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澈立即起身应道:“是。”转头对我们说:“其欣,康儿,我们赶紧过去。”
我们三人未立刻前往浮剑堂,进去便见师父坐在堂中面带忧色,沉吟道:“澈儿,其欣,康儿,你们来了,坐下来,好好听着。”
我们三人齐声说:“是。”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中原武林平静十余载,却突生轩然大波,免不了血雨腥风。”师父道,“两个月以来,华山,崆峒,雪岭庄,九剑堂……数大门派十余名高手突遭劫戮,个个都是武功卓绝,早年成名于江湖,现在却突然不明不白的被杀。三日前,少林的了尘大师竟也受人暗算,死在达摩堂的大殿上。”
苏澈道:“了尘大师是中了歹毒暗器吗?”
师父说:“不是。”
大家露出诧异之色,都在想:“以了尘大师的武功,如果不是身中见血封喉的暗器,就算敌人在背后忽施突袭,也决不会全无抗拒之力,就此毙命。武林之中,又有哪一个邪派高手能有这样的本领?”
家丁上前送上少林和武当的拜书。师父当即站起,走到滴水檐前相迎。过不多时,两位庄颜肃穆的佛家大师和一个仙风道骨的白发道长款步而来。
站在最前的是本观大师,合掌言道:“此次拜会,殊有冒昧。中原武林而今风波再起。浮剑山庄是武林第一名门,只盼以天下武林安危为己任,共同产奸除恶,维护正义。”
师父说:“了尘大师明晓佛学,武功深湛,在下素所敬慕,而今佛家少一高僧,武林失一高手,实深悼惜。浮剑山庄不敢妄称名门,但愿赴汤蹈火,为武林倾尽绵薄之力。”
本音大师说:“师尊圆寂时的疑点甚多,与这两个月以来江湖上数件大案如出一辙。”
本观大师说:“廿九清晨,我们跟往常一样到达摩堂的大殿,突然看见了尘师父一动不动的伏在蒲团前,浑身是血,已经圆寂多时了。我们一边派人看守,一边立即追出寺去,达摩堂的师兄们也一起帮同搜寻,但方圆数十里内找不到凶手的线索,早已逃遁不知所踪了。”
青晖道长道:“了尘大师武功卓绝,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未必能无声无息的一下子就打死了了尘大师。”
本音大师道:“我师兄弟和觉明师祖商议之后,将师父遗体暂栖寺内,不敢就此火化。觉明方丈言道:十之八九,凶手是魔教的现任教主,容止危。”
师父脸色一凛:“如何得知?”
本观本音二人低下头去不忍再说。青晖道长说:“凶手下手极为残忍狠辣。了尘大师肋骨根根断折,身上数道深浅整齐,间隔有度的极为窄薄的刀口,凶手用的兵刃是阴阳锐。”
阴阳锐是八卦掌一门的兵刃之一,并不鲜见。苏澈问道:“只凭兵刃如何能判断出凶手?”
师父说道:“使阴阳锐并不稀奇,但武功足以杀得了了尘大师,同时又使阴阳锐的,江湖上只此一人。”
我们师兄弟三人都露出不解的神色。本音大师摇了摇头,说道:“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年轻弟子不知道这个人物,也是正常的。”
青晖道长说:“这人已经在江湖杳无音讯十二年,魔教也因此销声匿迹。也只有我们老一辈的人才亲眼见过容止危,虽然只是一次而已,但这辈子都是忘不掉了。”
师父长叹一声:“十二年前,那是中原武林正道的奇耻大辱,所以向来没人提起。”
第五章
我忍不住问道:“师父,到底是什么事情?”
师父说道:“十二年前有一场英雄大会,推举天下武林第一高手。全武林的人无人不想从这场大会中脱颖而出,载入史册,成为武林至尊。”
青晖道长续道:“那时候我们武当派和少林寺的众位高手也有前去赴会,那真是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本观大师说:“那时觉明师尊还未做方丈,武功却已臻化境,在英雄大会上没人是他的对手。武林同道都说,少林派果然博大精深,七十二绝艺所向披靡。我们少林派的众人也觉得面上有光,甚是高兴。这时候,听到台下有个稚嫩的声音哼了一声,哼声中却充满轻蔑不屑之意。我转头看去,见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公子。那孩子粉妆玉琢,眉眼如画,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那年轻公子则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到相貌。”
“师祖那时使的是少林长拳,招式强劲,无人不服,却只听那孩子说:‘啧啧,所向披靡,好大的口气,我瞧也不怎么样啊。’当时我听了这句话虽然气恼,但想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胡言乱语,何必跟他计较?只向他瞪了一眼,也不理睬。
那年轻公子说:‘止危,这人的少林长拳可是达摩下院的正宗,已有六成火候。这功夫看上去并不花哨,其实却难练的很,你小孩儿家懂什么?你出拳可远没他这样的劲道。’
我一听之下,自然又惊又怒。少林长拳的练法众多,派系渊源江湖上极少人知,这年轻公子居然一眼就看了出来,而且还说师祖的功力只有六成火候,我当然大不服气。
我便忍不住说道:‘这位公子尊姓?小觑我们的少林长拳,是有意赐教数招么?’
那公子立刻低下头,对那孩子说:‘你瞧,你随口乱说,人家生气了。以后你说话可得小心些!’回头对我说:‘小孩子不懂事,大师请勿怪罪。’
本来这样倒也就罢了,那孩子偏偏插口:‘光是劲道大,又有什么用?台上的那个和尚是你们少林武功最高的人了吧。果然叫人失望。’
我当即勃然大怒:‘要是你觉得失望,不妨自己上去试试。’
那孩子说:‘那倒不必了。这场比赛不好看,我要回家了。’
我心里生气,说道:‘少林不是由你这样信口侮辱的!你要口出狂言,就须自己拿出些本事来,否则就别想走!’
那年轻公子瞪了那孩子一眼:‘你看,人家不答应了。你自己惹出的事情自己解决。’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便从背后取出兵刃来。”
我忍不住插口:“这兵刃便是阴阳锐了?”
本观大师点头说:“是啊。阴阳锐本是八卦门一系入门的寻常兵器,我们都觉是稀松平常。那孩子却毫不胆怯,拿着那对阴阳锐上台,说道:‘老和尚,我们比试比试。’台下众人都笑了起来。师祖说道:‘你年纪尚幼,我不便和你动手。’那孩子说:‘英雄大会有限定年龄吗?’台下的众人纷纷叫道:‘哪里来的小孩?大人怎么不管管不要浪费时间!快快下来吧!’
那孩子生气了,冷下脸来说:‘武林英雄大赛,人人自可参与,老和尚,你是怕了我还是怎么的,到底比还是不比?’
师尊直摇头,不知如何是好。那孩子一咬牙,举起兵刃便发招过来。这一发招之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所使的武功没人见过,招招劲道不同,或刚猛,或阴柔,或刚中有柔,或柔中有刚,功力雄浑,收放自如,竟是远在师祖之上。师祖开始时还有所保留,后来全力攻击仍不足抵抗,一下子竟被那孩子的掌风震倒在地。”
“师祖当时便认输了。那孩子便站在台上,问有没有人上来挑战。底下寂静一片,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呆在那里没有反应。
石台正中放着武林至尊的翡翠金冠,那孩子便走过去,将那金冠拿了下来,看了半晌,然后说道:‘武林至尊,好大的名号,这么重的帽子!在我看来,就跟废铜烂铁一样!’竟将那金冠随手一扔,砰的一声丢在台上,那年轻公子立刻制止道:‘止危,不得无礼!’那孩子这才住了手,满不在乎的跳下台来。两人就这样相偕扬长而去,没人敢拦住他们。”
师父长叹一声:“自那年之后,中原武林大会就再也没办过一次。所有人都引以为耻。那两个人也再也未在江湖露面。只听得传言,容止危自甘堕落,踏入歧途,投入魔教,十五岁便折服了千余教众,做了教主。”
本观大师说道:“自甘堕落却也谈不上,容止危本来的武功路数,就不是正道。魔教行事狠辣,诡计多端,高手如云,势力庞大,和我侠义道百余年来争斗仇杀,是是非非,一时也说之不清。容止危十五岁成为一教之主以后,却没有人再见过他。中原武林就此平静十载,过去的事情亦无人再提。”
青晖道长长叹一声:“然而邪教就是邪教,与中原正道永远水火不容。此次各大门派高手遭戕,实是震惊武林的大事,腥风血雨,不知要杀伤多少人命,江湖上免不了再起波澜。这次来我们来浮剑山庄,一则报讯,互通消息,请苏掌门加意提防;二则盼苏掌门莫要宥于门户之见,跟我们一起查明真相,共诛强敌,维护中原武林正义。”
师父当即说道:“澈儿,明天你就率同其欣、康儿,一起去探查消息。我跟随本观本音大师先去少林寺,在了尘大师灵前上祭。”
我们三人齐声答应了。我偷看苏澈一眼,见他神情甚是凝重,我有点不解,正想问他怎么了,苏澈突然开口:“爹,其欣原先练功受了内伤,身子还虚弱得很,让他在庄中休息吧。”
师父皱了皱眉头,还没开口,我已经抢着大声说道:“师父,我的伤已经好了,这是关乎武林正道的大事,弟子怎么能临阵退缩,自然要竭尽全力!”这次又是出远门的大好机会,不但可以游山玩水,还可以和师哥朝夕相伴,我怎么能错过?
师父对我的反应相当满意,欣慰的点了点头,说道:“那你们去准备一下。”
从浮剑堂出来,我便一脸兴奋的问苏澈:“我们上哪去探查消息?”
“自然要去魔教的地盘——‘十里血尘天重门’听说过没有?极西数万里外,路途遥远,气候也寒冷。”苏澈看了我一眼,“其欣,你怎么不听我的话?你受的伤才刚好,这次的事情又甚是凶险,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就算是受了风寒,对你身体也大大的不利……”
“怎么会?”我精神焕发的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武功比你好,身体比你强……”
“而且头脑聪明相貌漂亮,是一等一的武林少侠对不对?”尹康在一旁补充。
“师弟果然见识高明,连我也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是事实。”我点头赞同。
“康儿,”苏澈漂亮的眉毛拧在一起,“我是为其欣好,我怕他会受不住……”
“我看二师哥要是几个月不见你,才会真的受不住……”
“尹康!”我气恼的说,“你的话太多了!”
次日我们师兄弟三人便备马携车,带足了银两出发。苏澈收拾了一大包行李,说要跟我同乘一车。
“你带了什么东西,这么多?”我问。
“是你的药。”苏澈看了我一眼,“你不听话,非要跟来。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难道我还能不照顾你?”
“我……我就知道师哥最好了。”我捂着通红的脸,坐进车里,看到尹康在一边,笑得像只小狐狸。
我们晓行夜宿,一路向西。苏澈担心我身体,赶路赶得并不很紧。一路上云开天阔,山明水秀。青骢穿横塘,烟柳十里坡。黄昏灯火市,流水杏花村。我们有时同乘一车,有时并骑徐行,相伴相偕,言笑晏晏。
三个人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初涉江湖,不知深浅,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此次对魔教的调查甚是凶险叵测,只觉得说不出的兴奋。
在车里我和苏澈并肩坐在一起,又是另一番光景。在狭窄的山道上,马车摇摇晃晃,我被颠簸的难受,苏澈便伸手搂过我,叫我靠在他身上,会觉得舒服一点。我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紧张。自己居然和他坐得这么近,可以紧紧依偎着他,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悄悄抬头看看苏澈,他显然也被颠的不那么舒服,双颊泛红,高挺的鼻子渗出细细的汗珠,说不出的英俊清秀。
“其欣,你老看我做什么,不舒服吗?”他的呼吸拂在我的脸侧,温温的,有些痒。
“师哥……”我心头一股激情汹涌而至,突然很想表白了。
但表白了之后该怎么办?万一需要亲亲抱抱,大白天的是不是不大合适?万一师哥害羞,不肯和我共乘一车,那岂不糟糕?我只稍稍犹豫了一下,肚子便代替我开了口,不失时机的咕噜了一声。
“饿了?”苏澈说,“再过不远便可到市镇,我们就买吃的去。”
我靠在苏澈身上,想对他说,却又不敢。只要能这样和他在一起,心里已经觉得很满足,只盼这辆大车如此不停的行走,走到天涯海角,回过头来,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远行走不完,那才最好。就算走完了,走路再走几遍又有何妨?每天行了又宿,宿后又行,最怕听到苏澈说已经到了。
又行了十几里,便上了大路,进得城中。此时已是午牌时分,江陵府的街上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我们停了车,沿街转了一个弯,眼见一座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写着“醉仙楼”三个大字。招牌年深月久,被烟熏成一团漆黑,三个金字却闪烁发光,阵阵酒香肉气从酒楼中飘出来,厨子刀勺声和跑堂吆喝声响成一片。
我们早就饿了,当下便一起走了进去,上了楼梯,拣了靠窗的位子坐下。跑堂过来招呼,苏澈叫了四色酒菜汤水,我们三人便坐等上菜。
我无事可做,四处张望。但见西首座上一个年轻男子,身穿一身雪白丝绸长袍,乌黑的长发用一根银色丝带绾在脑后,看上去甚是眼熟。我忍不住多望了两眼,他则正好侧脸回过头来,看到我,一双桃花眼一弯,站起身便向我们走了过来。
“苏公子,好久不见啊。”他一摇折扇,笑眯眯的跟我打招呼。
苏澈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嘿嘿,连公子你认错人了。”我认出来是连默,厚着脸皮翻供,“苏公子是那一位,在下姓华名其欣。”
这下轮到连默莫名其妙,瞪大眼睛瞧了半天,直到看到在一旁呵呵傻笑的尹康才有点明白:“原来……是华少侠,在下眼拙。”
苏澈很有礼貌的招呼:“连公子好,不如一起过来坐吧。”
连默笑着说那就不客气了。一张桌子于是便刚好坐了四个人。我问:“连公子怎么也来江陵府了?”
连默摇着折扇:“练功练的太气闷了,出来散散心。”
“那么巧?”我说,“我们也是来散心的。”
“哟,那还真是巧啊。”连默微微一笑,跟我心照不宣的对望了一下,“诸位是打算去‘十里血尘天重门’散心的么。”
苏澈神色一凛,并不答话。小二脖子上挂了条长巾,上来抹了抹桌子,端上一盘青菜豆腐。
“啧啧啧,三位的口味真是清淡。”连默笑道,“我跟你们的目的地相同,只不过现在我已经打算打道回府了。”
“为什么?”我问。
“此事所有人均觉得跟魔教容止危有莫大的关联。但这么几天下来,我却认为不大可能是容止危,内中或许别有隐情。所以已经不必前往那极西偏远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