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君,子言在演戏上还很稚嫩,你不比他大几岁,有空可以一起研究剧本。”
齐安君点头,对宋子言笑了笑,并且和他握了握手。
与黄纪恩不同,齐安君似乎很喜欢笑,而他的每一个笑容都好像带有不同意味,比如,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友好又亲切。
“你前阵子不是想学画画吗?安君从小学油画,由他来教再好不过。”
从小学油画,又是国外留学回来,想必家世一定很好……难怪天生就有一种富家少爷的气质,连黄纪恩对他的态度都很不一样,或许是世交好友的儿子也说不定。
宋子言禁不住越想越多,渐渐地走神了,只是他的视线依然停在齐安君的脸上,那人好看的样子让他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子言。”
黄纪恩低声呵斥,宋子言才惊觉失态。恰巧,副导找宋子言过去,说是女主角想和他对戏。黄纪恩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
然而,转身离开之际,宋子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齐安君和黄纪恩的对话。
“我看过老师寄来的影碟,感觉那部戏里的他和现在不太一样。”
“恩,那个角色对子言来说,简直就像为他量身定做一样。至于现在……他的演技还稚嫩,仍需慢慢雕琢。”
“是吗?老师,你真认为他的资质可以雕琢成美玉?要我说,或许他最好的发挥就在上部电影,而他的巅峰时期根本就已经过了。”
“安君,不要胡说。”
“好,我不说。总之,我们等着看吧。”
明明是背对着齐安君,宋子言却能从对方的语气中,想象出他说话时的表情神态。那人仿佛站在一个至高的位置,傲慢地俯视着自己。
先前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留在宋子言脑海里的,只有一个戏谑又嘲讽的笑容。
宋子言讨厌齐安君,讨厌这个高傲的家伙。
宋子言曾经听人说过,每个人在死前都会像跑马灯一样,眼前闪过一个个重要的片段。他并不意外他会看到妈妈,会看到黄纪恩,只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有齐安君。
直到醒来的那一刻,宋子言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他的视线模糊,隐约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有点像天花板。大脑头痛欲裂,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甚至有那么点想吐。
“醒了,宋子言醒了。”
随着一声尖叫,小小的病房热闹起来。一会儿是护士,一会儿是医生,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随便是谁都能来摆弄几下。
过了不久,病房又安静下来,护士和医生都不见了,宋子言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当宋子言迷迷糊糊又要睡着时,房门再次被打开,这次的来人很让他意外。
“醒了啊。”
齐安君关上门,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靠着墙。依旧是戏谑的笑容,就如同梦境重现一般。
然而,正是看到齐安君的那一瞬间,宋子言终于想起为何他会躺在病床上。
他和黄纪恩在车上争吵,他们的车子被卡车和大巴夹在当中,他们在高架上发生了车祸。然后……然后在他想救黄纪恩以前,那人已经先一步扑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他……
所以,既然他没有死,那黄纪恩在哪里?
“老师……老师……怎么样了?”
宋子言艰难地开口,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能好好地说话都可以是难事。
听到黄纪恩的名字,齐安君的脸上渐渐没了笑容,他的表情冷漠,隐隐透着嘲讽。
“老师?你问我老师怎么样了?”
齐安君冷笑,丝毫不掩眼中的杀气,他步步逼近,停在了宋子言的床边。
“你问我老师怎么样了?”
齐安君重复了一遍,眼神越发冷冽,他弯下腰,毫不客气地拍打宋子言的脸颊,一次比一次大力。
“黄纪恩死了,你高兴了吧,宋子言。”
宋子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齐安君,却在那人眼中看不到丝毫玩笑之意。
“黄纪恩死了,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挠你了,你终于可以大展拳脚,当你的大明星了。”
齐安君的力气越来越大,简直是在抽他耳光。可是,宋子言却无动于衷,他的脑中不断重复同一句话——黄纪恩死了。
黄纪恩怎么会死?因为他们的争执?因为那场车祸?因为他挡在自己身上?
“宋子言,你真是幸运,昏迷三天,毫发无损,只是轻微脑震荡而已。可是,黄纪恩被送到医院不久就死了,我才刚赶到,才刚跟他说上话……”
突然,齐安君紧紧地掐住宋子言的脖子,强大的力量仿佛是真想要他的命。宋子言不能反抗,也不想反抗,此刻的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黄纪恩是为他而死的话,那就让他也死掉吧,一命还一命。
听到宋子言痛苦的呻时,齐安君慢慢地松开手。虎口捏住宋子言的下颚,他忽然笑了,看似温柔的表情却透着冷意。
“你怕了?放心吧,宋子言,我逗你玩呢。我怎么可能要你的命,别忘了,你的命是老师救回来的。”
齐安君松手,轻轻地拍打宋子言的脸颊,脸上渐渐没了笑容,面无表情地命令道:“你给我快点好起来,老师过几天就出殡,哪怕你是爬过去也得送他最后一程。”
说完,齐安君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砰——
房门又一次被关上,宋子言缓缓地闭上眼,这一次他是真想睡了。他多么希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黄纪恩好好地站在床边,气愤地呵斥他的愚蠢。不管是挨骂也好,逼他和瞿导解约也好,只要睁开眼能看到黄纪恩,他什么都愿意做。
07.
可惜,宋子言的愿望并没有达成,当他醒来的时候,非但没有看到黄纪恩的身影,就连齐安君都不见了。病房里的人只有Alex,一看到他醒了就大叫不好。桌上摆了各种杂志,粗略望去就能看到,每一个封面都是他和黄纪恩的名字。
宋子言和黄纪恩在高架发生车祸,警察和救护车赶到的时候,黄纪恩整个人都挡在宋子言的身上。宋子言当然知道,黄纪恩的举动是出于对爱徒的保护。可是,外界媒体并不这么认为。黄纪恩的同志身份是圈中本就不是秘密,而他对宋子言的栽培更是媒体爱写、圈内人爱传的八卦,如今发生这样的大事件,更是被炒得沸沸扬扬,已然是一副坐实的样子。
“这里的报道你都看看吧。”
Alex叹了口气,指指窗外:“从你进医院到现在,楼下的记者就没散过。子言,这次真闹大了。”
这时,宋子言的情况已经好多了,齐安君说得不错,他确实是福大命大,除了轻微的脑震荡,以及头上擦破点皮以外,他现在已经没有大碍。
“老师……真的死了吗?”
宋子言茫然地看向Alex,压根没听进他的话。如今,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求证齐安君的话是否属实,他多么希望这是那个恶劣的男人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然而,当宋子言看到Alex皱眉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恩,死了,送到医院没多久就……唉,有机会的话你问问齐安君吧,听说黄导硬撑着最后一口气把他叫进去的。”
闻言,宋子言只觉得头痛难耐,心脏好像失去了跳动,呼吸变得艰难起来。他强压悲痛,缓缓地闭上眼,生怕在Alex面前露出怯懦。
“子言,有些事我不想刺激你,可是,即便我现在不说你迟早都要面对。自从你和黄导出车祸的事情爆发以后,外界媒体天天拿你们做头条。”
Alex顿了顿,颇感头痛地说道:“就连黄导在筹备的新戏,以及你已经和制作方签约,确定出演瞿导电影的事情都被挖出来了。你也不是刚入行的新人了,过去几年无风无浪都能被胡扯这么多,现在可是一挖一个爆点啊。”
Alex不是拐弯抹角的人,说到激动的时候,他干脆拿了几本杂志递给宋子言,明知宋子言无力去接,便翻给他看。
“你看看,这一本本都是怎么写的。不是说你为了接瞿导的戏和黄导反目成仇,就说你们感情生隙准备拆伙了。还有这本说得更妙,说你和黄导感情出现第三者了,再加上你不满他对你牵制颇多,所以投靠瞿导,还在明知道黄导已经谈妥新戏投资的时候,临门一脚把给他踹了。唉,你要不怕气就自己看看吧,说得简直像亲眼所见一样。”
娱乐圈就是这样,真真假假乱成一团。媒体写得高兴,读者看个热闹,但对当事人来说,却是一辈子的名誉。
宋子言对黄纪恩生隙是真,他在临门一脚时放鸽子也是真,可是,他和黄纪恩的关系绝不是外界所传的那样。以前媒体报得隐晦,圈内传得半真半假,这些都是他尚且可以忍耐的。如今这样天天头版报出来,要他怎么在演艺圈混下去。
果然,Alex最为担心的也是这点,见宋子言的目光停在杂志大标题上,忧心忡忡道:“接谁的戏不接谁的戏,姑且还能推到公司安排,只是你和黄导的关系……子言,你可千万要一口咬死,不能说出破绽。等你出院以后,外界媒体少不了天天盯你,肯定是跑到哪里都要问这件事,你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切记小心。”
听到Alex的话,宋子言顿时感到心中一凉。他万万没有想到,就连和他合作了七八年的经纪人都在这事上半信半疑,再想起那天David神秘兮兮的样子,宋子言越发感到气愤。
原来他们不是没有怀疑,原来他们也像旁人一样八卦,原来他们不过是因为黄纪恩的关系,才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
直到这时,宋子言才明白,原来很多事、很多人,并非他想象的那样。他总以为自己摸得清身边人的心思,其实,他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虽然Alex巴不得宋子言能在医院住个十天半个月,最好能拖到新戏开机再出院。可是,宋子言坚持要回家,因为他没有忘记齐安君的话,那人说,老师希望他能送他最后一程。
纵然宋子言在医院时就做好了万全准备,当他在Alex的陪同下,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他还是被外面的记者惊呆了。
那群人就好像狩猎的野兽,刚看到他出现在视线,立刻大喊着“宋子言来了”,飞快地朝他涌去。
宋子言的身体仍是虚弱,脸色苍白没有血丝。闪光灯不停地“咔擦”作响,刺眼的光线照得他眼睛泛起生疼,一个个话筒和录音更是差点撞到他的下巴,还有那群记者直白的问题,像是刀子一般扎进他的身体。
“宋子言,听说你和黄纪恩因为感情失和所以才不能继续合作下去,是不是真的?”
“你到底是不是背着黄纪恩,偷偷接了瞿导的新电影?”
“宋子言,你和黄纪恩发生车祸的时候是不是就在为这件事吵架?”
“是不是你们因为争持才会导致车祸?”
“宋子言,你承不承认和黄纪恩是同性情侣?他是不是为了保护你才被车子撞死?”
渐渐的,宋子言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只看到眼前涌现了一群陌生的脸孔,那些人好像疯了一样不停地靠近自己,嘴巴迅速地张合着,像是随时都要扑上来把他吞了。
最后,宋子言是被Alex推上车的。车子刚刚开启,Alex责怪道:“你刚才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什么都不说的话,那群记者又要乱写一通!”
宋子言面无表情地看向Alex,幽幽地说:“说了又能怎么样?他们就不会乱写了吗?无非是断章取义截取他们想要的那段,然后继续大做文章。”
Alex不禁一怔,奇怪地看向宋子言。此刻的宋子言对他来说是陌生,不像是在黄纪恩面前克制听话的模样,也不像是在他们面前张扬自信的模样,他就形同一个会动的骷髅,一丝生气都感觉不到。
“可是,这事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就算你什么都不说,记者他们也会……”
Alex还想再劝,宋子言却没有在听,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黄纪恩出殡的那天,依旧是Alex开车来接宋子言。当他赶到的时候,宋子言已经换好衣服,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他。
刚进门,Alex就愣住了。仅仅是两天的时间,宋子言的窗帘换成了遮光布,白天的客厅都几乎是一片漆黑。
“子言,你这是……”
“出院那天下午,我叫做窗帘的师父来换的。”
Alex茫然地走到窗边,刚想拉开窗帘,只听到宋子言一声惊叫。
“别动,外面有记者。”
说罢,宋子言双手抱胸,身体不住地颤抖。
Alex正感到疑惑,扫过客厅时便明了。
客厅的座机被扔在地上,电话线也被扯断,就连宋子言的手机都砸得乱七八糟。
难怪出门前打不通宋子言的电话,原来是这样……“这几天记者一直打电话来?”
Alex坐到宋子言旁边,安抚地勾住他的肩膀,却发现宋子言的身体仍在颤抖。
“每天不断地打电话,不停地问同一个问题。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我和老师是不是因戏生隙,他们只是要探听我们是不是同性恋人,我们是不是已经分手,还有……他是不是因为我跟他上床才一直给我戏演。”
宋子言说得不错,媒体的骚扰并非探求真相,他们想要的只是可以大做文章的爆点。他不满黄纪恩对他的规划,他和黄纪恩在定位上的矛盾,他们想要追求的不同目标……这些都是媒体并不关心的,他们只想知道为何黄纪恩对他如此提携。他们一个是同性恋导演,一个是外表出众的男明星,所以他们一定不会是简单的师生关系,他们一定有感情纠纷或是肮脏的桃色交易。
宋子言痛恨这些莫须有的指控,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为了黄纪恩的名誉。以前,媒体顾及黄纪恩的名气,只敢隐晦暗示他们的关系匪浅。如今,既然黄纪恩已经不在了,半红不紫的宋子言又算得了什么。
出道八年,宋子言第一次感受到媒体的可怕,以及面对人群是多么胆战心惊的事情。
“子言,我看你今天的葬礼别去了。”
见宋子言脸色难看,苍白如纸,Alex不禁劝道。
然而,这话听在宋子言的耳朵里,却好像一剂强心剂。他突然站起身,径直往门口走去。
“不行,我要去见老师。”
他要去见黄纪恩,然后,他要向他道歉。
Alex愣了两三秒,赶紧追上宋子言。
08.
宋子言赶到礼堂时,齐安君已经在了。黄纪恩父母早逝,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妻儿。参加葬礼的人不多,除了黄纪恩至亲好友之外,只有齐安君和宋子言这两个学生。
一路被媒体追车跟拍,直到他踏入灵堂的那一秒,宋子言才略微放松下来。空荡荡的灵堂格外寒冷,宋子言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结冰了。
作为黄纪恩最亲近的人,齐安君一身黑色西装,站在家属的位置,接受来宾的致敬。在进门的那一刻,宋子言一眼就看到了齐安君,显然,那人也发现了他。在宋子言的记忆中,他很少看到齐安君不笑的样子,唯二的两次都是和黄纪恩有关。
一次是在医院,另一次就是现在。
“宋子言,你过来。”
齐安君突然开口,对宋子言说道。
宋子言心头一怔,下意识地快步向前,站在了齐安君的旁边,与他一起接受宾客的鞠躬。
此刻,黄纪恩的棺木就在两人身边,宋子言多想再看他一眼,最后一次确认棺木里的人究竟是不是黄纪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