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讨厌啦。」抱着对方纤细的腰杆,言老板闷闷道。
「讨厌什么?」
「都好几天了,我讨厌明知道有人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言老板嘟着嘴道。
青年闻言一愕,双手搭着言老板的肩膀把他推开些距离,望着他依旧没什么精神的脸,问道:「是不是因为前些天的事情,所以二少爷又让人跟着你啦。」
见对方点头,他转头张望了一下自己的套间,眼睛不知为何有些闪亮亮的,那像是兴奋又带点戏谑的光茫是怎么回事,言老板瞪着他。
「这次有几个人?」言下之意,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言老板一愣,下意识的说道:「三个,一个在房梁上,另一个在门外,最后一个在窗户后面。」言老板指了指刚刚才被关上的雕花窗扇,这里是三楼,现在风大雨大的,不免也有些同情那个人。
15
「喔,你倒是清楚。」
言老板摆摆手,不以为意的道:「这有什么,真儿每次派来的都是同一批人,要不认出来都很难吧。」
连着下了几天的绵绵细雨,三女儿藉故上次暗杀事件,特别下了好几道指令下去,让谁都不能放他出去,直到她认为适当的时机为止。
天知道她所谓的『适当时机』是什么时候。
无事可做,言老板已监工之名行骚扰之实,赖在咱们追月楼的头牌之一——绿君的房间里,消磨打发时间。
「你这么兴奋做什么?」言老板口气不善,这家伙铁定是在幸灾乐祸。
「没有啊,你也知道的,我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这种被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不是很令人兴奋吗?」绿君嘴角勾出一个眩人眼茫的弧度。
言老板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追月楼的人都不正常的谣传了,根据他的估算,可信度应该高达百分之八十九点九九以上。
不理会兀自兴奋的青年,言老板拉过椅子坐下,闻得一缕清香缈缈,他精神一振,拈过一只茶盏,后者见状,很自然的拿起桌上的紫砂壶,淡淡的茶香随即溢满房间。
「对了,那个整天跟在你后头跑的小鬼今天怎么不见踪影?」绿君问道,言老板愣了一下,半晌才醒过神来他指的是天宝。
「嗯……我让他去帮我办个事,这时间应该也快回来了吧。」言老板瞥了眼外头明显暗下来的天色。
果不其然,半盏茶的工夫,绿君的房门便传来敲门声,王总管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爷,大少爷回来了。」
彼时,略显清冷的大厅里站了一大一小,被冷风吹得泛红的双颊,头发与衣袂上还沾着雨丝,沿着繁复的描金花纹,一滴滴的在地毯上形成小块的水漥。
「哎呀,怎么弄成这副德性。」搀着言老板回到大厅的王总管见状,惊呼一声,马上吩咐下人去取来毛巾和暖手炉。
外面的雨势不大,就是风强了点,所以这种时候油纸伞可说是无用武之地。言老板眨眨眼,走到永远都挂着温文笑容的大儿子跟前,眼眶一红,一把抱住措手不及的言日。
「儿啊,是爹对不起你!」
什么跟什么?言日的眼底传达出这样的讯息。
「这次是因为大部份的人手都派出去了,一时忙不过来,爹爹下次绝不会再让你独身在外!」
所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的。
为了显示诚意,当初只是想让日儿到位于燕京市郊的归原居,亲自发与武陵帖,请出引退十多载的邹老将军夫妇,毕竟是武陵盟主办的比武招亲,越多体面人物自是越好。
谁想他实在低估了大儿子的路痴功力,明明是比直的一条官道,连城门都不必出,瞎子都能走到,这孩子在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燕京里还是可以迷路,硬是给他走到隔壁镇去,当然这是在之后听那位捡回日儿的『好心人』提起的。
「回老爷的话,天宝是在城门口找到大少爷的。」谨记得今日自己出门的任务,天宝欢愉的道。
「这样啊,不过光靠日儿自己一人是绝计走不回来的,那时应该有什么人在旁边吧?」言老板笃定的道,后退一步,让言日接过王总管送上的布巾,擦拭湿淋淋的头发。
「爹——」言日发出困窘的抗议声,不过随即又被老王拉到里间去换衣服,暂时无法回应言老板的问题。
天宝果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停了半晌,他拍了自己手心一下,欣然道:「是的,那时大少爷身边好像有一位公子,不过那个人很快就离开了,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闻言,言老板偏头思考了片刻,基本上言日的路痴性格在燕京里已经是众所皆知,照往长来讲,如果是一般的居民见到疑似『迷路中』的言家大少爷,都会热情的把人带回追月楼,毕竟这种事情在一个月里都要发生两三次。
「怎么搞的,马上就要开业了这里怎么还一团乱!」小女儿不悦的声音传来,言老板转过身,发现影儿的身边还站着一高大的熟悉身影。
咦……那个人是……
「好久不见,言老爷近来可好啊。」不管是角度还是线条都堪称完美的微笑,程砚秋向他拱手一揖。
不是三天前才见过面吗……言老板无语。
他真的很好奇,难不成是燕京的治安太好衙门无事可做,这位县太爷怎么有闲三天两头往他们追月楼跑,好歹这里也是花楼,是贩卖酒水跟美色的不良场所,也同时是官差大哥最喜欢找碴的地方,虽然对他们追月楼是不痛不痒,但身为县令拜托懂得避避嫌好吗。
许是言老板鄙视的眼神太明显,程砚秋疑惑的看着他,用那种无辜的笑容道:「怎么了吗?」
言老板倒吸一口气,这孩子……怎么说呢,明明知道八成是骗人的,露出这种带有纯洁光茫的微笑还是这么有说服力啊!
「没……」言老板干笑,忽然看到从里间走出来,似乎脸色不太好看的程小弟,「只是我很好奇程大人公务……繁忙,这次怎么有空来我们追月楼呢?」说到繁忙的时后,言老板忍不住心虚了一下。
言老板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看起很有兴趣的样子。
后者闻言一怔,似乎没料到言老板会问这个问题,抿了抿唇,他看了言弄影一眼,对方只不轻不重的挑了下眉,方道:「不,在下只是为了上次舍弟的事特地前来表以歉意,事情的经过程某都已经听说了,这全怪我管教不周,言老爷大肚为怀,万望见谅。」
可是他记得那次程小子也被打得不轻阿,所以这事应该算扯平,一般人都不会再来道歉吧。
16
虽然有点好奇这两人来的真正目的,不过毕竟作了不管事的逍遥大老爷已多年,所以基本上他不会过问,送过程家兄弟后,正好言日也换好衣服出来。
言老板仔细看了看他,衣摆用金线绘边勾勒出繁复的花纹,修长的身段衬着那件淡青色的丝绸锦衣更显奢雅,过长的纺纱外袍微微拖曳在地上,还沾着水气的青丝黏在雪白的皓颈上,于灯火的反射下闪烁生辉。
唉呀呀,活脱脱一个出浴美人啊,言老板发誓听到周围有吸口水的声音。
「日儿,今儿个是要住下的吧。」言老板微笑着道,不给大儿子回话的机会,挥手让下人整理出言日以前住的厢房来。
「爹啊,局里还有很多事没处理啊。」言日抗议。
抗议无效,言老板噘着嘴,把眼睛眨的面部肌肉都酸了,委曲道:「日儿你这么久才回来一次,爹爹不就是想你了吗,怎么连我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肯答应呢。」
大儿子最无法抵御他这一招,当下放弃抵抗,作无奈状。
言老板笑开嘴,转头对着王总管得意道:「我就说日儿最听我的话了,萧老头竟妄想挑战我,你明天去跟那厮说,把欠我的赌金在三日后送上来。」说罢,便欢愉的大笑起来。
幸好现下待在大厅的人不是心脏够强,就是对大老爷前后强烈的表情反差已经可以做到视若无睹的境界,所以瞠然的凝滞只一会儿,很快众人又回去自己的工作岗位。
晚膳的时候,二儿子因为还有公事,差人回来告知今晚会留宿在龙吟宫,让他们不用等他,所以偌大的紫檀木餐桌边只坐了三个人,言老板落寞的低着头,用筷子搓着已经看不出原形的腰花。
「爹,二弟不能回来让你这么难过吗?」言日柔声问道。
言老板不语。
「二弟应该明天就能……」回来两字还没出口,就被另一人挥手打断,但见女子浅浅的抿了口汤,冲自己的贴身侍女杜鹃使了个眼色,后者很快会意,劝得大老爷放过那可怜的腰花后,换上新的汤碗。
「不用理他,比武招亲的日子快到了,你忘了言家的传统吗?」小女儿淡淡问道。
「哎?」言日怔了怔,半晌才恍然,「任何事都可以听爹爹的话,唯有婚姻大事必由自己做主。」
女子轻笑出声,点了点头,「所以罗、大哥你是成过亲了,脱离太久才会没想到,爹爹铁定是在想怎么二哥乖乖的出席会场,毕竟那种场面主角又没出现是很失礼的事呢。」
三小姐就是这么了解老爷啊……王总管在心里默默佩服着。
「好了,来谈正事吧。」言弄影摆摆手,秉退其他人等。
「什么?」
「你应该知道前几日发生的事吧。」言弄影道。
言日见自己么妹严峻的神色,稍加一想便知道了对方所指为何,他颔首一笑,道:「怪不得城门口那里这么多龙吟宫的弟子。」
女子点了点头,追月楼出了这种事,怎能依靠衙门那种散慢的警制,所以她才会找来程砚秋商谈让龙吟宫座下弟子负责晨间与晚间的巡卫,监控来往于燕京的人群,以助早日解决事端。
言日沉吟了半晌,抬起头犹豫了片刻,「所以说……」
言弄影直接回答道:「我想知道今日晌午与大哥你在一起的是什么人?据龙吟宫弟子回报,那人衣着华贵、气质清冽,而且看他的样子似是个外地人,在这种时刻,又这么刚好碰上追月楼的大少爷,此等巧合要人如何不起疑心?」
言日闻言露出苦笑,他现在真不知是该劝么妹不该太笃定,还是同情那因自己而扯上这等祸事的可怜人。
「这个吗、也许不该太早下……」结论两字未出口,就被对方那可怕的眼神给逼了回去。
「那人有跟你说过什么吗?像名子之类的……」言弄影姑且问道,虽然不抱太大希望。
谁知后者却顿了半晌,似在回忆什么,「这个、那个人好像说过他姓凤。」
「姓凤!」
「有什么问题吗,爹?」言日惊讶的看着突然站起来的言老板。
言老板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忙坐回去,拿起不再冒烟的香茗轻抿一口,来平缓胸中突然冒出的心悸。
「爹爹,你是想到了什么吗?」言弄影的声音透着担忧。
言老板几乎是下意识的摇头,但这急忙否认的姿态,在他人眼里似乎更显得可疑,他用力把茶杯放下,对着大儿子笑了笑,道:
「日儿,那位凤公子可有说过会在燕京待上几天吗?」
追月楼的营业性质极其特殊,早晨寅时至午后未时于前厅经营一般酒馆,酉时至后半夜里敞开筵席,便是歌舞升腾,洒尽银两的温柔乡、春宵夜。
这几乎已成为首游燕京之人必知的讯息,白天上楼里品尝一壶西湖龙井或是绍兴花雕,晚上不管兴致与否,必会过门欣赏有双艳之称,白杨、绿君的倾情一曲。
所以当那人出现在门口时,言老板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向一边看着帐本的小女儿示意一眼,他站起身,走到能清楚看见燕京大街的二楼上去。
沸腾的茶水在炉上滚滚翻动着,嫩绿的茶叶跟着在水里漂浮游动,瞅着冉冉上升的烟雾,言老板轻阖上眼,享受晨间时分空气里的湿润与茶水带来的清香。
坐在对面的绿君执起紫砂壶,替两人的杯中都斟满了茶水。
言老板闲散的靠在边上的横框上,时间还早,街道上的人影显得稀稀攮攮,大部分赶早市的百姓把布衣暖裘罩在身上,以抵御清晨时的寒气。见此景,像是感染到他们的寒冷似的,他拉了拉衣袖,一旁天宝见状,忙把手上的狐皮鹤氅披到他身上,「老爷,当心着凉了。」
17
言老板看了看他,单薄的身子只着了件布衣麻杉,从衣袖露出的手腕瘦骨嶙峋,看的他都有些不忍了,奇怪,这天宝住在他们这都有一阵了,难道追月楼的伙食真有这么差,这要给外人看见了,还不说我们追月楼在虐待员工吗?
这般思忖着,言老板脱下温暖的皮裘,直接披在男孩瘦小的肩膀上。
「老爷这?!」后者不解的看着他。
言老板笑笑,按住他欲解下披风的手,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大人的关心老老实实的接受就好了嘛。
才在分辨着,言老板鼻子动了动,下意识的吞咽着口水,「哎、什么味道这么香?」
言老板寻找着香味的来源,看见小二正端着那盘深深诱惑着他的食盘从楼梯走上来,他两眼发绿的看着对方,活像好几天没吃饭的饿死鬼,后者见到他也是一惊,站在原地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小白啊,」言老板招招手,那小二一听老爷叫唤,急忙诚惶诚恐的来到他跟前,「这道菜是什么,怎么好像没见过?」
「是、是前天刘婶才研制好的新菜,叫芙蓉脆饼。」小白很听话,一个指令一个答案。
「什么新菜!竟然没先给我品尝,不、我是说竟没先让我试吃看看,万一反应不好,让客源溜走可怎么办呢。」言老板佯怒的一拍桌,指了指小白,「你,先把菜放在这边,待我品评过后再决定要不要加入菜单。」糟糕,口水快流出来了。
「啊、可是大少爷吩咐过……」
「是大少爷的话重要,还是老爷的话重要。」他问。
小白露出困扰的表情,沉吟着不敢说话。
可恶,竟然还给我犹豫!
言老板鼓着脸,老大不高兴的瞪着眼前在偷笑的绿君,不对、这忘恩负义的小子根本是给我光明正大的笑,也不想想他的衣食父母是谁,还给我这么嚣张!
一计上心头,言老板眼珠子转了转,对对面美貌的青年和蔼一笑,甜甜道:「我说小绿啊,可不可以请你帮我叫白杨过来,记得让他把那把琵琶也带来啊。」
绿君闻言脸色果然一变,原本白皙漂亮的脸蛋涨成青黑色的,瞪着言老板咬牙切齿道:「为什么要我去叫那家伙,让小鬼去不行吗?」他抬了抬下巴,指着把鹤氅穿得拖曳在地的天宝。
「天宝去是叫不来白杨的,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让他报你名号不就得了。」
「别这么说嘛,让你去就是要增进你俩的感情啊,所谓的朋友不就是要互相包容对方吗?」
「谁和那家伙是朋友!」绿君气得拍桌。
「感情好了不就是了吗。」言老板说得理所当然。
「顺序弄错了吧。」绿君叹气,最后还是妥协似的,站起身往楼下走去。
「怎么、原来绿君少爷与白杨少爷的感情不好啊,他们不是一向都在一起表演的吗?」天宝疑惑的问道。
言老板抿了口茶,笑着看他可爱的脆饼,「没的事,小孩子闹别扭罢了。」
高兴的心情没能维持多久,言老板缓缓抬头,望了楼梯的方向一眼,听得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晨间少有客人会来高档次的酒楼吃早膳,所以他也不须作他人想,静静的等着那人的到来。
随着步伐踏过木头的吱呀声,心脏跳动的速度也不自觉的加快——
……
不过其实应该早就上来了吧,他都等了有半个时辰了……
一定是那在自家都能迷路的大儿子又带错路了,「日儿,爹在这儿呢。」言老板忍着翻白眼的欲望,高声唤着又欲往上层走的大儿子。天,他也就在二楼而已,这样也能找不到。
言日闻声一愣,转头看到言老板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这孩子终于有点自觉了,他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