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看着她,话语里几分无奈:“别人要说我误了你一个大好的姑娘家。”
这边的棠裳神色倔强起来,温声细气地说:“公子当初肯收我,替我治病,棠裳就已有打算,要一直照顾公子以还这般恩德。”
“你是这么说,我却不可能带着你一辈子。”
棠裳听着猛是一愣,思忖片刻,竟在苏晚面前跪了下去:“那……那至少让棠裳在公子病好之前继续侍候公子。”
苏晚却说:“如果我病不好呢?”
棠裳怕他是被外头的人说烦了,铁了心是真要把自己嫁了出去,不禁是着急起来,眼眶都红了:“公子,我的事不叫外头的人多嘴,你这是怎么了……若然是你嫌了我,你倒不如赶了我走!”
说罢竟扑簌簌地掉下泪来,苏晚见她这样,心里一愧,忙是哄道:“我是说说,你急成这样做什么?”
棠裳也不答话,一脸的委屈,垂头呜咽。
苏晚叹了口气,婚嫁的事之后就没再提。
自那次乘天回来,司见颐就没再来过厢庭了。
有些时候路过亭央院的小道,远远能见得丹庭黛色的院墙,一角红瓦飞檐分外夺目。苏晚开始还疑惑着是什么事好叫那多番来烦扰的人安分了,不觉还有点上心,但日子一过,那点在意也就洗淡了。
长生院也不是多大的地方,偶尔能碰得着面,那人就一如既往的颔首示好,一把竹扇攥在手里,绘十里桃花,眉眼温柔,笑意盎然。
心头是微澜过后又复平静,最后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日清早来到永庭,苏晚正见清溪和几个学徒一块儿在堂梁上挂艾叶,一算日子,方才记得是端阳。
没想时日过得仓促,一晃就是个把月了。
棠裳做了小巧的青叶粽子,用荷叶白瓷盘端出来,看起来精致得很,点着和了芝麻的糖吃,一口下去,黄米莹莹,粘腻香口。
夜幕刚降她就和清溪带着裹粽到永庭去看人斗百草,本想叫上苏晚,却是被嫌说那边嚣闹给拒绝了。
二人出了门,苏晚就自个儿点了灯盏,一袭春衫倚在坐榻上翻几卷方书研读。
纸窗半敞,几许清风送薄凉。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半寐半醒地听见廊外有人叩门,便是起来应声去开。
“这般好夜色,公子怎好把自己闷屋子里?”
未看清来人便辨出那声音来,正是司见颐。
廊外月色如流水,他怀抱一秀致锦盒站在门前,苏晚一霎恍了神,慢声道:“怎么是你……?”
“许久不来,好生惦念公子你啊。”他话说得半分玩味,半分深切。
苏晚眸色一淡,语气便如往常一般疏冷,“大殿下找我是有事?”
司见颐笑了笑说:“我给公子带了件东西来,放下就走。”
说罢抬眼觑了眼里屋,又道:“特意来一趟,公子都不请我进屋里坐坐?”
苏晚与他目光一碰,容颜映在那墨黑的眸里分外明晰。
犹豫了一阵,侧身让开道来让他进屋。
屋里就点了一处灯火,窗前清辉流泻,近坐榻的矮案放着茶盅和书卷。
见苏晚走到书案前提了茶壶给他倒水,司见颐便自行在桌边寻了个坐墩歇在一旁。
等茶水端了过来,细细啜上一口才说:“特意带来的礼物送给公子,公子看喜欢不喜欢?”
桌上放的是一乌木覆锦的盒子,银线绣雪。
苏晚看了一眼,回身问他:“你送我东西做什么?”
司见颐道:“就是想着要送你些什么罢了。”
苏晚不为所动,“拿回去,我不缺什么。”
“贵重玩意怕是落不到公子眼里去,我想既然送不上你喜欢的,就送个你能使得上的东西吧。”司见颐边说着边径自站起身来,把那锦盒端到苏晚眼前,温声细语地道:“公子打开来瞧瞧再说,说不准是喜欢的……”
这般费煞心思,到底为的什么?
苏晚低头去拉开镂花的铜扣,揭开盒盖,里头放的竟是一柄崭新的桐油纸伞。
紫檀薰香,雪白伞骨,酡红绘花。
苏晚满目错愕:“这……”
“在乘天那会,我看公子的伞是用旧了,心里就惦着想着,等回到丹州定要送你一把更好的。这是我命人从昌应找来最好的师傅所造,号的是上好楠竹,刮青削骨都属一流的手工。”
苏晚伸手抚着檀木雕饰的扇柄,竟像是碰触初生的婴孩般小心翼翼,仿佛生怕一不留神便要伤了它一丝一毫,低声道:“给我的?”
“上面的绘花,费了我好些时日,就瞧在这心意上,公子也该收下了。”
苏晚看着他,那一双眼目卓如日月,烛火映落,晃荡开粼粼几点清光,竟也叫他念起往昔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意。
想以往的纪云亦曾如此,几分温文儒雅,几分细意柔情。
他就守那一星似是而非的爱念多少年,宛若守着高山雪域恒古不化的寸尺之地,恁时他却说,我这一辈子,兴许就只爱得苏棠一人。
有些东西就像陈伤旧患,根治不掉了,再难熬煞也得藏掖一辈子。
总以为能滴水不漏地掩饰过去的,但一下被这人硬生生的揪起,方才发现依旧痛得血肉模糊。
“……你送我这伞,算是什么意思?”
“不算什么意思。”没料及他这么问,司见颐草率应道:“只问公子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苏晚看似在想着什么,良久才默默地点了下头,怎见他眉眼一低,竟簌簌地落下了泪。
司见颐见着了不禁惊诧,亟亟伸手去帮他拭,指腹刚触上一片冰凉就觉苏晚身子一抖,犹如梦中惊悸醒来似的,慌张地拂掉他的手。
司见颐不甘休,用手捏过他下颔,强让彼此目光对上,苏晚挣动了几下,竟就静了下来,水雾氤氲的一双眼就这么看着他,司见颐不禁心里一凛,柔声问:“你喜欢,又怎生落下泪来?”
“不要你管。”苏晚顿如陷泥沼,深深地阖上了眼,扭头挣开挑在下颏的手。
司见颐温和了神色,道:“好,我不管。”
说罢,双手环过把人揽进怀里,苏晚身体一僵,想是要将这人推开,怎觉一阵木樨淡香笼了过来顿是失了神般愣着,那丝味道生生让他有了几分贪恋,总是舍不得的,便任由得那人搂着,温顺地半倚在他怀里。
沉默冗长,两人就这么拥在一起,司见颐低头去看苏晚垂着的细长眼睫,灯下如沾初露般,水色莹莹。
心里念着便不禁情动,低首便轻吻他额角。
忽觉怀里的人一瑟缩,想是自己这番举措惊着了他,忙拉开身来,恰巧碰上苏晚映着灯火摇曳的一双眼,四目相顾,一片澄水微澜。
司见颐看得出了神,不觉又俯下身去,点水般的轻吻落在他眉梢,眼角。
见苏晚没有推拒,他越发不忌惮,那吻落到唇上,几番细啄,进而肆意纠缠。
放开时两人喷薄的气息絮乱交融,司见颐将人抱回软榻上放下,手顺着发丝滑落到细白的颈项,挑进衣襟,温热的舌在他唇瓣细舔,湛然满目柔情:“我便说待你看过,说不准是喜欢的……”
没待得回答又覆了上去,细碎的轻吟都淹没在缠绵的深吻中。
袖袂纵乱云垂地。
棠裳细针密缕地绣了个菖蒲百草的香囊送给清溪,五色丝绦悬口,珠玉般翠绿的绸缎绣一娇艳欲滴的牡丹。
清溪跟捧了宝似的天天带身上,得空就端着看,欢喜得眉眼都笑弯了。
来永庭看诊的人打趣着问他:“哟,清溪,捡银子咯?什么叫你乐成这样?”
那边人红着脸不说,东西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嚷嚷着去药房帮忙便是跑了。
虽是期期艾艾,却也瞧得出他俩是彼此都有那份意思。
他们不说,旁人也就不好提罢了。
清溪走远了,苏晚见永庭今日门落冷清也不打算久留。
出到外头见正飘着绵软的细雨,伞刚打起忽见檐下有人负手而立冲他笑笑,正是司见颐。
他近些日子几乎是天天都来,到厢庭去了若苏晚不在,便是来永庭。这里的学徒们瞧是他自然不敢怠慢,什么都让着就着怕是得罪了,来了几天还挺碍着事的。后来说了要他别来,他便是等在庭外。
往日他纠纠缠缠都是恣意妄为,赶也赶不走,今下却是多了几分迁就,苏晚心里头也晓得,走过去就问:“下着雨,怎的也不带着伞?”
司见颐取了他手中伞,顺势便将人拉进怀里道:“带了又怎来的籍口,要你送我一程,你说是不是?”
那般粘腻亲昵,也不怕人瞧见。
苏晚抵开他的肩,往后仰避,“你别闹……”
司见颐任他挣脱,却笑意不减,执意执着他一手不放。
苏晚见争不过,也就任凭他牵着了,别开去的脸上如朝霞映雪,知道他是害羞,司见颐也就不闹他,只道:“几日不见,好生想你的。”
苏晚看他一眼,“你不忙事去,来这做什么?”
想他是故意岔开了话,司见颐很是轻俏地说:“我能忙个什么事?”
“丹庭不是来了客么?”
司见颐没料他会问起这种闲事,便道:“那是。”
来的人是成阳侯秦侯爷。
成阳侯曾在兰梵一战大败乌举军,年纪轻轻却战功卓越,深受重用,也自幼与司见颐交情甚笃,近日回京后得闻淮王因病在丹州休养,还不辞途远前来看望。
“秦寂跟我都不是客气得的人了,使不着招呼他。”话顿了一顿,复又说:“而且他别处还有的事,留不了几天便是得走。”
苏晚只是就随口问问,司见颐多说他也没打算多听,应了声就不再提了。
司见颐拢着他肩膀道:“我特地来见你,别尽说些闲事,咱们到外头走走去,好不好?”
苏晚道:“不去,我回厢庭。”
知道他是不喜欢外头嚣闹,平素里也不怎么出门,司见颐也不勉强。
“那我随你回厢庭去。秦寂从淮元给带来了些好茶,说是唤作春香百户,比烟涵的茶还要好些,改天让素栈取些送去给你,顶是不错。”
“我向来是不好喝茶,你不用给我送来。”
“我送你的,你便收了吧。”司见颐挽他的手,凑在唇边亲了亲,话里情意万千般:“说是好的东西我都想给你,你是不喜欢?”
苏晚心中一动,茫然道:“不是……”
他莞尔而笑,“不是就好。”
两人回到厢庭就在临院的廊外置了矮案,让棠裳做了道可口的糖糕,莲蓉馅儿,桃花似的色泽,天气有些微暑热便是拿冰盆镇着,端上来的时候玲珑剔透,煞是好看。
司见颐想起之前叫素栈送去清庭的小菜,苏晚没样看得进眼,喜饼跟糖粥,他倒是肯吃,便好奇问:“你是爱吃甜食的不是?”
苏晚不以为然:“是又如何?”
司见颐只笑不答,叫人端来了棋盘。
两人摆开一局,还没道定出胜负来那兴致就经已被暑热蒸散了不少,心思都没在对弈上了,也就都罢了手只坐在廊外闲聊些事儿消煞时间。
那院内景色本就一般,杏花开过了就更是显得了无生趣,倒是司见颐也不稀罕满园繁华锦绣,只意在眼前人。也不知怎的说到京城昌应的桃花盛景,京城南有一面碧水镜湖,环湖有十里桃树,每到二三月花开,放眼不尽满岸红霞,说那番景致堪比仙境蓬莱,多少人慕名而至。
“找天定要带你去看看那‘镜湖三月,十里桃红’的盛景。”司见颐摇着一把竹扇说得兴致盎然。
苏晚点头说好,自袖中取出一素色的香囊递给他,“之前看棠裳给清溪做香袋,我便让她多做了一个给你,你拿着吧。”
司见颐傍在他身边坐下,接过香囊凑到鼻畔闻,玩味地问:“里面放的是什么?叫我天天带身上。”
苏晚轻描淡写地说:“放了些对喘病好的香药,若是不要,还回来就是。”
说罢伸手就要取回。
司见颐忙把手一收将东西纳入在袖里,笑意盈盈:“你送我的东西,我便是死了,埋进九尺地里,也是会带身上。”
“我现在不要送你,还回来。”苏晚沉下声道,按住他手腕要夺回来,司见颐反制住他道,“到我手上便是送出了去,怎由得你说要回就要回了。”
几番动作知道是抢他不过,苏晚冷起一张脸坐着,便是不再瞅睬他了。
“这就恼了么?”司见颐瞧他怏怏不悦,忙凑身过来把人搂进怀,声音低柔地哄道:“我不闹,你别恼气,我给你赔个不是,行没?”
苏晚不以为然地觑他一眼,“你怎么赔?”
“你想要怎么赔?”这边人不怀好意地凑过唇来要亲他。
“别碰我。”苏晚稍稍别开脸躲过,挣开他怀抱站起来。
司见颐心里道惋惜,正要开口说些好话,忽尔胸口一阵气逆,呼吸难耐地连番咳喘。苏晚赶是停了挣动,亟亟地稳住他肩膀俯身察看,紧张道:“怎么又犯了,难受吗?”
话未完,便猝不及防地被按进怀里,司见颐隔着薄衫往他肩上轻轻咬一口,闷声说:“难受得要紧。”
苏晚知道他是佯装,不禁恼火,直起身来道:“我下回便是再不要管你死活!”
司见颐倒是得意,低声笑着,“那你可真舍得?”
苏晚口气微愠,“我做什么不舍得?”
“那我过不久就得回昌应,你是舍得不舍得,嗯?”
苏晚猛地一怔,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司见颐才惊觉自己挑了不该说的话说,一时不知所措,见苏晚欲言又止的,终是默不作声地错开了目光去。司见颐不禁心中一急,忙要辩解,就见苏晚霍地站起身来,朝他低声道:“你回去吧,我有些乏了,去歇会儿。”
看他拂开自己的手离案要走,司见颐心下几分不甘几分情热,急忙挽住他,一手捉住他胳膊拉回怀里,道:“苏晚,你随我回昌应好不好?”
苏晚半晌才凉薄地道:“你要走便走,我做什么得跟你去?”
他从乘天来到丹州好些年,随着先生从没想过要离开长生院。以前听先生说,他爹苏合是个随性妄为的人,好美酒,贪逍遥,不游山玩水览遍名山大川不甘休。苏晚倒不像得他那般洒脱,在丹州这种小县平淡务实地过活,却也好得很的,于他而言,先生就是至亲。
“你就当去游玩一趟如何?”
司见颐弯起眉眼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满目春水柔情,“你带上棠裳也行,我来跟殷大夫说,你随我回昌应去。明年杏花时节,我随你回来,只要你答应一声,好或者不好?”
温情脉脉的话,苏晚心下有几分犹豫,一霎间竟也有想要顺了他的意思,却闻司见颐抵在他耳畔玩笑续道:“你若是不肯,我便只能拐人了。”
一把纸扇执在手里霎然拨开,眉间几分嚣扬。
苏晚禁不得他得意,心思顿收,声音趋冷:“我若是不去,你能将我怎样?”
他笑声清朗,“不急,你多考虑几天。”
俯身在苏晚眉间落下一吻,唇触到的地方几丝凉薄沁染,苏晚回过神来,那人的身影已经走了远。
苏晚忽又开口唤住他:“大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