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能当成是一场普通的舞会来享受么?」程启思说。
钟辰轩扬了扬眉。「好吧,我们权且就当成一场普通的舞会吧。启思,你真打算去弄身服装来穿上?」
程启思说:「既然人家特别提出了要扮成莎翁剧里的角色,我们当然也应该入乡随俗。」
「那你觉得自己适合哪个角色?」
这个问题问得程启思愣了一愣。「我还真没想过。你觉得我适合谁?罗密欧?」
钟辰轩报以一个白眼。「你?对着镜子照照再说吧。」
程启思做了个鬼脸。「我好歹也长得不至于对不起观众吧。」
钟辰轩说:「罗密欧才十五岁,你差不多都翻一倍了。」
他又笑着说,「我知道你适合谁,但我不会说。我会扮成谁,我也不告诉你。」
程启思看了看他。「我看你也一样的是童心未泯吧。」
钟辰轩耸了耸肩。「人本来就有给自己脸上套个面具的潜在欲望,我自然也不例外。」
「我再去弄几张邀请函,也许君兰和龙宇他们会有兴趣。」程启思说。他见着钟辰轩脸上的笑意,心里总觉得不舒服,忍不住冲口而出,「你知道在我眼里,你最适合扮演谁么?」
「谁?」
程启思慢吞吞地说:「哈姆雷特。」
钟辰轩「哦」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你会是将你未婚妻逼疯的类型。」
程启思这句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后悔,但钟辰轩却并没有发火。
「奥菲莉娅之所以会发疯,大部分都是因为哈姆雷特。哈姆雷特装疯,而且对他所爱的奥菲莉娅一样都胡言乱语,最终才把善良柔弱的奥菲莉娅刺激到发疯的地步,落水而死。我既没疯,也没装疯,这有可比性么?」
「没有女人受得了未婚夫把自己当成一件实验品一样看。我始终觉得你对文若兰也有点这样的态度。」
钟辰轩「哈」地一声笑了起来。「那像你这么说,所有的心理医生都不要娶老婆了。」
程启思说:「孟采桦难道不是被文桓逼疯的么?」
文桓是孟采桦的丈夫,也是文若兰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一家子错综复杂的关系,总让程启思觉得昏头。
钟辰轩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孟采桦精神分裂,是因为她教养太好,太要面子,对于文桓不断拈花惹草的事一忍再忍。而且女人在怀孕前后,本来就是精神极不稳定的时候,这跟文桓是不是心理医生,没有什么关系。」
「孟采桦和文若兰是姐妹,孟采桦的精神病,究竟是受了刺激,还是她的遗传因子里本身就有不安定的因素?」程启思问。
钟辰轩抬起了眼睛看他。「你倒变成心理学家了?」
程启思尴尬地笑,钟辰轩淡淡地说:「你还是少动脑子,多做事的好。」
所谓仲夏,就是七月。古语有孟、仲、季的说法,孟为一,仲为二,季为三。仲夏就是夏天的第二个月。
七月天气十分炎热,程启思已经把车里的空调开到最大,还架着一副墨镜,否则开车的时候对着那太阳实在难受。
他约了钟辰轩吃晚饭,看时间快迟到了,钟辰轩又是最讨厌等人的。程启思瞪着眼前刚变红的号志灯,看看表,满脸郁闷。
忽然,他看到了君兰,君兰这天请了假,没来上班,而现在,她正慢吞吞地走在人行道上,太阳余威尚在,她也没打把遮阳伞。这倒奇怪了,君兰素来是个爱美的女孩子,即使她当了警察也是一样。
她穿了一袭黑裙,手里却抱着一束花。
一束粉白色的莲花,夏天花店里常卖的。
程启思把车停在了路边,摇下车窗叫她。君兰一回头,见到是程启思,愣了一下。「启思?你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我约了辰轩吃饭。」程启思说,「上来吧,我送你。」
君兰犹豫了一下,上了车。程启思看了一眼她抱在怀里的莲花,花上还有水珠,看样子是才买的。「花很漂亮,别人送的?」
「不。」君兰低声地说,「我是打算送到琪儿墓上的。」
程启思的心里一沉。郑琪儿是他们的同事,死于一桩谋杀案中,她自己既是死者,却也扮演着凶手的角色。
程启思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都过了这么久了。」他又看了看表,「这么晚了,你去墓地不太好吧?再不我们一起去,我再送你回家。」
君兰淡淡一笑。「就算有歹徒,难道我还会怕不成?就算是在墓地,我没有做什么坏事,不用心虚。」
程启思看了她一眼,心里骤然涌起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于是也不再坚持。
他开车到了公墓,那公墓是临海的,风景倒是绝佳,里面墓碑林立,有些较大的墓还种了不少花草。君兰下了车,对他笑了一笑。
「你先走吧,你不是说约了人?我在这里走走。」
程启思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忽然有个男人从树丛后面闪了出来,对着君兰大声地说:「还认不认得我?」
君兰吓了一跳,程启思也吃了一惊。
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身材高壮,长相普通,只是两道眉毛倒挂得特别厉害,在面相学里,这算是很不好的眉形了。他穿了件颜色很鲜艳的花衬衫,格外醒目。
程启思推开车门下了车,因为他看到君兰对那个男人,毫无认识的表示。
那男人却对程启思不管不顾,只一个劲地对君兰说:「你想不起我了吗?哎呀,以前在D大学的戏剧社里,我见过你的。你当时是跟你男朋友一起来的,还请你扮演了一个角色呢……」
君兰有些尴尬,但显然她也似乎想起了什么。「哦,是吗?我都不太记得了,好多年前的事了。」她朝程启思看了一眼,示意没什么事,她可以自己应付。
程启思听到手机又在响了,知道钟辰轩等得不耐烦在催了,但还是问了一句:「真不要我送你?」
君兰朝他笑了笑。「真的不用,你自己走你的。」
程启思只得把车开走了,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突然窜出来的男人,还跟在君兰身边,对着她喋喋不休。君兰一副淡淡的样子,那男人却还不知趣。
「君兰念的是警校,不是D大学,这在她的履历上写得很明白。看来就是她以前的男友跟那个男人是同在一个戏剧社了?」
程启思到了跟钟辰轩约好的餐馆,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那男人真的很冒失,就那样冲上去缠着她说话,换了是别人,恐怕还以为他性骚扰呢。」
钟辰轩笑着说:「你也不等着君兰,送她回来,太没有风度了。」
「是你催我催得急,你还好意思说。」程启思说,「君兰又不是普通小女生,她叫我走呢,说她自己能应付。」
钟辰轩问:「你不是也约了君兰去那个仲夏夜的化装舞会么?她答应了么?」
程启思说:「答应了,我问她想扮什么,她还不肯说呢。」
「她啊,她肯定是扮考狄利娅〈李尔王的小女儿〉,或者苔丝狄蒙娜。」钟辰轩想了想,说,「我想应该是苔丝狄蒙娜。」
程启思问:「为什么?」
钟辰轩说:「到时候如果说中了,我再告诉你。如果猜错了,就说明我对她的个性理解还有错误。」
程启思「哼」了一声。「我看,她更适合的女人倒是麦克白夫人。」
钟辰轩用叉子在他的盘子边缘敲了几下。「别胡说,这话是不能乱说的。」
程启思还想再说什么,钟辰轩笑了笑说:「作为上次对你找出的疑点的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些事。」
「什么事?」
钟辰轩说:「也是关于那个花环的。你知道所谓的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究竟是什么吗?」
程启思说:「至少我知道雏菊就是菊花,长颈兰应该是某种兰花吧?」
钟辰轩笑了摇头。
「毛茛其实就是芹菜花,荨麻和菊花就不说了─长颈兰,这个是最有意思的东西。因为在莎士比亚的原作里,多出了一句话:『正派的姑娘管它叫死人指头』。『死人指头』是英文的直译,其实那东西应该被称之为『狼爪子』,就是所谓的地瓜苗。」
程启思呆掉。「地瓜苗?那花环形容得挺美的,结果就是芹菜,地瓜苗,荨麻,再加两朵小菊花?」
「重点不在于它是否是地瓜苗,是在于这个形容,『死人指头』。」钟辰轩笑得有些暧昧,「如果拿佛洛伊德的观点来解释,哈哈,可就有意思了。」
他见程启思盯着他看,便解释说:
「从心理学范畴来说,在水里死亡是最具有母性色彩的一种死亡方式。所谓的死人指头,也是带有某些性暗示的。不管奥菲莉娅是真疯还是假疯,她都认为自己失去了哈姆雷特的爱情……」
「所以她去摘些有性暗示的死人指头─就那个长颈兰─来编花环,满足自己的欲望?」程启思翻了个白眼,「如果心理学就是学这些的话,还不如不学。这都胡说些什么呀!」
钟辰轩耸了耸肩,继续吃他的三文鱼。「有点想象力行么?」
程启思忽然笑出了声,又立即咽了回去。
钟辰轩白了他一眼。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辰轩,你跟若兰在订婚前有没有……」程启思终于还是忍不住把这句话给问了出来,钟辰轩倒没生气,他跟程启思在一起搭档久了,已经不像最初那样,一提到若兰便是死穴了。
「没有,我很尊重她,她也是个非常纯洁的女孩子。」
程启思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那你们是打算等到结婚之后……」
钟辰轩说:「至少也得等到订婚之后。只不过……」他的脸色骤然黯淡了下去,「那天晚上我们本来是包了酒店的蜜月套房的,但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程启思也不敢再开玩笑,低着头吃东西。
钟辰轩发了好一阵呆,才说:「不管怎么说,佛洛伊德的理论,也是很多心理学家毕生研究的东西。他很喜欢从戏剧里面寻找案例,比如著名的伊底帕斯杀父娶母论……」
他突然停住了,因为程启思突然把叉子扔下。
钟辰轩瞪着他,程启思说:「我们在吃饭,你能不能不要提这些变态理论了?」
钟辰轩对着他看了一会,笑了一笑。「好,听你的。」
程启思似乎也觉得自己语气太硬,赶快帮钟辰轩的杯子里添了些酒。
第二章:死亡的演员
到了「仲夏夜之梦」定下的那个日子,程启思并没有跟钟辰轩一道去。
说实在话,凭他们的熟悉程度,不管对方怎么化装,都是能够一眼认出来的。只是两个人都有点童心未泯,既然愿意参加这么一场化装舞会,自然也都愿意遵循游戏规则。
程启思把车停在停车场,停车场里已经有穿着古装的人进进出出了。这本是H城最好的酒店之一,平时也常常有些高雅的聚会,但化装舞会确实是第一次,就连那些训练有素的服务生也不免偷偷地在那里看。
「仲夏夜之梦」的化装舞会设在顶楼,那里平时是咖啡厅,餐厅,也可以作宴会厅使用。
在第一次听钟辰轩讲述文若兰之死时,程启思就对这里起了好奇之心,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喝过一次下午茶。
那里的装潢的确如同钟辰轩所言,是刻意营造的一种天然情趣─人工的小溪,从宴会厅中曲曲弯弯地穿过,水里浮着一朵朵白色和粉色的莲花,淡淡的暖色灯光自水下透了出来。
柳树种在小溪旁,那是货真价实的垂柳,飘拂袅娜。四周的桌子都是原木,随处都有山石花木,宴会厅一角有一个小小的木制圆台。程启思去喝茶的时候是下午,并没有人表演,听服务生说,晚上通常都会有一些有意思的演出。
程启思当时特别选择了一张在「小溪」边的桌子。他不得不承认,所谓的「失足落水」实在非常荒谬可笑。
他看过文若兰的详细资料,她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在东方女孩子里不算矮了,而那小溪不到一米深,就算文若兰一脚踩空了,也只能淹过她的腿,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跨出来。
而从验尸报告里可以知道,文若兰的体内没有任何麻醉剂之类的药品,也就是说她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
程启思并不怀疑钟辰轩的论断─文若兰不是自杀。
抛开文若兰的个性和心态不说,一个人想要在不足一米的水中自杀,是相当困难的。
人在溺水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地向外挣扎,就算是文若兰求死心切,躺在小溪里,把头浸在水中,她也会在无法呼吸的最后一刻挣扎出水面呼吸求生的。那是人的本能反应,就像一个人没有办法勒住自己的脖子自杀一般。
但是与此相悖的一点是:文若兰的死状十分安详平静,丝毫没有抗拒过的痕迹,如果是有人把她按在水里直到溺死,也是说不通的。
根据钟辰轩的推测,文若兰有可能是被人催眠了,然后一步步地走入水中,躺下,然后被溺死。
程启思在查阅当时的所有数据后,对他的这个推测是相当信服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是谁?
因为职业原因,文若兰的哥哥文桓,未婚夫钟辰轩,甚至文若兰的父亲文致越,都有相当一部分朋友是研究心理学的。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有能力对文若兰进行催眠〈包括文桓和钟辰轩〉。
但是,为什么?在订婚宴上将新娘杀害,这需要多么强烈的动机才能不顾一切地去做?
钟辰轩的态度里,总有那么一些戒备和回避。程启思相信,钟辰轩是一定有些重要的事瞒着他,而这些事,可能就是解开若兰之死的谜团的钥匙。
比如,那个谜一样的「第七研究所」〈钟辰轩跟程启思搭档之前工作的地方〉,以及那个在大火里消失,又似乎无处不在的第七研究所的「赵所长」。但是,只要钟辰轩一天不说,这把钥匙就一天找不到。
程启思叹了口气。
他透过观光电梯的玻璃,俯视着下方。这酒店有二十楼,这么往外看,虽说是满目灯火,但总有种处在真空中的感觉。
玻璃的观景电梯就是个真空的鱼缸,自己是一条被扔在里面的橡皮鱼,浮在空气里。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顶楼。
程启思呆了一呆,看看电梯上亮着的「十九」熄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他跨出电梯,正好这时旁边的电梯门也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个也特别打扮过的女人。
程启思一向对美女是没有免疫力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女人穿了一件非常漂亮的伊丽莎白时代的礼服,细腰,大裙撑。礼服是艳丽的玫瑰红,她的头上也插了一簇新鲜的玫瑰花。
玫瑰红的面具,露出了鲜艳丰满的嘴唇,和一双黑棕色的大眼睛。
程启思虽然知道她必然是扮莎士比亚某部戏剧里面的角色,但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来是谁。毕竟在文艺复兴后期,贵妇们的打扮都差不多。
那穿玫瑰红礼服的美女在走过他身边时,带过了一阵香风,还朝他嫣然一笑。程启思看到她手里捏着一块精致的绣花手绢,顿时恍然大悟。
这美女扮的一定是《奥赛罗》一剧里面的女主角苔丝狄蒙娜。
苔丝狄蒙娜对丈夫奥赛罗一向十分忠诚,但奥赛罗却因为伊阿古的挑唆,怀疑苔丝狄蒙娜跟卡西欧有染,最后更因为一块手绢而认定她是个失贞的荡妇,将她扼死。
程启思不自觉地朝缓缓关闭的电梯门瞟了一眼。有了苔丝狄蒙娜,那奥赛罗呢?
就像朱丽叶没有罗密欧就不是个完整的角色一般,没有奥赛罗的苔丝狄蒙娜难道完整么?
他朝宴会厅的正门走去。这里特别布置过,几乎看不出平时那个餐厅的影子了。
四周都堆着碧绿的花藤,花藤里星星点点地点缀着一种小花。那花有奶白色的,也有淡紫色的,还有一些是紫白相间的。
程启思喃喃地说:「Love-in-idleness?爱懒花……这想象得还真不错。」他伸手去碰那花,触手时发现居然是真花,看来主办这「仲夏夜之梦」的人,确实下了功夫。
整间宴会厅布置得就像是一个夜晚的洞窟,四周都是藤蔓、花朵,照明暗淡而柔和。贯穿宴会厅的那条人工小溪,像往常一样浮动着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