窗扇关上。
看不到了……有些失落的看了看眼前纸糊的绮窗,言老板抱住绿君的腰,将脸埋进对方散着淡淡香气的颈项里。
「唉呦,好个美人投怀送抱,不怕我吃了你。」绿君痞痞的笑道,像是习惯似的跟着回拥他。
早已听惯了对方轻挑的话语,言老板只是眼带鄙视的看着他,就你这张脸,这副身子,想吃掉我等下辈子吧。
「怎么啦?」貌美的青年摸了摸言老板的头,「这么没精神真奇怪,我今天可没有新曲唱给你听啊。」
「讨……」
「什么?」青年没听请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