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头黑线。
澈刚好抬头,看到我,笑道:“噢,长风来了,快来帮忙!”
我无奈过去,只见他脸上满是汗水和炭灰,水蓝色衣衫也脏了,还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蹲在地上烤他的地瓜。我兴冲冲地赶来他不来接我,以为他在忙什么重要的事情,谁知竟是这个。
少顷,他用筷子戳了一下其中一个地瓜,肉还是生涩的。
“怪了,都烤了半天了,还不熟……”他叹了一口气,继续扇他的蒲扇。
“喂,长风,你知道吗?你走了这么长时间我还真没劲呢。”他忽然说。
这句话我爱听。
“看你也是没劲得要死的样子,堂堂一个河伯居然在这里烤地瓜。怎么,想我了?”
“那倒还不至于。”他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沉吟了一会又道:“长风,你说,幻界会有尽头吗?”
“我不知道啊。”奇怪,他今天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幻界是天帝造的,如果天帝哪一天不测,幻界迟早也会被毁减,那个时候,大概所有的生灵都会一同灰飞烟灭吧。”
“你害怕?”
“嗯”他低下头去,又缓缓道:“我并不是害怕被彻底毁灭,我只是害怕到最后还是孤独一人。”
我的心忽然一阵颤动。
我怎么会让你孤独一人走向毁灭呢。
“你怎么了,才多久不见,你竟变得这样伤感了,竟然担心起世界末日来。”我故意笑开。
“呵呵,大概是无聊的。哦,这回应该要好了。”他又用筷子戳了一个地瓜,却仍是没熟。
“啊呀,怎么搞的,为什么烤不熟呢?”他干脆跪在地上对着这个灶台类似物瞧了又瞧。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趁人不注意,伸手摸那地瓜,驱动法术把它们弄熟了。
“澈,好了,别弄了,都已经熟了,你来看……”我叫他。
他凑了过来,用筷子戳了戳,果然一股馥郁的甜香四散而开。
“咦,真的哎,就差这么一点点时间?”他怀疑似地又戳了几下,果然已经熟烂。
澈坐得离我很近,连他后颈上的汗珠都看得轻轻楚楚,他一动就是一股温甜的汗味。
他迫不及待地要吃,已经捧出一个来,两个手里颠来颠去。忙不迭地掰开,忽然他呼了一声,原来是烫了手指。
“你看你,这样不小心。”
“不碍事,就烫到一点皮肉而已。”
我抓过那根手指,指尖红红的,好似涂了胭脂。
“就一点点刺痛而已。”澈正要抽回去。
我抓住不放,正色道:“都红了还不要紧,退了皮才好?”
澈不知道我竟会这么严肃,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把他的手指慢慢含入口中。
这时露童子正好端茶来,看此情形竟然面不改色,果然是个人才。
忽然,澈猛地抽回手指,厉声道:“长风!你舔什么舔啊!”
我偷笑着去接露童子的茶,澈一脸怨怒,没再说话,自顾自啃他的地瓜。
“澈,你的手指是甜的,抹了蜜糖吗?”安静了一会儿我忽然说道。
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游在外的样子,听我一说,竟然真的去舔自己的手指。
忽然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大叫:“啊,茶,快把茶拿来!”
唉,澈啊,不就是舔了一根我舔过的手指嘛,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还有,你究竟想了些什么啊,走神走成这幅样子。
夜间我仍是难以入睡,可能是因为过不了几天我又得离开的缘故。
心中燥热,更觉得厢房里闷热不堪,我遂步出门外,廊间倒是一片清凉夜色。
我看见澈的寝殿里还亮着灯火,心想这家伙不会这么晚了还和美人们厮混吧。
于是过去看了看,门是虚掩的,澈靠在案上,已经睡着,面前是一堆公文。
我笑了笑,原来澈也是很勤奋的。
因为寒意他的身体微微蜷起,就这么睡着明天必是伤风感冒,我本想把他叫醒,却见他已经睡得很深,面容安恬,竟不忍心去打搅他。
遂轻手将他抱起,他靠在我胸口,大概是觉得温暖,更往我怀里缩了缩。将他置于卧榻上,摊开锦被,仍是没醒,但手指触到锦被的柔软,他竟然微笑了一下。
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坦然安睡着,我熄了烛火,坐在他榻前,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纯净安恬的睡容,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在上面钩钩画画。
见他会皱眉,我便停止了,只是看他,仿佛这么看着也可以天长地久似的。
忽然头顶一个爆栗子把我惊醒,抬头是澈惊诧恼怒的面容。原来昨夜我竟然趴在他的卧榻边缘睡着了,现在已是清晨。
他掀起锦被,边整理衣衫边厉声道:“长风,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有自己的厢房吗?”
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昨天就应该把你丢在那里,不管你,让你着凉,看你今天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可能是梦游。”我装出吞吞吐吐的样子。
他瞪大了眼睛,忽然笑起来,旋即正色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再有下次,我让人晚上把你手脚绑起来。”
好吧,我就靠一下都不行,真小气。
“还不容他人酣睡,你和美人流连卧榻时怎么就不想这些?”我嘲笑他。
澈却也笑道:“美人就如这锦被鸳枕,卧榻之上必不可缺,你若上来,皮糙肉厚的,想硌到谁?”
“我皮糙不糙肉厚不厚,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涎着脸靠过去。
他嫌恶似的一把推开,道:“这还用试,就你这浪荡样子,定是跟猪鬃毡子似的。”
在澈身边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不久我又回到冥界,才刚到就听得梦姑怨怒的一声:“镜影,你快把这女人打发走!”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河岸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魂魄。那魂魄听得梦姑的声音,便朝我转过身来。那张脸,眉眼妖娆妩媚,我怎么也不会忘记,是溪澈。
我忽然想起我们之间还有一个赌。
她笑眼盈盈道:“长风公子,你可曾记得,你与小女子之间还有一赌未完。”
“镜影,你们搞什么鬼!”梦姑的声音恼怒又疑惑。
“梦姐姐你又何必这样着急?”溪澈笑道。“长风公子啊不,听梦姐姐叫你镜影,想这才是你的真名。镜影,你还想不想知道,澈会不会喜欢上一个男人?”
“怎么,你不敢赌了,该不是害怕了吧?”
“镜影,你快把这个女人杀了!”梦姑忽然从三生石上站了起来,美眸深处竟是凛人戾气。
“梦姐姐,你为什么不让镜影试一试,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难得有我这么个女人愿意变成男人。”
“哈哈,难到镜影你承认了,在我和你的战争中,我有你根本无法与之对抗的优势,因为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可以包容他所有欲望的女人,哈哈,想不到你还没赌就认输了。”
我听见血液在我的身体里呼啸,一把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按在地上。
“怎么,现在就想杀了我,你真的不想赌了?真的不想知道你会不会有机会?”她竟然一点惊恐的神色都没有,依然笑得那么蛊惑。
溪潋她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一开始她就直接看到了我内心深处的欲望。
“够了,我和你的赌!”
“镜影!”梦姑大喊起来。
“我确实想知道,所以,梦姑,你不要阻拦我。”我凄然笑道。
“你真傻……”梦姑长叹了一声,不再理会我。
第三十七章:白衣
我开始潜心研究如何制作一个躯壳,并没有我想象的复杂,但也不简单。折腾了好半天,我终于用一株葭苇造出了一个可以盛放魂魄的躯壳。
溪潋看着那具躯壳妩媚地笑着:“想不到你的手这么巧,造出来的东西竟比天帝的手艺还好看。”
我定睛看自己的作品,黛色长发,秀目纤鼻,眉宇间一抹温柔,清秀更甚于澈,也比澈多了份妩媚。澈只是温柔,但绝不妩媚。
“壳我已经造好了,你给我记着,接下来你要当是第一次和澈见面,你们之间完全陌生。绝对不许透露任何关于过去的事情,否则我就立刻让你彻底毁灭。”
“你放心,我对我们这个赌的兴趣绝对不亚于你,还有,你这个躯壳造得这么漂亮,让我忍不住都想从此抛弃女人的身份,在这个躯壳里当永远的男人了。”
我阴沉地看着溪潋妖媚的笑脸,只见她伏了上去,与躯壳合二为一,不出一瞬,这个看上去温柔至极的男子睁开了眼睛。
好一双乌溜溜,水灵灵的眸子,无限纯真却又摄人魂魄。男子上下将自己摸了个遍,才笑嘻嘻地问我讨要衣服。
我丢给他一件白色的衣衫。
他抓了去,披在身上,又自得其乐地转了转,不甚欣喜的样子。
“好个俊秀的哥儿。“溪潋的声音变成了一个温润的男声,听起来甚是怪异。
“你去罢,记住我的话,要是敢越雷池一步……”
“小生哪敢。”男子笑吟吟道。
“镜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梦姑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眼中甚是不悦。
“我只是想知道,澈他有没有可能会爱上我。”
“你真是愚蠢,你这样做无异于缘木求鱼。”
“我无法……”面对着梦姑我忽然有种羞愧的感觉。
“你懦弱。”
溪澈已经到了幻界,她现在是一个男人,澈叫他白衣,澈他还是这么喜欢给别人取名字。
梦姑说得没错,我是懦弱,面对着眼前这个对过去一无所知的澈,我却无法对他说出我的内心。这还真是矛盾,明明他不知道过去曾有的不堪,我应该更有勇气才对,却不知为何,更加胆怯。
把白衣送到澈的身边是我自愿的,可是我却又觉得不甘,仿佛哪里有错似的,隐隐地觉得不安,可是我又想要证明溪潋是错的,她并没有因为是个女人而在这场斗争中占有绝对优势。澈还是有可能,会爱上一个男人,然后有可能最后爱上我。
在澈清澈的眼底里看到他对白衣毫不掩饰的兴趣,我很失落。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兴趣,他自己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怪异或者不妥。但是我却难受,他看白衣的眼神让我难受。
“镜影,我有点沮丧呢,你真的很可能会赢哦。”这个叫白衣的男人脸上的笑容让人捉摸不透。明明是我把他造了出来,只是因为里面是溪澈的灵魂,就让我觉得难以掌控。
他那样轻松地说着,好像他输掉也很高兴似的。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胆怯,明明澈就在眼前,却根本没有这个勇气把我的心意传递给他。澈看白衣的眼神越热烈,我的内心却越是失落,为什么,明明澈要喜欢上一个男人了,为什么我要难过,难道是因为,这个男人不是我。
“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这是梦姑对我的评价:“虚无在这一点上明显比你聪明很多。”
“但是,也难怪,本来你作为魔,就是不明白这些道理的,不理对与错,不懂荣与耻,不知爱与恨,这就是你的本性。我以为,经历了澈,你好歹会明白爱是什么,到头来却发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迷蒙的双眼望向河岸边那一片殷红。
“以后的事情,你好自为之,我不再相干。”
很快,澈彻底爱上了白衣,我看着他们在水泽深处缠绵,看着澈按在白衣肩头那被砾石划破的手指,忽然觉得心痛,终于明白梦姑的话,我还真是个傻瓜。
澈真的喜欢上一个男人,爱他爱得可以让自己受伤,可是这个男人不是我。从澈爱上白衣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次一无所有。
与溪澈的赌我想我是赢了,我已经成功地证明了澈可以爱上一个男人,可是我的心撕裂一样的疼痛,看着澈看白衣的眼神,那般温柔,却如同火焰一样灼烧着我。我终于明白,那个赌,无论我输赢,最后都会失去澈。
溪潋是如此聪明,知道怎样才能让我痛苦。我果然当初就该杀了她。如果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未必会这样难受,最痛苦的莫过于知道哪里出了错,却已经错过了可以修正的时间。
可是如果有可以修正的时间呢?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所有的一切,包括这个赌约都是我的借口,我只是想要掩饰我那颗怯懦的心罢了。
究竟为什么我要如此怯懦,无非是爱上一个人,究竟从何时开始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卑微胆怯的人。连我自己都想唾弃自己。
“镜影,幻界最近来的几个亡灵身上有异常。”梦姑忽然对我说,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和我说话。
“是什么?”
“是黑炎。”
“你为何不早说,那岂不是……”梦姑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当初虚无死的时候我很害怕,害怕幻界顷刻之间会倾塌,但是却没有发生,让我不由得有一丝侥幸心理,也许虚无的死对幻界的存在没什么影响。但是,怎么可能没影响,毕竟幻界是虚无造的。
“幻界是虚无的灵气凝成,虚无一死,它当然会倾塌,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到现在还没有太大的变故,要完全倾塌可能还要过很久呢。幻界凝聚了虚无全部的心血和灵气,几乎掏空了他本身。虚无是神,那般强大,即使死了,他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还倒不了。”梦姑的脸上是无所谓的淡然。
“但是总有要倒的一天。”
“怕什么,幻界倒了,你镜影又不会被毁灭掉。”
是的,我不会被毁灭掉,如果没有人来把我杀死,我就会一直活着。像我们这种存在,活着就是等着最后有人可以把我们杀死。
幻界倾塌之后,所有生灵都将面临灭顶之灾,但是,有一个人,我不想让他就这样灰飞烟灭。至少,在我死之前,他绝不能死。
我很惶恐,因为如果幻界倾塌,我完全不知道该要如何面对。
梦姑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我,脸上泛起意义不明的微笑:“总会有办法的,因为你是镜影,这个世界上你是最接近虚无的人。”
溪潋找到我,她在那个叫白衣的男人的躯壳里朝我妩媚地微笑,她说:“我输了,你满意了吧,和女人争抢男人的男人。”
她看着我,笑意一点点蔓延开。那张妩媚的笑脸看起来竟是这样狰狞恐怖。
“你不高兴吗?”她忽然停住笑,饶有兴趣地盯着我:“让我来看看你这胜利者的表情……”
这个得寸进尺的可恶女人,难道她忘了我们的赌约,如果她输了,我随时就可以取她的性命。取她的性命,我求之不得,我挥掌正要劈下。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臂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天,你取走了我的灵魂,澈看到我的尸体的时候?”
她笑眼盈盈。
澈朝我挥来那全力的一掌。
我的手瞬间在她的头顶停滞。
“怎么,你不杀我?你赢了,为什么还不杀我?杀了我,得到澈,即使他再爱我,他也是你的,不是吗?”她放开我的手。
我盯着她,忽然没有了勇气,我是赢了吗?
不想再看见那个伤心欲绝的澈,不想再看见他疯狂的样子,如果非要有个人伤心欲绝,那就让我来好了。
“我不杀你,杀了你,澈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