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我母亲的结合,是不得已的。”纪槿淡淡地说,“那时候,是个什么年头,我不清楚,总之他是被人逼得跳水的。没死,于是逃走了,终于辗转到了美国。我母亲是个富有的珠宝商的女儿,他们的婚姻算得上幸福,可是,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母亲。他的心,还留在那个十八岁的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孩身上。他的思想也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他以为时间会因为他的希望而停止么?”
程启思把罗景揪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他打电话给我妈,却打到了我的电话上。”罗景呆滞地说,“我不是想杀他,我只是觉得他很讨厌,就像是还活在过去……他的几十年就像是在白活似的,只是喃喃地念叨着,他以前跟我母亲怎么样,这几十年他活得有多少辛苦……他要我同意他跟我母亲见面,说他对不起我母亲……我打了他……他死了,我就跑了……我很害怕,很害怕……”
他的声音,越来越凄凉。“小槿,小槿,你为什么要把雨琳杀了?你要杀,来杀我啊,是我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杀她?你为什么要杀她?”
纪槿秀丽的脸庞,忽然起了一阵狞恶的痉挛。“你就那么重视她?”
程启思一放手,罗景重新跌坐在地上。他的眼神像是一个孩子的眼神,茫然而迷蒙。“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槿,小槿,你为什么那么做……”
纪槿慢慢地走到了罗景面前。她赤着脚,脚踝着戴着一只金镯,上面坠着铃铛,发出清脆的互击声。她跪在了罗景的身前,伸出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罗景,你说过,你爱我,是不是?”
罗景茫然地点了点头。纪槿又笑了,她笑得天真而纯净,仿佛是个不解人事的少女一般。“你要记得,罗景,爱这个字不能随便说的。马萨格泰族的女人,你爱上了,就决不能背叛,决不能放弃。你明白么?罗景。”
罗景再次点了点头。程启思自纪槿抱住罗景,就觉得有些不安了,这时听到她最后那句语调古怪的话,心里猛地一沈,几乎沈到了谷底。他正想有所动作的时候,只听到“砰”地一声闷响,墓室里顿时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罗景依然痴痴地注视着纪槿的脸。他的眼神,突然地清明了起来。“小槿……你终于不再是我脑子里的幻影了……”
纪槿放开了搂住他脖子的手。罗景缓缓地往后倒下,他的腹部正在慢慢地流出血来,迅速地染红了灰色的地面。罗景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对于自己小腹上的弹孔,他就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似的。他伸出一只手,去摸纪槿的脸。
“小槿……对我而言……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只有你……才是真实的。如果可以……我宁可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只有你……纪槿,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我爱你……超过别的一切。”
纪槿怔怔地看着罗景的手猛地垂下,忽然仰起头,狂叫了起来。她的叫声,像是一只豹子的利爪,把波斯波利斯的黑夜都撕裂了。她忽然拔出了腰上一把弯刀,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鲜红的血,立刻喷溅了出来,喷在了罗景的脸上。
钟辰轩看着那些鲜血,依稀地想到,那个叫雨琳的女孩子,她的致命伤也是被人割断了喉管。马萨格泰族的女人,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杀人方式么?
法德耶也站了起来。他的竖琴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当”的一声。他的眼睛,黑色和金色的瞳仁,交织着白天和黑夜。
他低低地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柔软,而低沉,带着某种音乐的韵律。
钟辰轩怔怔地问:“他在说什么?……”
伊齐德的声音,低沉而黯然。“他说,我们都不懂爱。”
程启思一拳砸在石壁上。他冲了出去。他的声音在夜里回荡。“安瑶和任羽是这样死在我面前的,你们也是!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真不明白……”
钟辰轩几乎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从罗景的手里,拿出了那个黄金之眼。黄金之眼也沾上了鲜血,但依然是光芒四射的。是的,黄金之眼为什么会在死去的假纪槿手里?因为那本来就不是纪槿,而是雨琳。雨琳拿着黄金之眼,而纪槿因此嫉恨得发疯。
“告诉我……在居鲁士大帝的墓里,究竟有什么?”
伊齐德面对他这个问题,一时间有些来不及反应。他把这句话对着法德耶重复了一遍,法德耶作了个首肯的表示。伊齐德这才缓缓地回答道:“那只是一间普通的石室,只是藏在特别深的地方。你猜对了,在他的世界里,用不着那些虚伪的浮夸的富丽的金银珠宝。因为他是个强者,他不需要粉饰,他要的只是死后的安宁。”
“可是在那些羊皮纸里,记载得非常非常美丽。”钟辰轩说。
“史学家总是会夸大其词。”伊齐德耸耸肩,含糊地说。“它确实有些奇妙的地方,会让所有进去的考古学家不失望,但它的价值并不在财宝上面。”
“那她失望么?”钟辰轩问。
“我很想看到她失望。”伊齐德说,“但她却没有表现出失望。我忍不住问爱丽丝,问她,你不是不惜一切都要得到么?”
钟辰轩问:“纪槿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宝贵的东西,只是她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失望,可是,她发现,她已经不在意了。”
钟辰轩扶住了石壁。他的脑子里一阵一阵地眩晕。她一直做着这一件事,因为这是她生命的全部目标,是支持她生命的动力;可是,最后她却发现,自己要的,却不是宝藏能够满足到的了。
钟辰轩一直认为,人生到处都是莫名的巧合。命运总是玩弄人于股掌之间。你想要什么东西么?你无比执着地想要么?好吧,给你,但是给了你又如何?你得到的,就是你真正想要的么?人生究竟是怎样一个解不开的结?……
他慢慢地向外走去。伊齐德在后面问:“你上哪去?”
“离开这里,回去。”钟辰轩简单地回答。
“你不想看看那个墓室么?”
钟辰轩略微停顿了一下,但又再次迈开了步子。“不。”
伊齐德的声音里,带着好奇:“为什么?”
“他不希望有人打扰。对于死去的人,我们应该给予足够的尊重,不是么?”钟辰轩回过头,望着伊齐德,“你喜欢你现在的生活,胜于对自己血统的自豪,是么?”
伊齐德又笑了,这一笑却是发自内心的笑。“对。所以我快乐。”他作了个手势,指向纪槿,然后指向法德耶,“而他们不快乐。”
钟辰轩没有再问,走了出去。他把手放在了程启思的肩头上。“走吧。”
程启思没回答他。钟辰轩轻轻地说:“这里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他们要去的地方,我们也找不到的。”
程启思慢慢地侧过头。法德耶的竖琴的声音,自墓室里悠扬低婉地飘了出来,仿佛是从几个世纪之前传过来的声音,带着难以言说的神秘虚幻的韵味,一如从黄金的香炉里嫋嫋上升的烟雾。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