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圹磕着烟灰,在雾中朦胧地笑道:
“阿川,你还是这么傻,我强接的心脉马上就要断了,还会在乎养伤?你坐下,安静地听一个要死的人把遗言说完,算我最后求你的。”
虞少川脸色惨白道:“我不听!你这个疯子!你丢下你的军队,你轻贱自己的命!你没资格一死了之,给我过来!你要活着赎完你的罪,否则——”
“我会下地狱的。”洛圹颔首,他的目光穿过薄雾,像蝴蝶翅膀网罗的光线,“我一定会的,可是阿川,我是那么爱你。”
像是坚冰撞在暗红的心上,绝望的笑容敲碎了神志,虞少川全身血色褪尽,仿佛雷电轰顶。他不能逃出的黑色漩涡,在那里面有冰雪一般的声线——
“我是那么爱你。”
虞少川神经痉挛,他看着洛圹笑着,像宝相庄严的慈悲佛陀。
“我心里有你,一直有,很多很多年了。现在说这些没意思。我总觉得我这人挺无聊,过去
的都过去了那么久了,还是死性子不改。可是阿川,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东西让我执着那么久。很奇怪,我身边很多人,他们说爱很快会消逝,剩下的只是念想。可是我心里一直像有一把火,无论我走过多么辛苦的路,都没人能压灭那把火,可是现在它却熄了。你知道它为什么会熄吗?”
虞少川悲哀道:“你太较真了,你只看得见眼前是不是有温暖包围着你,如果没有,你就认为不存在了。”
洛圹摇摇头:“我不怕一个人,但是我怕燃尽了自己,却冷却在无边无际的冰雪里。”
虞少川猛然一个激灵,不敢相信似地看着洛圹,沙哑道:“你是因为……你不是……”
洛圹慈悲地笑了:“对,我已经习惯你的拒绝了。得不到你的爱,我认了,这不是问题,我可以一个人,也会很好。可是我怕我心里的那个人,被雪捂小了,没了,最后我就算看着你,也再想不起来,曾经多爱你。我长的反骨,是用血来喂火,火熄灭以后,有再多的血,也只会凝成冰。”
虞少川移动脚步,忽然跃到石桥边上,他伸手去够洛圹,刚碰到衣袖,洛圹却往后缩了一步,虞少川的手伸向前,够不着他飘飘欲坠的身子,他目呲欲裂,眼泪顺着腮边流下:“洛圹……你回来,那火就不会熄的!”
洛圹撑着手站了起来,他悲悯而清澈的目光落在虞少川脸上,手背向背后,脚下并直,如一只残翅的蝶,他解下恕谶剑,丢下了万丈深渊。
“晚了,阿川,已经太晚了。我已经亲手封死了那条路。你让我万劫不复,可是我已经不能回头。我答应你,下辈子不会爱你,我们都会少很多麻烦。”
洛圹轻松地吐气,深呼吸,打招呼一般地偏头,踏了出去。
虞少川扑向石桥,手向下够,却只捞到一片衣袖,在他指间漏了下去。他魂魄出鞘,看着那个人像一把断弓,在青壑的山谷间划出孤痕的弦。
很远的地方,咚地一声,万籁俱寂。
虞少川一头栽在石桥边的山头上,他眼花了么,他揉揉眼睛,那石桥上分明还有两个少年,干净而鲜活,拉着手,小心翼翼地磨着步子。
“阿川,不怕,这里很宽,很宽。”
“我不是怕,只是腿软……要是你掉下去,怎么办?”
“我怎么会掉下去,又不是傻瓜。”
“唉,唉,你慢点……”
那个少年把他的手握紧,脸上闪烁着笃定的笑容,目光中是清澈的信念,忽然他的心也变得很轻,那个少年的背影,让人信赖的安心。
雾霭流云,风寒料峭。虞少川浑身痛切地清晰,每一个细胞都铭刻着万劫不复的记忆。侵蚀了血液和脑髓。他这一生再也叫不出那个名字。
洛圹,你的火,将我燃烧殆尽。你留下死亡和我做伴,我将以我的生命来加冕,我带着你的火焰,烧断我的羁绊,我将无所畏惧。
在飞机上醒过来的时候,虞少川听见乘务员通知,还有三十分钟到北京,从圆窗可以看见华北平原整齐的麦田,他在窗上靠了一会儿,直到阳光晃痛了眼睛,才意识自己脸上有水。
原来,这就是上辈子的结局。
隔着玻璃窗,他能在脑海里看见,虞少川白发如云,孤独地站在流云山巅,那个一生带领义军奋武的帮主,戎马倥偬,沧桑阅尽。他花了后半生的时间去回忆和忘记一个名字,他花了后半生的时候去续接那把火,一直燃在他的心里,直到死去。最后他立下誓言,要承受这一切,像那个人曾经做的一样。
那些试探,那些付出,那些心结。飞机降落的尾音,提醒他,他已经和那个人离开两地。
那首藏头诗洛圹到底有没有解出来?
虞少川不想知道。
心悦君兮知不知,这七个字有那么难懂吗?
因为他永远不知到他怎么想,那些时光碎片,原来是拼不好的谜题。
他把他深藏心里,到处漫游,生命荣枯起落。
后来,虞少川听人说,对别人付出却得不到回报的心,是苦的。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煎熬,也的确,很硌很难受。他回想起和洛圹在一起的时光,他很辛苦。
是的,都是些自己明白对方糊涂的苦日子,也没什么甜蜜的。
这辈子真是应了洛圹发的誓,他不爱他,是少了很多麻烦。可是虞少川直到死去,也没有忘记他欠那个人的。
手里的那个海螺,被钥匙磨了个大洞,补不好了。
虞少川苦苦思索,想记起一件可以用甜蜜来形容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等等,虞少川想起,大约是在高一的时候,洛圹打完了球回教室,一群人说着玩笑,虞少川看洛圹出汗,握着一个苹果,环上洛圹的肩,洛圹的头挨着他的手,就自然地靠了下去。
苹果的清香,头上蒸发的汗气,还有沉甸甸的头靠在手臂上的充实感,也不是完全没有甜蜜的回忆嘛。
虞少川对自己比了个V型手势,在阳光下把手洗得干干净净,映着眼镜片的光。
他的人生才刚开始,眼底千帆,自礼空王。
【我想对你说出我要说的最深的话语,
我不敢,我怕你哂笑。
因此我嘲笑自己,把我的秘密在玩笑中打碎。
我把我的痛苦说得轻松,因为怕你会这么做。
我想对你说出我要说的最真的话语,
我不敢,我怕你不信。
因此我弄假成真,说出和我的真心相反的话。
——泰戈尔《园丁集》41】
9.真·结局
火车上,虞少川看着窗外流转的风景。这是他上大学的第二年,他明白了很多事,也释怀了许多心中的执念。
就像是窗外景色永远不停地在变幻,从西南山区层峦叠翠的青障一直到烟黄色一望无垠的华北平原。他去过很多地方旅游,自己一个人去,或者跟朋友搭伴。再美的风景也只是人生一截过客,对过去的自己,也该说再见了。
从前他恨自己的木讷呆板,一度认为,只要自己变得活泼聪明善解人意,洛圹就会像喜欢阿瑶那样喜欢自己。可是后来,他才明白,他实在是太傻了。
这世上,想要的东西不去争,怎么会到手?任凭自己优秀得像一块无缺金玉,洛圹就会爱重他?笑话。
阿瑶为何能将洛圹追到手,因为她够卑微,她将自己献祭到尘埃里,去亲吻洛圹的荣光。向每一个人诉说自己对他的爱意,不管他乐不乐意,不停地缠着他,不放过任何示好的机会。
虞少川做得到吗?那时候脸皮薄得像纸一样,认为所有的爱情都出于欣赏,骨血里男人的自尊与骄傲让他不屑像个姑娘那样,告诉他需要他,告诉他离不开他。
终于有一天他回头,蓦然发现他足够强大,然而孤独。
火车轰隆隆驶过隧道,虞少川手机没电了,摊开纸笔,一瞬间有些恍惚,他很久没有写那些或慷慨或感怀的诗了。文字是一种多么苍白脆弱的东西啊。他自嘲地笑一笑,还不如记单词。
“写什么?”身后低沉的声音响起。虞少川手中的笔掉到地下,他弯下腰去捡,看到一双皮鞋转到面前。
虞少川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时间静止,可是他的大脑依然像机器一样运转。面无表情地想,许多大学都是明天报道。洛圹需要先到虞少川念大学的城市,然后再转车去他读书的城市。他和洛圹搭上同一班火车有什么好奇怪的。
两年了,他们念书的城市很近,但是虞少川从来没有去找过洛圹。洛圹高考后和阿瑶在一起,一年后分了。也不知道现在找了几个女朋友。
虞少川说:“巧啊。”
洛圹笑笑,在他对面的折叠椅坐下。
虞少川环视一圈:“你的卧铺呢?”
洛圹道:“我在隔壁车厢。没想到你也在这趟车上。”
虞少川也笑笑,看着窗外,不知道和洛圹说什么。
洛圹说:“你一个人?”
虞少川点头:“你呢?”
洛圹道:“我也是。”他顿了顿说:“我把卧铺换过来吧?”
虞少川心顿时漏了一拍,愣道:“为什么?”
话出口才发觉不对,同班同学换过来相互照看,本来就正常无比。这么说不是很可疑么。
虞少川如今对洛圹那点心思早就淡了,上辈子的结局都成了那样。今生还是少纠葛点比较好。何况啊,他无不恶意地想,上辈子是洛圹亲口发誓这辈子不会爱他,就真的不爱了。他高中时那么义无反顾飞蛾扑火似的,早就把热情燃烧殆尽,上大学都没激情找女朋友,更没激情找男朋友。虞少川简直觉得自己成了X冷淡了。
洛圹尴尬地笑笑:“哦,算了。”
虞少川心一横,自己不都没感觉了吗,现在他和洛圹不就是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朋友么,干嘛扭扭捏捏地,于是豪爽道:“我换过去好了。我的铺上下都是小孩子,吵。”
于是虞少川把行李提过去,洛圹帮他,虞少川一开始心里有点别扭,但是想通了就好了。
洛圹在中铺,和对面正好是个单身女青年,本来看着洛圹长得帅准备搭讪一番,却被洛圹彬彬有礼地“请”去另一个车厢。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你刚才在写什么?”坐定后,洛圹又问虞少川。
“记单词。”虞少川淡淡道:“下学期要考六级。”
“还以为你……又在写诗呢。”
“很久以前就不写了。”虞少川依然看着窗外。洛圹眼中的湿润一闪而逝。
吃饭的时候他们拿出两包方便面,虞少川把包的卤鸡爪分给洛圹一个。两个人偶尔说一两句话,无非是高中的同学近来又怎样。直到说道阿瑶的新男朋友,虞少川追问一句:“那你现在呢?”
洛圹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摇摇头。
“没脱团呢。”
虞少川笑了起来。“不会吧,高中那时候你可是万人迷的班长。”
洛圹道:“你呢?”
“没。”虞少川心想,艳遇倒是有几次。班上女同学看他清秀,邀请他去看画展,看电影什么的。不过虞少川没心思去谈,女同学发了几次短信就无疾而终了。
夜晚窗外的浮光映在他们脸上,虞少川忽然觉得洛圹的面孔是如此模糊,他似乎从未看清。就像他以为洛圹是个心眼实在的人,后来也听说他在大学里面跟辅导员关系搞得很好。就像他以为洛圹是个很严肃的人,其实洛圹跟谁都能嘻嘻哈哈。他爱的人是很久之前的洛圹,比现在简单得多,纯净得多。
“虞,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火车熄灯了,虞少川爬上中铺,准备好好睡一觉,听到洛圹在对面问他。
虞少川心里咯噔一下。反问:“什么怎么想的?”
洛圹悠悠道:“我都知道。”
虞少川忽然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觉得洛圹的话语,锋利得似乎能把他血淋淋地割开。原来他知道。
然而虞少川机械道:“怎么会?我藏得那么深。”除了那次下意识地握着他的手。虞少川什么时候表露出来过?
洛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天天跟你一起回家。还有上课下课,一些小动作,一些话……很容易看出来,真的。”
虞少川控制不住地颤抖,像是被雪花覆盖住了全身,他好想大笑三声,心中是那么委屈。洛圹把他当什么,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从来没有任何表示任何回应。
虞少川努力抑制住声线,冷冷道:“那时候,你是不是,看得很爽啊?”
洛圹有些着慌:“不,你错了,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觉得挺烦的。”
虞少川心中的委屈几乎要决堤,咬牙切齿地想。这就是你苦恋了三年的结果,这就是你在那人心里的印象,人家觉得你烦,这个意思你懂吗?那些对他好对他关注对他殷重的爱意在对方眼里就是……烦。
虞少川不再说话,蒙头睡觉。他想流泪,眼眶却是干的。
“虞。”洛圹叫了他好几声,虞少川蒙着被子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虞少川探出被子透气,忽然看到对面的洛圹坐起来,看着他。
虞少川也坐起来,过去自己总看着洛圹的背影,倒是很少有对面的时候。
“洛圹,我现在没那么想了。不该给你添麻烦。”
洛圹道:“你一直都是这样。你从来不告诉别人你要什么。你从来就没有自我。如果你有阿瑶一半的……”
虞少川几乎是瞬间就怒道:“我比她强十倍!”他喘着粗气,似乎要把这三年的怨气碾碎:“我不会为了爱伤害别人。我是不愿让你难过才没说的,你以为!”
洛圹呆住了,似乎有些不认识虞少川。上铺的大叔吼了一句:睡觉吵什么架。
这么一闹,虞少川也没有睡意了,他跳下床铺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看着洛圹坐在窗边椅子上。
“出去说。”洛圹示意虞少川跟着他到车厢的连接处,火车不停地摇晃。虞少川不耐烦道:“有什么好说的。”
“我最初没弄懂那句诗,很抱歉。”
“晚了,已经太晚了。”虞少川说着,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一样的青梅竹马,一样的痴缠眷恋,一样的心狠不应,一样的试图挽回,一样的无疾而终。
虞少川眼眶一湿,这是上辈子报应呐,现在是不是自己该从火车上跳下去。洛圹就能记他一辈子?可笑啊可笑。
洛圹倚在车厢壁上,喃喃道:“我从悬崖上跳下去,却依然什么也没得到。”
虞少川脑中像是被闪电劈了一下:“你说……什么?”
“没什么。”洛圹摆摆手。
“不。”虞少川忽然狠狠握住洛圹的肩膀:“你也做梦?你也知道?流云山上你发的那个誓……”
洛圹惊呆了,对上一双痛苦却激动的眼睛。
“阿川……”
熟悉的称呼,穿过了悠悠的时空,让虞少川直接石化。直到洛圹握住他的手臂。
“那些都是……真的吗?”
虞少川迷茫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洛圹叹道:“我也是,所以我怕。”
“你怕什么?”
洛圹咬着牙,似乎在犹豫,“明明发了那种誓言,上辈子做错那么多事。我只能不停地逃,我觉得烦,不想这辈子再害你,可是我又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