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帽子戴上!刚生产的女人见不得风,不然将来老了犯晕病!”大伯母急忙道。
“嗯!嗯!”年轻爸爸赶紧将约莫是大红色的针织头巾给年轻妈妈裹了个严实。
“这老棉被也一齐裹上,肩膀不能露出来!不然以后会有风湿!”大伯母恨不得将毛手毛脚的年轻爸爸一把推开,自
己撸袖子上阵。
“嗯!嗯!”年轻爸爸连连点头,手下的动作加快却越见僵硬起来。
“啊~~~啊~~~”哈哈~~~,我一个没忍住笑了,脱口而出的却是哇哇大叫声,声音洪亮,嗓门不小。
“你也笑你爹笨手笨脚啊~~~”大伯母手指轻轻揉着我的胸膛逗弄。嘴巴里发出“哒哒”的响声吸引我的注意力,我
心中纠结:怎么感觉像是唤小鸡吃食似地。
“好了!”年轻爸爸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惹得被裹成粽子的年轻妈妈一阵低笑。
“背着你媳妇,咱们回家啰。”大伯母抱着我向外走去。全身被裹在厚厚的老棉絮袄子里,手脚无法动弹分毫,刚感
觉外面强烈的光照刺激得我的眼睛睁不开,细心的大伯母将一块红色的毛巾盖在裹得紧实的帽檐上,挡住了强烈的阳
光。
“和平,让阿英头朝南边,咱这是生的带把的。”大伯母继续发挥她的临场指挥能力。我心中庆幸自己依然是个男的
,要是女的,生理上的突然转换会让我生不如死不说,这年代可是严重的重男轻女。
“援朝!让你二哥和建军抬前面。”大伯母赶紧说道,“建国你走内侧。”
“好咧!起啦!二嫂你躺稳了。”援朝吆喝一声,只听竹子发出“嘎吱”声响。
“阿英,把孩子抱手里,路上注意声响,别惊着孩子。”大伯母将我放进年轻妈妈暖和和的被子里,感觉身下的摇晃
,我知道这是要回家了。
“等等!黄英吗?”身后低沉的女音叫住了抬着竹篾的众人。
“梅大姐!可是我媳妇有什么事?!”前头抬着竹杆的年轻爸爸紧张的追问。
“不是什么大事!”叫梅大姐的女人赶紧解释,年轻爸爸才松了口气。
“但是我接生这么多孩子,你家这小子算是挺特殊的。”叫梅大姐的女人这话一出,惊的浑身一震:不会有什么古怪
的异象吧!这年代怕的就是异数。
“不怕~~不怕~~”一双手在我背上轻拍着,耳边响起年轻母亲柔柔的安慰。
“孩子怎么了?!”抬竹篾的四个男人同时惊呼,唬得叫梅大姐的女人哭笑不得。这年头孩子的死亡率非常的高,何
况是头胎男婴,地位尊崇。
“孩子很健康,我接生这么多年没瞧见过足足八斤的男娃,就是黄英你太瘦了,这对孩子不好,回家注意营养。”叫
梅大姐的接生婆有些担忧的嘱咐道。
“嗯!谢谢梅姐!”年轻妈妈声音哽咽,心中凄楚,眼泪吧嗒的流了下来。
“阿英生完孩子可不能哭,将来上了年纪眼睛会糊涂。”大伯母赶紧轻拍年轻母亲的背脊,柔声安慰,“我们老葛家
这么多口人,还怕养不好一个孩子!”
“好啦,别担心这些没影的事!爹娘还在家等着呢!”葛建国也就是我以后的大伯父一锤定音。于是我就在“嘎吱,
嘎吱”声中晃悠着静静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是被饿醒的,模糊不清的视线变得清晰。昏暗跳动的光线下整个房间显得狭窄阴暗,我正躺在一张简单得
只有四只腿的床铺上,身上盖着补了两三个窟窿的老棉被。所幸没有潮湿的霉味,到是淡淡的阳光的气息让我感觉浑
身暖暖的。
瞧着头顶上呈现简单三角架构的屋脊和一排排剥了皮的圆木有些歪歪扭扭,斑驳发黑的墙壁上爬满条条蜘蛛网状的裂
缝,有些裂缝被一滩滩混杂着草屑的黄色泥巴给补上了。跟我身上的这条被子一样,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打着补丁。
床铺旁边唯一的一件家具就是一张年代久远、台面坑坑洼洼的木质方桌,四条桌脚被腐蚀得有些长短不一。方桌旁一
条长形板凳,同样岁月的沧桑让他只剩下三个半腿,还有半条腿下正掂着两块疑似土墩的泥块。
桌子上一盏可以放进历史博物馆的洋油灯正摇摇晃晃的舔动着小火苗,浓浓的黑烟“扑哧”的冒着。
“吱呀——”头侧的门打开了,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桌上的小火苗剧烈的晃动。
“宝贝,醒了!饿了吧。”年轻妈妈将我抱了起来,半仰躺在她微凉的怀里。看着眼前身材消瘦,面容清秀的年轻妈
妈穿着一件臃肿破败的大棉袄,我心中感慨:二十一世纪,她这样的年岁应该正坐在大学象牙塔内,憧憬未来无限的
可能。而现在这个年轻的妈妈正将一汤匙的熬得粘稠的小米粥汁水喂进我的嘴巴,疲倦的脸上露出沉痛之色。
“真乖~~~”年轻妈妈擦掉我满嘴的汁水。被一个比自己年轻五六岁的女人这样夸赞,我心中有些别扭。
“阿英你怎么自己起来了!”推门而进的年轻父亲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白色海碗,年轻刚毅的脸上隐隐的内疚。
第三章:大名和小名
“快乘热喝了。”年轻父亲将碗递到母亲的手中,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她腿上,又仔细的掖了掖被角。年轻的母亲端着
海碗,噙着泪水的脸上闪过幸福的笑容。我看着直忙活的男人额头上沁出的汗水,那一刻我真的感觉这个男人是一位
好父亲,也是一个好丈夫,至少他比我强百倍。
“快吃啊!”男人抬起头看着妻子端着碗,眼睛里直掉金豆子,心疼抱起妻子的脸,一双大手不断擦拭着掉下来的泪
水。
“你也吃!”年轻母亲将碗递了出去。
“傻话!这是鱼头汤,娘说喝这个大补,可以催奶水的!快喝吧!”男人将碗推到妻子的嘴边,看着她一口一口的喝
下,才松开抓住的手臂,笑得一脸开怀。
“过完年要开村东头的小赛河,到时候每户社员能分到七八斤鱼,这样就不愁没有奶水。”男人拿过妻子手中的碗,
笑呵呵的说,“你先休息,我把孩子抱给爹娘瞧瞧,顺便让爹给孩子取个大名。”说着将我从年轻母亲手里接过。
“把我的袄子裹上,别凉着!”
“恩!你先睡吧。”
“吱嘎——”男人抱着我推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便是一座不大的院落,透过帽檐的缝隙看到一棵有些年头的枣子树,寒峭凋零的树丫间一轮清冷的弯月。
院落正朝南方向的房间内隐隐的灯火跳跃,男人抱着我径直向房间走去。
“爹,娘,大哥,大嫂。”男人叫了一圈后看着正面朝南坐着的一位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
中山装,头上戴着一顶那个时代特有的深蓝色边沿解放帽,一丝不苟严肃的脸上露出点点消融的痕迹。
身旁的一位中年妇女神态祥和,爬满皱纹的眼角喜气洋洋的眯着,看到男人走进来几次想上前却都忍了下来。
“和平,快坐!”中年女人赶紧说道。
“哎,娘!”男人看了看正前方老父亲的脸色,坐到了葛建国和他媳妇的对面。面朝北的葛援朝微微抬起脸向葛和平
做了个吐舌头翻白眼的鬼脸,看到正中间老父亲扫过来严厉的眼神,立马又把头低了下去。
“来,给我抱抱!”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语气有些僵硬的说道,明明是想抱孙子硬是把口气说得跟命令一样。
“取名字了?!”我应该叫爷爷的中年男人古板的问道。
“没!这不是等爹你想个好名字。”年轻父亲笑呵呵的脸上满是羞赧讨好之色。
“恩!”爷爷眯起眼睛一副思考的模样,脸上有些春风化雨的迹象。
“爹可是咱们小河村十里八乡唯一的一个高中生,认识的字一箩筐,咱爹取的名字一准差不了。”葛援朝一脸崇拜的
看着眼前年的爷爷。
“就你话多!没事多念点书,干点实事!”爷爷唬着眼很有威势的将葛援朝数落了一番,不苟言笑的脸上还是有些受
用的露出淡淡的笑意。葛援朝虚心受教,点头如蒜。
“建国你有好的名字吗?”爷爷很明主的问向一旁严肃的葛建国,我现在发现这个爷爷有三个儿子,其实最像他老人
家的就数这个大儿子葛建国。老二葛和平也就是我现在的父亲倒是有些像一直默不作声却全身洋溢着让人祥和温暖的
奶奶。老三葛援朝目前看就是一只十六岁出头的野猴子。
“爹,我觉得——”葛建国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大伯母在桌子底下给他一脚。
“建国初中都没念完哪有爹的觉悟高,爹您取的名字一准是最好的。”大伯母乐呵呵的说道。旁边的葛建国如梦方醒
,连连点头。
“恩!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意见,那我得好好想想。”看着眼前的爷爷黝黑的眼睛里闪过得色,我心里突突的跳着:不
简单的爷爷!绝对是家里的一家之长,将来抱粗腿得抱爷爷的。
“倒是有个好名字却被尤家的泥猴子占了。”爷爷不无可惜的看着我,粗糙厚实的手掌摸了摸我肉呼呼的脸蛋。
“爹,尤建军的名字好是好,但是我大哥叫建国,我这侄子再叫建军,闹辈分!”葛援朝咋呼的说道。
“不学无术!”爷爷唬着脸一瞪眼,葛援朝怏怏的垂下脑袋。
“爹说的是尤建军的儿子尤胆。”年轻的爸爸瞄了一眼恨铁不成钢的爷爷,弱弱的补充了一句。
“哦!葛胆!葛胆!爹这名字叫顺溜了怎么像个蛋的感觉。”葛援朝不耻下问,直接将在座的其他人笑崩了。
“援朝听你爹的。”眼看着老爷子要变脸,一旁一直乐呵呵的奶奶赶紧圆场。
“葛大胆!”爷爷估摸了半天蹦出三个字。我心猛的一沉:这名字将来跟我一辈子岂不是被人笑死,名字叫大胆的人
通常都是胆小如鼠!
“他爹,这名字好是好就是尤家孩子已经用过了。”一旁的奶奶柔声说道。我感激的看向一旁的未来奶奶,心中发誓
以后对她老人家要孝敬。奶奶看到我直溜溜的眼神,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子。几次想抱过去好好疼爱,但是看到爷爷不
悦的眼神,也就作罢了。
“你有好的名字?”爷爷语气明显的不高兴起来。
“毛主席指示:赶英超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叫葛超美,你觉得怎么样?”奶奶弱弱的问了一句,看到老爷子脸色
不喜,连忙改口,“那叫葛赶英呢?”我的心又一次猛的一沉:葛赶英?!还不如直接叫可卡因!
“啊~~~啊~~~”我不要!我讨厌名字有时代特征的烙印!
“娃不喜欢这名字!”爷爷看着我“啊啊”的叫,一鞭子将奶奶的方案掀翻在地。
“我感觉小侄子叫的挺欢快啊。”葛援朝轻声嘀咕。
“啊——”声音戛然而止。周围人奇怪的看着我,爷爷瞪大的眼睛里慢慢爬上欣喜之色。
“脑子活泛是好事,但是还要胆大!就叫葛大勇!”爷爷高高举起我小小的身子。
“葛大勇好啊,大气!”大伯母啧啧称叹。初为人父的年轻父亲脸色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我心中庆幸:俗是俗了点
,只要不雷人就好。
“他爹,再给孩子取个小名。”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有小名,有的人终生没有大名。
“这个你想!”爷爷维系一家之长的权威,适当放权。摇着我一双肉嘟嘟粉嫩的小手,紧绷的脸上渐渐露出轻松的笑
意:含饴弄孙之乐乃人生一大乐事。
“叫什么好呢?”奶奶有取小名的权利,乐得老脸开了花。其他人倒是乐得自在,也就不再插嘴。
“小名得贱才好养。”奶奶嘀咕着。我浑身一个激灵想起来好像以前农村有这么个说法,所以才有狗剩,王二麻子这
样令人喷饭的小名。
“就叫苦根吧!争做三代贫农,永远拥护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最敬爱的毛
主席!”奶奶柔和的声线带着激昂的狂热。
“苦根!这名字好!”大伯母仔细回味了一下,大大的赞叹道。
将近四十年的时代隔阂,差距几乎不可以衡量。对于一个出生在八十年代早期的我来说,七十年代早期是一个永远无
法理解的年代和沟壑。而现在我期待这样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社会全封闭式的年代带给我另类的感受。
婴儿的身体娇弱,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是我的天职,所以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院子里就忙活开了。年轻的母亲穿着一身的大红袄,红头绳扎着两只小辫放在胸前,头上戴着一顶毛
茸茸的解放帽,整个人显得很喜庆。
“嫂子,我爸妈来了吗?”母亲不时的伸长脖子向外张望。
“不要着急,先把汤喝了。”伯母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红甜枣汤递到母亲面前,“你娘家是小河村七组,我们八组,
这前后就百十米的距离,要来还不是一眨眼的功夫。”
“我爹和公公那个啥~~~”母亲抿了口红枣茶,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全小河村都知道他们俩个不对路,这嫌隙生了快三十年了。”大伯母似乎想到什么原本高昂的情绪一下子跌倒谷底
,紧锁的眉头染上解不开的忧愁。
“大嫂——”母亲讷讷的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劝起。
我躺在床上听着屋外热闹的嬉笑声,有心去凑凑热闹,奈何连个翻身都做不了。厚厚的打着补丁的小棉袄、连鞋小棉
裤硬实的将我整个人捆的跟个粽子似的。
“阿英,爸妈来了!”推门进屋的葛和平满脸喜色。
“宝贝马上就要见到你那个死要面子的外公,宝贝可要好好表现哦~~~”母亲抱起我,拿起被子里捂热的虎头小帽戴
到我晃荡的脑袋上。
“那里学来的宝贝宝贝的!要是让爹娘知道了,又是一顿训斥!”大伯母帮忙将我连裤的鞋帮子用一条布绳轻轻的扎
住。我使劲蹬着两条矮短腿抗议:腰捆腿也捆,这样太难受了!
“可苦根也太难听了~~~”年轻的母亲嘟囔着嘴,手却抓住我乱蹬的两条腿。
“名贱好养!”大伯母一针见血。母亲虽然任然介意这个小名,却也没再反驳。
第四章:谋划
“爸!妈!”母亲抱着我从房间内走了出来。满满一院子的人或站或蹲,有的索性一屁股做在地上,个个衣着朴素浑
身补丁,清一色的灰黑藏青,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二十一世纪的电视剧拍摄现场。
看到我和母亲走出房门,男人们乐呵呵的取笑身旁有些腼腆的父亲,也不忘奉承几句一旁装权威的爷爷。女人们唧唧
咋咋的围了上来,你一把我一把的掐掐我的脸蛋,捏捏我的耳朵,摇摇我的小手,甚至有个大胆的妇女居然拉扯我身
下的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