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罗景几乎都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的云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钟辰轩也一直在闭目养神,程启思找不到人搭讪,只得在那里发呆。
来接他们的是当地警官伊齐德。几年以前,他们来伊朗的时候,追查老馆长之死的就是伊齐德。那是个长得相当英俊还带点杀气的男人,程启思一直觉得他与其当警察还不如去拍电影,一定更合适些。
伊齐德跟几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见到程启思就用力拍了拍他肩膀。“你们怎么又来了?”看到一脸苍白的罗景,伊齐德明显地呆了一下,说,“你这是怎么了?我上次见到你,你脸色还很好,这一回去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罗景勉强地苦笑了一下。他这一笑,还真不如不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钟辰轩问:“你开车来了么?”
“开了。”伊齐德回答,“你们来之前跟我说,是想到波斯波利斯?为什么?”
程启思迟疑了一下。那是钟辰轩交待的话,他并不知道为什么。钟辰轩抢在他面前回答了。“因为我们想见法德耶。”
伊齐德皱着眉,他的眉毛本来就又黑又粗,这一皱更是浓浓地聚在了一起。“可是,你想见他,未必他就会出现。”
“他会出现的。”钟辰轩含着笑说,“他一定会出现,相信我。”
到波斯波利斯的路很长。程启思把头转向车窗外,有些茫然地看着那灰色的荒原,那偶尔出现在路边的帐蓬和白色的羊群,以前少数几个穿着民族服饰的人。有时候还会看到几个来旅行的背包客,匆匆地走在路上。他们下飞机的时候,是清晨,而一路开到这里,已经从红日高升变成了暮色低迷。
“这里真美。”钟辰轩喃喃地说。“荒凉而苍茫的美,像是从远古到现在都没有变过似的。”
罗景一直在发呆,听到这句话,微微地动了一下。“对,这里有着悠长而古老的文明,而且这种文明跟它们的宗教一起长长久久地保存了下来。不像我们的国家……反正逐渐地忘却了自己五千年的文明……”
程启思反驳说:“我们不是忘却了,只是发展了。”
钟辰轩却说:“罗景说的没错。我们的文明的光辉,在时间长河里已经被慢慢磨灭了。”
伊齐德一边开车,一边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只可惜他的中文毫无进展,半个字也听不懂,只能用本地话在那里嘟囔。程启思虽然也听不懂,但想来也必定不是什么好话儿。再开了一阵,罗景伤后初愈,精神很差,已经仰在靠背上睡着了。
“到了。”
伊齐德把车停下了,直直地注视着前面那座石头的高大的建筑物。钟辰轩也屏住了呼吸,注视着前方。自从几年前来了这里一次之后,这座居鲁士的石头陵墓,总是会出现在他的梦里。钟辰轩一再地想过,为什么他会不断地梦见这陵墓?结论是,一方面源自于伊朗的未解之谜,一方面也是这座孤零零的石墓几乎有种“永恒”的感觉,留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过于深刻了。
几颗稀稀落落的星星镶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风呼呼地吹过荒原,这样的景致是荒凉而美丽的,让人几乎有种空幻的感觉。
“走,我们进去。”钟辰轩说,一边想去扶罗景。罗景却神经质地将他的手一摔,说:“不,我不进去。”
程启思奇怪地看着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罗景忽然像是如梦初醒似的,跳了起来,一撞却撞到了车顶,他也像是不觉得痛似的。“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我不想再到这里来!我不想来!回去!都回去!我们都回去!”
他喊完这番话,又摇晃着坐在驾驶座的伊齐德,用伊朗的语言高声叫道:“回去!回去!回去!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伊齐德跟罗景这几年并没少过交情,虽然伊齐德脾气暴躁,罗景这么一阵乱摇乱晃,他居然也没有生气,吃惊地望着罗景看。“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钟辰轩冷眼地看着,也不再理会,自顾自地开了车门,便下去了。程启思也只得跟着他下去了,问:“怎么办?”
“伊齐德跟罗景有交情,让他去对付罗景吧。”钟辰轩有点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进去看看。”
程启思对他的态度有些不解,但也并没有多说。因为这时候,他也看到了在墓室里,隐隐地有着光亮。按理说,这个时辰,墓室里应该是一片黑暗才对。程启思的心也一下子提了下来,竟不由自主地把脚步给放轻了。
不管他再怎么放轻脚步,走在墓室的石板上,仍然有着清脆的声响。他一进墓室,就闻到了一股香味,这种香味唤起了他某种朦朦胧胧的记忆。那是一种神秘而缥渺、充满了异国情调的香气,他曾经也在这块土地上嗅到过。
这个墓室并没有多少曲曲折折的弯路,走进去几步,就一览无遗了。也许是因为已经闻到了那股香气,程启思对于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并没有觉得惊奇。
他记得这座灰色石块砌成的墓室里,是空空如也的。但是这时候,墓室里却多了一些东西。四盏几乎有一个人那么高的烛台,金色的,镶着葡萄那么大的绿莹莹的宝石,放在墓室的四个角落。一个金色的香炉,雕成一个不知名的怪兽的形状,从那怪兽的嘴里,慢慢地吐出一缕缕淡淡的、幽幽的烟雾。
一个穿黑衣的人坐在一个绣着金色莲花的黑色软垫上。乌黑的卷曲的头发,柔软地散落在肩头上。墓室里没有月光,而他的肌肤的颜色就像是月光一样皎洁。那双眼睛,一只是金色一只是黑色的眼睛,就像是白昼和黑夜交缠,随着他眼珠的转动而不断地闪耀。
他的身旁坐着四个人,有的拿着古老而美丽的乐器,有的捧着盛着酒的杯子。每个人都裹着黑色的斗蓬,连头带脸都一同裹住了,只能从嫋娜的身形上看得出是年轻的女人。
罗景跟伊齐德在墓门口的争执声,打破了这迷幻一般的境界。虽然程启思和钟辰轩都听不懂他们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但很显然是罗景不愿意进来,而伊齐德却在劝着他进来。终于,伊齐德似乎是不耐烦了,一把拽住罗景就拖进来了。罗景哪里是他的对手?只得被跌跌撞撞地拖了进来。
罗景一看到法德耶,就怔在那里。法德耶抬起头,微微一笑,轻轻地说:“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钟辰轩低声地说:“罗景,他说什么?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翻译给我们听。”
罗景说:“他说他知道我们会来的。”
钟辰轩的眼神,游移在法德耶和罗景之间。“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么?”
罗景把他的话翻译了一遍。法德耶脸上淡淡的笑容,更深了,嘴唇也弯成了一个新月一样的弧度。“是的,我得到了。我们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了。”
程启思已经注意到了放在法德耶身前的一个黄金的盒子。那个盒子一定是用一整块纯金雕成的,又厚又重,上面雕刻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花纹。罗景的视线也落在了那个盒子上,他的脸色,突然地变了。
“你得到了?!”
法德耶只是微笑,没有回答他的话。钟辰轩却转向了程启思,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在动物园里发生的那一系列案件是谁干的?”
程启思勉强地笑着说:“想,不过在这里说那些,感觉似乎太遥远了。”
“没关系。”钟辰轩微笑着说,“在这里,听得懂中文的只有我们三个人,所以,我可以把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好好地讲上一遍。还在国内的时候,我就已经想通了,如今,我是来求证的。”
他在墓室的地上坐下了,程启思看他摆出了要长谈的架势,也跟着坐了下来。伊齐德手臂环抱着胸,靠在石墙上,一双眼睛鹰一般警惕地扫视着墓室里的每一个人。只有罗景还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地呆在那里。
“其实,很多事的发生,都并不是一个开始,而是一个结束。”钟辰轩缓缓地说。他的声音,在石室里回响,让他的声音跟平时听起来也很不相同。“发生在动物园里的那一系列凶杀案,都是如此。我们从程如馨那里,知道了何兴中的存在,这对于我们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否则,我们将永远查不出他的身份。”
程启思说:“何兴中为什么要回国?为什么会出现在动物园?”
钟辰轩抬起眼睛,他的眼神相当的古怪。“为什么?他回国当然只是因为一个原因,就是想要见一见他以前曾经爱过的女人。那个女人,就是你的表姨妈,程如馨。”
程启思张大了嘴,罗景也瞪大了眼睛。钟辰轩说:“这一点也不稀奇。何兴中就是纪槿的父亲,他从纪槿那里知道了罗景的存在。纪槿一定有罗景的详细的资料,于是,何兴中知道了程如馨的下落。一个男人,已到中年,走过了大半辈子,他的激情、热情都早已被磨得消失殆尽了,但这份非常纯洁的初恋,却是一直保持在他心里的。所以,他拿到了程如馨的地址,回来了。他想见她。并不为了什么目的,也许只是想见她一面。那是种非常单纯的想念,非常热切的期望……一潭死水,突然地被搅动了。”
程启思茫然地望着钟辰轩。钟辰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说:“他回来了,但是他在见到程如馨之前就已经死了。有人不愿意他见到程如馨,于是,他杀死了何兴中。”
程启思握紧了拳头。“谁?!”
钟辰轩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这个人在动物园见到了何兴中。埃姆不会袭击人,这是在平常的情况下。可是,如果给予它足够的刺激,或者是给它吃下某些药物呢?所以,何兴中死了。我们知道他头部受过创,但他面目全非,后脑的皮都被扯了下来,而且他的头部和身体别的部位都有撞击造成的伤口,这大大地干扰了我们验尸的准确性。”
他的声音更低沉。“谁能喂埃姆吃了掺了药的饲料?只有埃姆的饲养员,李怀云。谁能打开动物园的大门,让何兴中进去?当然就是保安王望年。所以,他们都死了,被杀死了。他们不得不死,因为他们是帮凶,帮凶知道凶手是谁,所以帮凶不能活下来。”
程启思大声地问:“谁是凶手?究竟谁是凶手?纪槿呢?又为什么要杀她?就因为她是何兴中的女儿?”
钟辰轩突然笑了。他这一笑,笑得很神秘。他作了一个手势,一个类似地“请”的手势。
“我看,就请她自己来说明吧。”
10.2.
程启思完完全全地呆住了。坐在法德耶右侧的一个黑衣的女人,将自己的斗蓬扯了下来,露出来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双眼睛,绿莹莹的眼睛,像一只猫,也像是最美丽最神秘的绿宝石,让她的整张脸似乎都在发光。
纪槿。
程启思跳了起来。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没死?你没有死在流沙里,也没有死在豹子的利下?你没有死?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纪槿面对他的一连串问题,慢慢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清脆,像风里响动的铃铛。她开始说话,她的声音也是程启思记忆里的那个声音,清亮而悦耳。“我是人,我当然是人。我从来都没有死,既没有死在流沙里,也没有死在豹子的利爪下。这么回答,你满意了么?”
她说的是英文。程启思记得很清楚,纪槿的中文,远远不如她的英文流利。难怪她家里人——她的父亲没有去找她,因为她本来就没有死。“你……是你杀死你的父亲的?”
纪槿的眼神变了一变。她微微地仰起了小巧的下巴,脸上有股倨傲的神色。“如果你愿意这么想,那就这么想吧。”
钟辰轩望着她,缓缓地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从流沙里逃离的。”
“我以为我会死。”纪槿简单地说,“可是,我没有死。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湖泊里面,而且已经离我陷进去的地方很远了。我那时候想起来,在沙漠里流传着一个传说,那就是流沙是会移动的,而流沙下面的空间往往是水。也许是在它的移动过程中,我幸运地被挤压出去了。”
“是的,流沙下面本来就是水,而流沙本来也是流动的。”钟辰轩说,“可是,你未必太幸运了,一千个人里面未必会有一个。”
纪槿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她穿着伊朗本地的服装,戴着镶红宝石的额饰,肤色晒得黝黑,很有点本地女孩的味道,鲜艳而动人。“也许是因为我是马萨格泰族的后代,沙漠也不会吞噬我。”
程启思怒吼道:“你杀了你的父亲,没有人会保佑你的!”
纪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她的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回去了,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冷漠骄傲的态度。“这不干你们的事。你们为什么要追到这里来?这里的一切,都与你们无干。这属于这片古老的土地,你们完全是局外人!我跟法德耶所做的交易,那是我们的事,我们各取所需而已。”
程启思不自觉地瞟向了法德耶摩挲着的那个黄金的盒子。法德耶的动作很温柔,似乎是在抚摸着情人的头发。他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钟辰轩说:“这么几千年,你们一直保存着居鲁士的头颅。”
纪槿扬起了脸,她的脸上有种冷艳的美丽。“当然,那是我们这一族最大的荣耀。不过,正如你们所说,时代也变了,我们也不必再执着。现在不是都说要和平么?好吧,我也可以跟法德耶和平共处,他要居鲁士的头颅,让那个皇帝的身体完整。而我,我想要居鲁士留下来的宝藏。”
程启思问道:“你得到了?”
纪槿的眼睛里,一瞬间迸出了火花,但火花突然间又消逝了。“没错,我得到了。说实话,那不是一个普通人想象中的地方,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它确实是一座宝库。”
她这句话说得很是怪异,让程启思和钟辰轩一时都来不及消化。法德耶说了一句话,但两个人都听不懂。罗景却显然是懂了,因为他的脸上突然地出现了奇怪的表情。
“人都是我杀的,你们满意了么?”纪槿说,“你们拿我没有办法的。我满足了你们的好奇心,你们也可以回去了吧?”
“不满意。”钟辰轩说,“人都是你杀的,那么,那个纪槿呢?我们认为是纪槿的那具尸体呢?她的脸部复原出来,可是跟你一模一样的!”
纪槿的脸上现出了惶惑的表情,她第一次似乎不知道如何应对了。钟辰轩又逼问了一句:“世界上,难道有两个纪槿吗?”
“……”纪槿仍然保持着沉默。法德耶从身边一个披黑斗蓬的女人手里,接过了一把竖琴,轻轻地弹拨了起来。他弹的是一支优雅而古老的曲子,与四角里一人高的金烛台、与那烟雾嫋嫋的香炉,相配得如此美妙。
程启思看了看罗景。他觉得奇怪,按理说,罗景看到纪槿,早应该扑上前去了,可是罗景却一直站在那里,只是呆呆地注视着纪槿,却一点都没有过度的反应。程启思只能想,那一下重击把罗景都打得有些糊涂了,至今还没恢复。
钟辰轩却转过了头,正视着罗景。“罗景,这个世界上,有两个纪槿吗?”
罗景的脸,骤然地扭曲了。程启思跟他从小玩到大,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的表情。罗景的五官痉挛着,眼睛也开始充血,手也猛烈地颤抖着。“你……你说什么?你在胡说什么?什么两个纪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