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很快地来,又很快地去。
六月中旬,虞少川查到了自己的分数,梦醒了,他的确是重本,的确可以去北京,的确可以在谢师宴之类的应酬上为爸妈挣得满满的面子。可是他没能上得了北大清华。而他已经不愿复读。很多天他都保持着高考前的禁锢状态,总觉得心中一块地方堵着,让他不能自由地呼吸。
洛圹也和他一样,没发挥好,两人的分数极为接近,他没问洛圹要去哪里,答案已经不重要。高考之后,他仿佛失去了情绪,不愿去想感情的事。也许他已经和自己拧了三年,不想再拧四年。他像一个受伤的骑士。最后时刻倒在了终点上。
一个月后,阿瑶很开心地满世界到处乱跑,找别人帮洛圹写毕业祝福,从幼儿园的伙伴一直找到了街上的路人甲乙丙丁,像只叽叽喳喳的燕子。她当然找到了虞少川。
虞少川心里想你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要替他干这些事。
阿瑶非常开朗地说:“因为我要为他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我想这样的。”
“你追得还真辛苦。”虞少川想着洛圹那个高傲的个性,阿瑶还真是百折不挠啊。
虞少川在那精美的本子上写毕业祝福,感觉很奇怪,他记起许多年前,小学毕业的时候,他也曾经给洛圹写过,不过那个时候是他自己找同学去写的。虞少川记得当时写了一首诗,然后洛圹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说兄弟你太高深了我看不懂,能换个简单点的吗?
虞少川忽然悟了,他明白了心里堵着的是什么。
洛圹是率性的,他身上有天然的sensuality精神,他着迷于美丽的事物,他在球场上肆意呐喊,他慷慨激昂的演讲,这些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冒险体验,他追逐着浪漫,就像火焰肆意燃烧。可是虞少川是理性务实的,他渴望着自身价值的实现,为此可以过着单调的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他不是洛圹想要的,洛圹追逐的热切在虞少川身上是没有的。而相应的,洛圹也不是虞少川要的,他不能作为虞少川价值的裁定和欣赏着,也无法引导挖掘他的秉性。
所以,虞少川想,我们其实都不适合彼此,虽然洛圹表现得很抗拒,他其实真的应该和阿瑶那样的人在一起,阿瑶会和他一起燃烧,一起温暖彼此。而在虞少川这里,他们只能相斗,才是适合彼此相处的最好办法,激斗的火花令洛圹沸腾,而拼搏的坚持让虞少川感受到自己的意义。
阿瑶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看得见虞少川的痛苦,女孩子总是对感情更加敏感,也隐隐猜到虞少川的心思。暑假总有很多无聊时间,虞少川也学会了QQ,聊天的时候,阿瑶忽然对他说。
“虞,你喜欢洛圹吧。”
虞少川沉默三秒。承认了。
明月苇滩:“是,但我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淡蓝:“那天在洛圹家,他谈到你……”
明月苇滩:“你去他家?”
淡蓝:“我家装修嘛,我就借住下他家啦。”
明月苇滩:“好吧……”
淡蓝:“他谈到你,他哭了起来,你信吗?”
明月苇滩:“……哭?”
淡蓝:“他说曾经有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非常讨厌你,可是你对他很好,他总是觉得很惭愧,你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觉得自己很坏,也很责备自己。”
明月苇滩“我知道,他讨厌我的,很正常。”
当然是这样,虞少川一边自嘲地想,洛圹能不讨厌他么?又木又学究,戴着厚厚的眼睛,天天和这样一个人无聊地走在一起,看久了当然讨厌。
淡蓝:“可是他很难过啊。”
明月苇滩:“他出于道义上的考虑,我毕竟是他的朋友,所以不忍心罢了。”
淡蓝:“求求你们,谈一下吧。”
明月苇滩:“没什么好谈的,他和我的志愿不在一个城市,以后他就可以摆脱我了,这是件好事。他会慢慢淡忘,然后心安理得地讨厌我,那个时候他就不会难过了。”
虞少川慢慢打下这些话,心里满是残忍的快意。
淡蓝:“你们两个真是别扭,一个心里无比纠结想要道歉又说不出来,一个爱得刻骨铭心却希望对方讨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瑶连续用各种问号刷屏,窗口也在不停地抖动,虞少川末了,不耐烦地输了三个字。
明月苇滩:“怕尴尬。”
两个大男人锁死在这个字眼上面,爱啊恨啊愧疚啊,还是面子最重要。
阿瑶翻了个白眼,才想到他看不见。
当年武林盟主孟成轩收两名弟子,分别教给他们自己的绝技。天纵英才的孟成轩,能使双手刀剑,天涯剑法传给了洛圹,修罗刀法传给了虞少川。一起交付的还有武林至宝,恕谶剑和朝暮刀。刀剑决不但可以各自为战,配合在一起更是绝杀之术。在洛圹和虞少川年少的时候,不知道凭着这对刀剑闯荡了多少险地荒滩,出生入死,换得江湖上累累名头,人们都心怀畏惧或赞赏地说:“恕道成谶天涯剑,朝闻暮死修罗刀。”
可惜再多的名头也没办法阻止洛圹握着雪刃。他咧开嘴,呼吸扯得他肺部的肌肉一阵抽痛。他手握修罗刀,刀锋已经没入了胸膛,红色的暗渍像是帷幔。他不怕死,可是他不想还没有交代完就死。
交代的站在他面前。白色的皮铠沾了很多血灰,虞少川早已经料到似的,他几乎用耳语般的声音,道:“你为什么不躲?”
喧嚣的马嘶声,混战的兵戈声,军士的叫骂声,呼啸的风声,洛圹却还是听得清。他等他的问题,已经很多次了。
“给我们一个交代。”洛圹拔出刀,血从胸口激射出,一道开屏般的血珠霰在地上。
虞少川上前去,双手去捂他胸口的洞,三伏天气,他的手和嘴唇却仿佛冻的,银箔似的。他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动作无比笨拙,两只手轮流按着,血泉涌而出。仿佛小孩子玩的掘土游戏,有地下水涌上来的时候,费力地想堵住。
“你个杀千刀的!”虞少川狠狠地骂道:“居然不管你的人,自己挑死!以为我会痛哭流涕吗?你做梦!”他眼眶赤红一片,把洛圹单手提起来,他捡起落下的刀,指着前方滚滚的烟尘,怒狼般的长啸。随着他的啸声,战场上的冲锋变了阵势,虞少川头也不回地把洛圹甩上马背,隔着纷乱的烟尘,他手中的刀指向天空,铁流中不曾倒下的旗帜。
“万人义——在天——终不死——”虞少川自己重新骑上马,把洛圹横在胸前。
“你也不许给我死!”虞少川冲地上吐了口唾沫,一骑绝尘。
流云山是万人义的大本营,矗立在长江边,像是一座鹰形的碉堡,守护着这个伤痕累累的国
家。
如今宋金交战,长江沿江流血飘橹,三百里连绵烽火,万人义投身在这场战争中,如江岸上一尾活龙。
虞少川驾马疾驰,避开流矢,他把洛圹拢在马背上,洛圹根本没办法骑马,虞少川只能双手
抱着他免得他摔下去,他的前胸紧紧贴着洛圹后背的盔甲,血腥味混合着锈味,奔驰过的色彩仿佛是梦境,虞少川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很久以前共乘一骑的时候,那些少年依然年轻,那些时光花开不败。
马儿嘶鸣一声,中箭倒下,虞少川抢先一步跳了下来,单手扛着洛圹,步战近身,刀锋掠处,将近前的骑兵砍成无头鬼,然后夺马狂奔。
一场战,十马换。百里驰,千人阻。
虞少川驰回流云山的时候,他像个血鬼。他下马,让洛圹架在肩上,嘴角抿如刀锋,万人义的堂主们围着他,请示下一步。
“不能坚持多久了,我们的人只剩下右翼。阵形散了,大当家,退守吧。”木轸堂主负责阻击。损失惨重。
金斗堂主说道:“大当家,我一路看过来,南宋官兵败了,队伍全都乱了,跟一盘散沙似的,怎么办啊。”
虞少川眉头扭成三字,环视四周道:“带十个两人队去,沿江把部队收拢过来,官兵和我们的人都要保,多救一个是一个。但记住要快,半个时辰后把上山道封起来。”
“是!”众人整齐地说。虞少川把洛圹交给接应的医疗人员,招呼传令兵道:“去找逆衣旅的人!告诉他们洛圹受伤,把指挥权委托给我,让他们和我们一道撤!”
不一会儿万人义分批撤入流云山,有效地减少了无谓的伤亡。南宋领兵的将领自带部分人马撤回了营区,也有一些跟不上部队的散兵得到万人义的帮助,躲进流云山中。
虞少川走在大队后面,流云山的天险地形,金兵就算过了河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攻上来,万人义和官兵的人马混编着,杂乱却有序地撤退。
流云山作为万人义的大本营,它占据长江边天险,悬崖下就是滚滚江水,山内道路隐秘,绝壑纵深,林木茂盛,大雾弥漫。平时没有人带路,根本不能走。不少其他门派的人和官兵由于是第一次走,不注意就摔了个鼻青脸肿。队伍中充斥着各种骂声。
虞少川从晚忙到早,既要组织部队撤退,又要布置后续防御机制;既要安排万人义的倥偬军务,又要处理江湖同袍和正规官兵的伤恤。一下子增加了大量的伤员,药品短缺,粮食告罄,营地不够,以及各种摩擦。虞少川刚紧急从秘密采办点调了一批药粮过来,又去协调江湖和庙堂的乱麻似的恩怨;刚和堂主们画沙盘讨论完下一步的战略转移路线;又赶去接应伏击回来的义军。饶是他办事效率极高,还把自己折腾了一天一夜,连水都没喝几口。
初阳闪烁在山巅的时候,虞少川掀开门帘,将行军手令交给门口等候的前锋时,他这才注意到,一夜已经过去了。
门口等候的人马一拨拨得令而去,最后只剩下三个铁甲戎装士兵,衣不解甲,血结黑痂,却神色坚毅。
为首一人上前道:“逆衣旅鹰扬卫三队队长,慕臻寒前来听候虞帮主差遣。”
虞少川问道:“你们还剩下多少人?”
慕臻寒一口气答道:“全部三百六十人,有战斗力者三百十一人,在五陵山道甲点处待命!”
“装备与体力如何?”
“骑兵种八十人,马匹四十二;弓兵一百一三人,弓损失过半,箭矢还有千枝以上;步兵九
十六人,全武装五十人。已经自行补充饮水,还缺伤药!”
虞少川招呼令兵:“拿手令给慕队长,差十人带他们的伤员去治疗,剩下的先去领吃的。然后慕队长你们编入第三旅,和前锋营一起行动。你们有生力量保存极好,一定要用在刀刃上。”
慕臻寒拱手谢道:“谢虞帮主。不知能否告知,我们将军现下如何?”
虞少川一愣,这才意识到昏头昏脑地忙了一夜,还不知道洛圹如何,在他满脑子全是战略情报人员布置的时刻,高速运转地处理了一天一夜,早就要冒烟冒得要烧起来了。他看着那些兵的脑袋上都插着各色小旗,要安排到沙盘上哪块地方。
虞少川无意识地说道:“你们将军怎么样,我也想知道,我们一块看看去。”
他们朝万人义的伤营走去,路上,慕臻寒问道:“虞帮主,敢问我们将军是如何受伤的?”他想问点细节,好有个心理准备。
虞少川此时处于半脑残状态,眼中假想各色旗在沙盘上拼来拼去,已经计算到第二十种战略走向。忽然想起洛圹,人在熬夜后的清晨本来就精神脆弱,这下简直就像脑中炸了一颗榴弹。差点没脑震荡。
“被刀插到胸口——他是自己——”虞少川无意识地回想,忽然洛圹拔刀穿胸的画面在脑海里清晰地放出来。在出事后,虞少川潜意识把这件事压在了脑后,让繁杂的军务取代了自己的注意力,其实他是害怕去想,他思维只要停下来一点,就会看见洛圹伤重流血,呼吸微弱。
虞少川咳嗽了一声,一团血凝落入了手心。忽然思维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一个念头从意识深海中潜上来:
——他以死相逼,混蛋!
慕臻寒看着虞少川铁青的脸色,连忙噤声,希望他们将军不要又惹到这位虞帮主。
来到重伤人员的营房,越过地上铺满的呻吟伤员,令兵领着他们一直走到最里面的帐篷,掀开一条缝,对虞少川和慕臻寒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虞少川他们走进去,却发现护理人员歪倒在床边,床上空无一人,地上大滩的血迹还没干。慕臻寒惊道:“将军不见了?”
虞少川脸色由青转白,他嘴唇慢慢扬起,几乎是森冷地笑道:“好的很,好的很,洛圹,你有种!”他猛然跨步出帐,方圆三百米都听得到他的声音:“给我把洛圹找回来!他敢死,我就敢把他碎尸万段!”慕臻寒毛骨悚然地想,气到语无伦次的虞少川,已经超越了恐怖,直接吓得人心跳停止。
虞少川自己从营房边牵了一匹马,传令兵请示道:“大当家,下一步做什么?”
“该干嘛干嘛!”虞少川眼神清冷得可怕:“我要去收拾一只龟儿子!”
8.结局
扬鞭朝山上奔去,虞少川一边夹马,一边想,太慢了,太慢了!
他心里把所有能问候洛圹祖宗十八代的话都想了一遍,从几辈子前的老祖宗一直骂到洛圹的曾孙。还是不解气,于是开始想怎样对付洛圹,把十八般武器和三百门暗器都试了一遍,可是还是不能遮住那个无底洞一般的念头——
洛圹要死了。本来回营房的时候就只吊着半条命,天知道他怎么弄打昏理人员,又跑了出去,他是真的不要命了,在他把朝暮刀插入胸口的那一刻,脸上就清楚地笑着表示他是真的想死。
虞少川简直想捞起他的领子指着鼻梁骨把他戳个对穿,古人说以死明志,可难道不该是他虞少川横刀插胸做个节夫烈夫么?古人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难道不该是他虞少川一头撞死来保持贞操么?洛圹不是觉得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掉么,他干嘛不把虞少川一刀劈成两半却积极地捅死自己?
“洛圹!”虞少川咬牙在群山间嘶吼道:“我好恨你!但我才知道,原来你也是那么恨我!”
流云山巅,一线崖,两个山头之间,只有一道不足一米的石桥,山谷间是茫茫的白雾,深不见底。虞少川下马,走上山头,一路滴落的血迹延伸到悬崖边,虞少川目不转睛地看着雾霭沉沉的一线崖,石桥上绰绰现出的人形,让他生生滞住了脚步。
“洛圹,我知道你会来这里,你用了撼天心法,对吧?”虞少川涩道。
洛圹悠然坐在石桥上,他双腿悬空,脚下是万仞深渊,他苍白的脸上泛出诡异的精神头,染血的衣袍浸得分不出颜色,他手撑在石桥上,风吹来,似乎就会掉下去。
虞少川不敢再往前走,他已经心力交瘁,他和洛圹隔桥相望,目光凝重。
洛圹微弱笑道:“师父教的心法,一辈子就用这么一次了。”
“洛圹!你到底在想什么?”虞少川头痛欲裂,他恨不得冲出去把洛圹五花大绑回来,可是他脚下动不了,怕一步迈出去,那个人就被震落下去了。
洛圹把手上的烟管敲了点烟灰下来,微笑道:“我在想,十二岁的时候,我在桥上,你在这边,我们拉着手,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那头。”
洛圹稍微挪了下,在万仞虚空的高度晃动,险些滑了。虞少川心脏被生生咽回去,差点把他噎死。
虞少川精神几乎要崩溃:“你半死不活,连续命的心法都用了,跑到这鬼地方,就是来怀旧?我的好大爷,你好好养伤,活过来,要去哪里还不是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