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杨理不小心患了感冒,宇泽把他塞进被子里,说,好好休息,这几天就不用管网吧的事儿了。杨理说,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宇泽说,那你忍心我顾网吧的同时还要为你担心?杨理不言语,只能安分地躺着继续睡觉。
正好碰上周末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宇泽确实忙不过来。网吧满座还不断有人进来,有的人甚至愿意排队等着。不过,忙也开心不是么?
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宇泽忽然发现网吧出现了异常,一个小隔间传出滚滚浓烟,隔间里的顾客不顾一切往外挤,隔间外的顾客受到惊吓,整个现场失了控,尖叫声不绝于耳。宇泽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却被慌张的人群堵在收银的地方。
“起火了,起火了!”
在人群慌乱的情况下,网吧内的灭火设施没了用武之地。网吧的出口很小,一个接一个有秩序离开也要不少时间何况是在这种情况下,宇泽大叫,大家不要拼命挤,不要挤。可是要逃命的人怎么能听得见他的指挥。
也许是耽误了最佳灭火时机,隔间的火苗已经窜到隔间外,点燃了窗帘。火势越来越猛,电线被烧断,所有的电脑全部关机,同时传出扑哧扑哧的塑胶燃烧的声音。
半辈子的心血化为乌有了么!宇泽再也强装不了镇定,火苗烧到自己眼前,火的灼热要把他灼伤,他才想起他要逃命。最后一个从网吧里逃出来,他才想起还在楼上熟睡的杨理!
消防车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像一个默片忽然插进来尖刻的配音,那么的不和谐。宇泽的耳边没有任何声音,宇泽的脑子里没有任何思绪,只有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啊晃,这种幻觉竟然遮住了冲天火苗带来的视觉冲击。
杨理,杨理,杨理!
宇泽又冲进网吧,找到狭窄的楼梯,那么奋不顾身的冲到楼上。缺氧和火苗灼烧的痛感也没能阻止他,即便他知道下一刻,生死未卜。
“宇哥,宇哥……”
宇泽听到杨理的呼唤。他打开门,发现屋子里的杨理哭喊着自己的名字,他正在试图打开卫生间的窗户逃生。杨理慌乱的说,我打开门火苗迎面扑来,门把手像烙红的铁,门口肯定烧起来了,我不敢,我怕。
来,快别说了,踩在我身上,从窗口出去,顺着管道慢慢往下爬。会没事儿的,有我在。
杨理踩上宇泽的肩膀,爬上只能通过一个人身体的小窗口。
“快点,往下爬,来不及了。”
杨理看到火苗烧到宇泽的身后,像是要吞噬人的妖魔,挥舞着魔爪,一点点靠近,一点点腐蚀,一点点吞没眼前活生生的人。
“宇哥,宇哥!你上来!”
“快点下去,不然两个人都会死!”
“宇哥!”
“杨理,我爱你。所以你要好好的。”
我爱你,爱你,爱你……
天人永隔的悲剧再次上演,距离上一次杨和平的死,或者更早一些曾亮的死已经很多年了吧。久到杨理都已经想不起曾亮的模样,也记不起杨和平苍老的脸。
小时候狗尾巴草漫山遍野,小时候他和曾亮玩乐的山头着了火,小时候他连续做了两个月的噩梦,梦境中他置身火海的情景真实上演,小时候曾亮丢了魂,现在宇泽丢了命。
宇泽说,杨理,我爱你。
杨理疯了。
他不再做梦,因为他没有睡过觉。他回到夏灵芝住的地方,说实话,他真的差点不记得回家的路了,眼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陌生,甚至包括夏灵芝,他问,你是谁?
杨理颠了。
他不吃不喝不睡,只记得宇泽最后和他说的那句,杨理,我爱你。他不哭不说话,站着和坐着是一个表情,坐着和躺着是一个表情。
人会幻灭,不只是精神,还有躯壳。
一场火烧掉了杨理的整个世界,这是世界的精神支撑离开后,他开始崩溃,开始向往那些被人类描绘的十分和平与幸福的天堂。那个地方,有曾亮,有杨和平,有宇泽。
“儿子,儿子……”
夏灵芝在杨理耳边轻轻呼唤。
“妈做了好吃的,是你最爱吃的,你吃一点吧,妈求你了。”
杨理抬起头看见满脸皱纹的夏灵芝在用一种行将就木的眼神恳求自己,这样的表情杨理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忽然觉得夏灵芝可恨,他恨这个女人,恨得想从此不管不问她,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啊?
夏灵芝理解不了杨理心里的痛,她仍旧以为网吧被烧了杨理至多就是失业而已。
每一份隐藏的感情,放在杨理身上就是致命的。
没有人理解他,包括他仅剩的亲人。当然,也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
宇泽对他的爱,他对宇泽的爱,没有结果就在一场大火中划上了休止符。
除了一辈子的愧疚还能用什么来回报宇泽?
上帝,你真残忍。
第三十二章
有研究说人十天不睡觉就会死亡,所以杨理终于支持不住睡死了过去。他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觉就像他无法估计自己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一样。
假如真的能这样死在睡梦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他真的睡的太死,好梦和噩梦都不曾光临。多么轻松自在的状态啊,人世间的感情与纷扰都被阻隔在了睡梦之外,整个世界一片祥和。
所以保不准什么时候杨理真的忘记了一切,忘记每一个在他生命中匆匆经过的人。他强烈的自我暗示也许有天真的像是施了魔法一般让他患上失忆症。那将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结局。
白天和黑夜的界限越来越不明显。杨理眼中的天仿佛永远只有一种颜色,不黑不白不亮也不灰。他好像处在一种气压完全平衡的状态下,不悲不喜,不痛不痒,不哭不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夏灵芝说,儿子,是不是应该出去赚钱了?我想你也休息得差不多了。
杨理一脸漠然,眼神空洞,说,我应该去哪里?
“你不想出去赚钱?那谁来养家?”
杨理沉默,他看着又苍老了不少的夏灵芝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母亲也是幸事,因为至少在他在应该有愧疚感时愧疚感能不那么重。
嗯,好,我出去挣钱。杨理给了夏灵芝这样的允诺之后真的离家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所以随便跑到一个工地,对包工头说,我什么重活都可以干。
——只要让我累,累到虚空了灵魂最好。
杨理给已经停了一个月的手机续上话费,打算开始他“新的人生”。
在工地上干了一个星期不到,得到夏灵芝摔断腿的消息:她晚上起床上厕所,被自己放在门口的锄头绊倒。杨理想,上天也许是真的不想给他活路。家里所有的钱都用完了,夏灵芝还没有痊愈。杨理回到家里照看夏灵芝两天,却接到一个电话,这个号码曾经熟悉现在差不多已经被他遗忘,打电话的人是于浩。
于浩说,杨理,我很想你
杨理说,嗯。
于浩说,你来我公司吧。
杨理说,我挺好的。
于浩说,宇泽不在了,你也不愿意回我身边?
杨理问,你怎么知道宇泽不在?
于浩说,我看新闻了。
杨理说,嗯。
于浩说,杨理,我一直爱着你,你知不知道?你知道我看见你要置我于死地时什么感受么,心如死灰,一想到我深爱的人也会这样对我我就忍不住同情自己,忍不住甩自己耳刮子。可是,我……我还是一直想你,想你的好,想你的点点滴滴,我真的很想,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不介意再被你掐住脖子,我不介意再死一次……于浩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我真的别无所求,只求你回来,好不好?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你家人是不是?
杨理不是心动,而是屈服。他屈服的不是感情而是可怜巴巴的钱财。于是他进于浩的公司当起了技术员。
于浩“不计前嫌”,姑且可以这么说,他对这个公司新来的员工照顾有加,甚至出去开会赴饭局都要带上杨理。
他说,杨理我要时时刻刻看见你平平安安的我才放心。杨理苦笑,“我能有什么不平安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杨理说完这句话脸上又恢复到死灰一样的黯淡状态。
于浩禁不止想叹气,好在他只是在心里这么想。他还不想在杨理面前做这样的动作,让杨理以为自己在施加压力。
“杨理,下周有一个投标,你和我一起去,不算很重要,只是走一下形式。因为没熟人,公司规模不大所以应该很难中标。”
事实是,杨理已经拒绝很多于浩要他一起参加的应酬,但这次,似乎不是个人的私事,他没有理由不去。
那次投标确实如于浩所说一般,虽然在会上于浩有条不紊地发言陈述,轮到招标人问技术员问题时,杨理却搞砸了。因为杨理会修理,懂安装,但对于电脑以及网络知识的专业表达并不显得十分老练,毕竟他没有在学校正儿八经的上过这方面的课。招标的结果是于浩没有中标,这和料想中的一样。但是,杨理却远没有于浩那么释然。
回来的车上,杨理打破了一贯的沉默,说,于总,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已经很厉害了。招标人问的问题确实很刁难人不是?”
杨理没有接续于浩的话,他知道于浩不会怪他,他只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而已。
于浩忽然说,杨理,你搬来和我住好不好?距离上一次于浩提要和杨理住在一起已经很久了,他本来像让杨理一个人先消化宇泽去世带来的伤痛。这么久了,伤痛应该好得差不多了。那么他和杨理应该又可以像以前一样在一起,这样向他提住在一起他总不会拒绝吧?
还没等杨理开口回答,于浩继续说,杨理,你未来的路很长,我的路也很长,宇泽给不了你的我可以给你,知道不?
一提到宇泽,杨理揪心的疼。
究竟什么才是宇泽给不了我的?杨理问自己,我从来没有向宇哥要过什么不是么?另一个声音在说,你怎么没有像他要过什么,你没有接受过他的爱,可是你也没放他走。杨理反驳道,我根本不知道宇哥爱我。这个声音又响起来,你敢说你真的不知道,你其实很清楚的,你用友谊的名分霸占宇泽,让他对你好,让他没办法求回报,让他为你丢了性命!
不要说了,不是的,我不是这么自私的人。
于浩看着杨理一脸的痛苦表情,懊丧到了极点,他自责道,我不有意谊要逼你,我只是想照顾你,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不急的。
杨理痛苦的呢喃,说,这不是急不急的问题,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好?
不可以。于浩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个隐藏的声音莫名其妙又飘过来,他说,杨理,你还说你不自私,你不想人家对你好,为什么还要答应来他的公司,还要在他眼皮地下晃……
杨理是个善良的孩子,即便他很想拒绝一切和爱挂钩的感情,但很多感情不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比如于浩的关心。这样的关心,他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然而于浩却在有意无意迫使他接受,他应该怎么办?
好,过几天我搬过去和你一起住。
真的吗?我听错了没?杨理竟然同意搬过来¬;¬;¬;——你是决定了再和我一起么?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宇泽怎么能抢走你,我知道该是我的就一定会是我的。
于浩心里莫名升起一种成就感,他在心里笑得很大声,大到他以为杨理能听见,大到他以为会自己会原形毕露。
杨理沉默,他想自己是不是准备好再接受一段感情,会不会和以前所有的感情都有所不同,虽然以前的感情对象也包括于浩,但这次,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个于浩,他真正需要的,也许就是最简单的生活。这样总不至于算是奢求,上天总不会连这个也吝啬吧?
是的,搬过去一起住就代表着再一次和于浩交往,真真正正像普通夫妻一样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虽然名义上不是,但事实上不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家”么?
第三十三章
杨理从于浩口中得知过两天市税务局副局长生日。他这时候才知道做生意不仅仅是厂家与顾客打交道那么简单而已。中国的小企业之所以生存不容易,是因为上面还“压着一座大山”。假如按照中国税法规定的那样,那么忙死忙活赚得那点利润半数都到了“国库”里。好在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
于浩的公司有两个账本,一个是正常经营的所有资金流通账本,一个是做给上面看的,为的就是在严苛的税收制度中求生。但是如何让伪造的账本能派上用场,并且让税务局的“同志”不要经常光顾他的公司,贿赂必然是不可缺少的。
于浩说,市税务局副局长是他的好朋友,生意上也要仰赖局长的帮衬,所以不单单只是去参加生日会,礼物红包还得相当有分量。很多公司的老板去的时候都带上自己的老婆,惟独于浩带上了杨理。于浩给的理由是带他去见见大世面,虽然杨理觉得即便见着了这样的大世面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生日会没有杨理想象中那么热闹,税务局副局长是一个浓眉大眼带着眼镜儿年过半百的男人,个儿不太高,局长夫人微胖,站在局长身边时刻露出迷人的笑容,可能是保养得宜的缘故,局长夫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
局长也爱笑。席上他并没有说很多话,但一直保持着和其他人很好的互动,各家敬酒喝酒不亦乐乎。于浩倒是很轻松自在,杨理在一旁坐立难安。
杨理不是爱说话的人,甚至他看到这么多人把局长捧上天的谄媚样子打心里鄙视,可是为了于浩,他还是得装作很享受的模样,拿着酒杯,说着言不由衷的敬酒词,一杯杯喝下杯中昂贵的红酒。
于浩和局长是好朋友,可能是因为走动的勤。席间局长问于浩最近生意怎么样,似乎有点像是父亲问儿子一般的关切的语气,于浩说多亏局长照顾生意还过得去之类奉承话,局长听得开心,还问了一句坐在你旁边的小伙子是谁怎么没见过。杨理一听人家局长提到了自己于是咧嘴笑,刚准备说话,于浩却先他一步回答说这个是小杨,公司里的技术员。局长又笑道,小杨年纪不大吧?于浩说,二十刚出头。
饭局在各人的道别声中散场。离开酒店,杨理坐上副驾驶,说,这局长好像不是很摆架子的人,看上去还挺平易近人的。于浩笑道,什么都只是“看上去”而已。
日子风平浪静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没有商界政界的饭局,于浩接到通知说要去深圳工厂总部开会,剩下杨理一个人,杨理在公司见不到于浩,回家也见不到于浩,晚上睡觉一个人躺着床上心里觉得有些空落落。于浩在杨理心里似乎变得越来越重要,他想起某个电视剧中的台词,说人习惯寻找各式各样的爱,空虚也罢,寻求慰藉也罢,最后总是需要爱来为之买单。有些人会渐渐淡忘这种爱,有些人则会真正依赖上这种爱。不管怎么说,杨理算是后者,因为不久以前,他还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他以为宇泽的死去预示着他从此与爱绝缘。
他曾经喜欢于浩,后来对宇泽愧疚,而现在兜兜转转,又回到于浩身边,他重新爱上于浩的日子里,没有发生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儿,但竟然在这平平淡淡的生活中他又爱上了于浩。也许,潜意识里,他从来都是爱着于浩的,只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不爱了。
于浩从深圳回来的前一天打电话要杨理去局长那里拿一个什么代码证之类的东西,他问是去税务局拿么,于浩却给了他一个酒店的地址,说周末局长正好在那个酒店招待客人没在局里。杨理没有多想,按照于浩给的地址找到酒店,杨理敲门发现给他开门的竟然是局长,局长带着眼镜满脸笑容穿着睡袍招呼杨理,说小杨你终于来了。杨理不明所以,说我过来拿证的。局长笑得更加大声,说,你进来,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