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jeune Parque》 Paul Valé;ry,1871-1945劳伦。克洛在保育院总是负责粗重的工作。运一袋又一袋
的砖石与泥土修整地窖,再从地窖里运一袋又一袋不堪使用的男孩出来,埋到保育院后方的蔷薇花丛下。
他个头就像水牛一样健壮高大,头发则像狮子的鬃毛,粗硬而凌乱——孩子们都叫他大个子劳伦。
大个子劳伦不爱说话,也不常笑,他中午忙完工作,就会坐在操场旁边用餐;纯真的孩子们在阳光下打球,草皮底下
则埋藏了许多肮脏事,然而为了餬口,身为单亲爸爸,为了养活家里的小女儿萝拉,大个子劳伦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对欺负小男生没有兴趣。至少刚进入保育院时,大个子劳伦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他看见以扫。
十四岁的以扫,拥有一头浓密棕发的以扫推开门,走进遍地金灿的阳光草坪,全身就像镀了一层金,肌肤与双眼熠熠
发亮。究竟以扫的哪一部份触动了劳伦?
是浅玫瑰色的唇?白若大理石的纤细手臂?
还是明明拥有压倒性的美貌,却总是低垂着鹅蛋脸,郁郁寡欢的神情?
大个子劳伦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第一眼就着了迷。
是的,那些格外引人注目的漂亮孩子,很快就成为校内的名人。
冷傲的雅各,擅长十四行诗的安卓,还有以扫;他们三个总是感情很好地在一起。
在安卓拿着笔记本教雅各法文时,以扫则剪纸,剪刀飞快地剪出一张张学生的侧脸。
浅棕色眼珠沉静地看了完成品一会儿,便跟雅各借火,把剪出来的脸烧成灰烬。
大个子劳伦感到很好奇,以扫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把堪称艺术品的剪影,毫不留恋地焚烧殆尽?每一天,他
都坐得离那三个孩子近一些,想看得更清。
然后某一天,三个好朋友只剩下两个了。
大个子劳伦默默注视晨曦下的尸体,安卓的脖子被麻绳紧紧缠绕着,舌头微微吐出,双眼瞪大,全身捆痕,口腔肠道
被灌满精液,轮车每一次震动,都溢出一股白浊。
看来是在窒息的巨大痛苦中,被鸡奸而死的,或许,还有奸尸。模样相当凄惨。
大个子劳伦去接尸体的时候,看到方桌上还绑着雅各,雅各怨恨地望着天花板,双腿被迫大开,红发混合了汗水与血
液黏贴在苍白的额角,两行泪水则挂在颊边,他像受伤的野兽一样,衰竭地喘息,为眼前死去的挚友,发出一连串恐
怖的呻吟。
戴头套的男人们赤裸着下半身,在雅各两腿间,扭动腰部一下一下地推进。
「那个不能用了,」一个男人踢了踢脚边的尸体:「大个子,把他处理掉。」
「安卓……」雅各嘶哑地呢喃,他的眼珠紧追着劳伦的动作:「安卓……安卓……」
一如以往,大个子劳伦弯下腰,把尸体收进麻袋里,什么话也没说的默默离开了。
雅各崩溃的哭嚎回荡在长廊深处,彷佛一只落单的狼,朝满月不停咆哮。
久久不停。
挥动铲子,将安卓谨慎地埋在红蔷薇底下,大个子劳伦心里在想——以扫若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很难过的。
他抬头,望向十四岁院生的房间,不禁吃了一惊。以扫站在窗边,手里执着油灯,那张美丽得几乎要令人膜拜的脸,
正极其冷酷地盯着他。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要那样望着我?大个子劳伦心中感到一阵迷失痛苦。安卓不是我害死的!
我只是负责处理废弃物而已,只是在做好我唯一擅长的工作而已,只是为了生活!
为什么要那样,用责备的眼光挞伐我?
不要再看了——不要再那样谴责我了!
大个子劳伦狼狈地抓起铲子,推着轮车匆匆而走,他仍感觉到灼灼的目光刺在背上,让他难受让他疼痛。大个子劳伦
没有勇气抬头,他在以扫面前是完全地不知所措。
他回到储物间颓然倒地,喉头发出沙哑的啊啊声,把脸埋在多毛的粗壮双臂间。
该怎么办才好?啊啊啊,该怎么办才好?不是我的错啊!得解释清楚才行!
我不想被……不想被那孩子讨厌啊!
当天雅各没有出现,中午只有以扫,一个人默默地剪。大个子劳伦坐得更近了。
他看见以扫慢慢地剪出一个轮廓,慢慢地,直挺的鼻梁,线条完美的额头,因为窒息而微微吐出的舌,长脖子与绳索
。大个子劳伦出了一身冷汗,他认得,他认得这个侧影,那是安卓。以扫与雅各的好朋友,擅长写十四行诗的安卓。
原来以扫每天不厌其烦而剪的,是每一个早逝孩童的形影!
「有火吗。」以扫第一次开口对大个子劳伦说话——啊,多么美妙、优雅的口音!
大个子劳伦慌乱地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递给以扫。他碰到那光滑纤长的手指,顿时胀红了整张脸;以扫有一双形状
完美的手,白得像瓷,没有一点瑕疵。
他们默默地注视火焰吞噬整张黑纸。边缘逐渐冒出火光,化为白色的灰烬。
「再见,安卓。」以扫说话的速度有些缓慢,却很悦耳,像唱歌似地:「再见了。」
「再……再见。」大个子劳伦吞吞吐吐地跟着道别,话才出口就怕冒犯了以扫,多毛的脸再次胀得通红。明明是凉爽
的天气,豆大的汗珠却一粒一粒冒出额头。
「今天轮我进地窖了。」以扫忧郁的眼睛动也不动地注视草坪:「会死也说不定。」
「不!」大个子劳伦惶恐地叫了一声,他难为情地低下头:「以扫不会死的。
以扫,像天使一样,不会死掉的。上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们并不真正认识,」以扫转动浅棕色的眼珠望着大个子劳伦:「你怎么晓得,我究竟是天使,还是伊甸那条恶毒
的蛇?安卓被夺走性命,难道是上帝容许的吗?」
大个子劳伦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一向不擅长说话:「坏人不会有那样的脸。」
「哪样的脸呢。」以扫温和地问。
「像天使一样美丽的脸。」大个子劳伦几乎不敢直视以扫眼睛了。
「是吗……」以扫叹息:「但这张脸带给我的,已经太多,重得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我可以帮你背着。」大个子劳伦压根没听懂以扫的话:「我虽然没念什么书,脑筋不大好,但是,这双手可以扛很
重很重的东西,我的力气很大噢。
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会对以扫很好很好,大个子劳伦……不是坏人。请相信我!」
以扫静静听完劳伦结结巴巴地说的一连串话,也没听明白对方究竟想表达什么。
他们根本就在鸡同鸭讲。
「无论如何,谢谢你把安卓埋在距离我们窗户最近的一株蔷薇花下。」
以扫拿出了新的一张黑纸,默默开始剪。在休息时间结束前,又完成了一个作品。
他吹散纸缘的碎屑,稍微检查了一下,最后递给大个子劳伦:「你就帮忙背这个吧。」
大个子喜悦得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掌心的剪影。以扫送给自己的礼物!
那是一张温柔的侧脸,唇角有点悲伤的样子,微微下垂。睫毛很长。
「这是我的脸噢,因为太重了,就分你吧。你好像很喜欢的样子。」以扫起身。
「我,我很喜欢!谢谢!」大个子劳伦满心欢喜,他谨慎地夹在皮夹里。
「那么下一次,轮到你负责跟我说再见。」以扫背对着大个子劳伦,轻轻挥手:「不可以忘记噢。」像唱歌一样的优
雅声音。以扫的叮咛。绝对不会忘记的。
休息时间的结束铃响起,学生三三两两往教室走。大个子呆呆望着以扫的背影,嘴里喃喃重复:不可以忘记。轮到我
负责跟以扫说再见。不可以忘记跟以扫说再见。
但这是什么意思呢?不大懂啊。不忘记就可以了吧。只要记住,以扫就会高兴了吧。
明明是很轻的一张纸,为什么以扫会重得背不动,还愿意分给我呢。不大懂啊……
然后那天晚上,原本住在同一间房里的三个好朋友,就只剩下身心俱创,卧床休养的雅各了。
以扫执着油灯,像幽灵一样走在长廊上,他优美的侧脸,在灯火摇曳下美得恐怖。
几个学生与他擦肩而过,笑着打招呼,以扫却一点回应都没有。以扫显得疲惫,他整个头脸都湿漉漉的泛光,淋满灯
油。他厌倦了保育院的一切,厌倦自己的脸。
以扫十四岁,明明十五岁就能离开这里,但他实在忍不了。
垂下白皙的手,他将玻璃灯罩取下,放在脚边,然后举高了油灯。
以扫站在长廊点火,从头顶开始,庄严的燃烧。火舌烧开肌肤,油脂渐渐滴下,起初像一根直立的火柴,慢慢地,变
得好像蜡烛一样。他在火中得胜似地笑了,裂缝般的嘴唇大大张开,黑洞般的喉咙发出一声席卷长廊、令人惊惧的惨
嚎——整层学生都被以扫的惨叫唤醒了,大家围绕着他,却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火势。
因为即使是在那样非人的痛苦里,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以扫在笑。
雅各一颠一跛地走出房间,眼底映着宿命般的火光,他沉默地望着挚友燃烧,沉默地,弯腰。有好一会儿他全身都在
颤抖,直到一股古怪的尖锐笑声从喉咙逼出,他仰着头,好像快断气那样,靠着门板歇斯底里地发笑,脸部肌肉抽动
震颤,笑得让周遭的学生寒气直冒。
「你们看到了吗?他摆脱了他自己!」雅各吼叫着:「这可是十足的勇气!让那些色欲薰心,让那些该死的大人,去
操一个燃烧的火把!」
雅各说着说着又崩溃似地笑起来,笑弯了腰。
以扫的惨叫与雅各的狂笑搅和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宿舍大半的孩子,在长廊上目击这一幕的孩子,当晚都作了恶梦。
以扫变得很丑,丑得让教官一看就想吐,隔天大个子劳伦被叫过来,他们吩咐:「这孩子不能用了。妥善处理。」一
般处理尸体都是在晚上,但保育院职员希望,能尽快把以扫从视线范围清理掉。以扫没办法埋进花圃,得秘密送进焚
化炉。
大个子劳伦推着轮车,他回储藏室拿柴火,将东西一起叠上车。衣物间有金属反光,他凑近脑袋一看,发觉是剪刀。
上半身被烧得不堪入目的躯体,口袋里装的,是以扫每天用来剪纸的小巧银剪刀。大个子劳伦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匆匆把以扫抱出轮车,摆在柴薪上:「以扫!是以扫!」
大个子劳伦喘吁吁地念着。
以扫还有呼吸,非常微弱,非常痛苦地呼吸着。
整个脸与上半身都包裹在绷带里。
他还活着啊,怎么会是不能用的孩子呢?大个子劳伦不明白,他眼睛溢满了泪水。
大个子劳伦整个上午都坐在储藏室里,背影像一头失意的熊,他跪坐在以扫眼前,握着没有被烈火烧灼过的那双手,
洁白而美丽的手,天使般的手:「以扫……
你一定很痛吧?不要害怕,大个子劳伦在这里陪着你。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年纪。
她叫萝拉,她也很像天使噢。我最喜欢萝拉了,但我不大会说话,常常惹她不高兴。
我也很喜欢以扫。我觉得,你一定可以跟萝拉成为好朋友的,也许,可以帮她剪影子。
你剪的真好。有人这样夸奖过你吗?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吧。你剪的真好。」
以扫眼眶附近的绷带,慢慢地被涌出的眼泪濡湿了。
以扫在流泪。无声地流泪。
「以扫给我的剪纸,我有好好收着。你不要担心,你跟我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忘。
那么下一次,轮到你负责跟我说再见。不可以忘记噢。你是这么吩咐的,没错吧?
虽然我不聪明,但多念几次,我就背起来了。我做得很好吧。所以,所以你……」
大个子劳伦望着以扫慢慢转侧的脸……
他发现以扫的手忽然没有力气了,变得很重。
「所以你不要死掉……你不要死掉!」大个子劳伦扭曲着脸哭了,他伏在以扫胸口,整个人被悲伤箝制着,动也没办
法动。这可怜的孩子做了什么?他的脸,美丽的脸,被烧得一点也认不清楚了!
啊他亲吻那些烧伤,笨拙地亲吻在以扫生前,他无缘亲近的那些肌肤,一遍又一遍。
大个子劳伦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怜悯撕裂了,他这辈子就只有老婆病逝那一天,有这样痛苦的感受。大个子劳伦抱着
以扫摇晃,彷佛想为怀里的孩子唱一首摇篮曲,他磨蹭着渗血潮湿、透着难闻气味的绷带,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你对以扫做了什么?」质疑的嗓音从门口响起,大个子劳伦抬头,发觉是雅各。
雅各背对阳光,红发垂散在眼前,严厉而愤怒地望着他:「对死去的孩子,难道你还不愿意放过他?以扫多恨这些招
惹你知道吗?他是自己点火的!
自己亲手烧掉那张引来恶魔、连神也忍不住要妒羡的脸!」
大个子劳伦就像做了丑事被抓到一样,狼狈地抱起以扫,猛地撞开雅各就跑!
雅各身上还带着伤,没办法追出去,气得在后头疯狂大叫,大个子劳伦很害怕,那凄厉的怒骂就像一阵一阵的鞭打,
落在他的心头。
他一口气跑到焚化炉旁边,才谨慎地把以扫放下。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你。」大个子劳伦道歉:「我是太喜欢你了,觉得很伤心,才会那么做的。」
大个子劳伦越是解释,越觉得心里难受,只好陷入深深的沉默。
打开焚化炉的门,炽热的温度就扑面而来,他看了以扫的尸体最后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进去。火舌迅速地爬
上绷带,以扫再一次,被火焰包裹了。
「那么,再见了。」大个子劳伦依照约定,好好地跟以扫道别。
这是以扫交代过的事情。他绝对绝对不会忘记的。
大个子劳伦在保育院发生动乱,警方开始传唤他的时候就逃走了。他太害怕。
如果坐牢,就没办法看到他可爱的女儿萝拉,他肯定没办法忍受的。
萝拉也默许了父亲的躲藏,但偶尔仍是会透出不屑的神情,因为足足好几年,家里的经济重担都扛在年纪轻轻的女儿
肩上。她为了轻松赚钱,瞒着父亲,到附近的脱衣舞酒吧打工,客串跳脱衣舞,时薪大约二三十块美金——但如果被
客人叫到豪华小包厢一对一单独演出,她可以跟店家对分当次酬劳。
客人常常伸出咸猪手,但萝拉也只能忍受,谁叫她有个大食量的通缉犯笨蛋老爹呢?
然而最近,上班变成一件相当愉快的事情。总是有一位英俊得要命的年轻男人,指名萝拉到包厢服务,无论萝拉如何
搔首弄姿,对方只是若无其事地点燃小雪茄,优雅地夹在唇间,浅浅微笑,好像在说:「想诱惑我,你得加把劲才行
。」
男人连续来了三天,仅仅是三天的时间,萝拉就像犯了毒瘾一样喜欢着对方。
第四天,男人约她出去吃饭,不是什么高级的餐厅,而是一般的家庭式快餐店。
那反而让萝拉感到轻松。他们点了薯条、炸鸡、冰茶、还有两份汉堡套餐。
「明天起,我不会再过来了。」男人温柔地说。
「为什么?」萝拉一下子慌了:「你厌倦我了吗?所以一根手指头也不碰我?」
「不是那样的。」男人微笑。
他薄唇上有一颗极小的黑点,真是好看的笑容啊!
「只是单纯把钱用完了,不好意思再光顾而已。」
原来如此,萝拉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包厢费的确不便宜,对方接连来了好几次,看起来也是正正经经工作的绅士,想
必也没办法那样花钱吧:「但是……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