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同任何人商量,也不会有任何人会站在我的立场,偌大的武林盟,我头一次感到孤立无援。
也许是那个时候我太过着急,我竟然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夜晚,我辗转反侧,却仍是睡不着觉。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尽量避免去想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强迫自己赶紧忘记,因为那些回忆都是不堪回首的,伴随着羞耻和屈辱,那种伤害就像刀刻一样的深,却不知为何,竟会让我感觉到令人心悸的甜蜜,让我害怕的沉溺。
就好像今天,为什么我听到他的名字,心脏就会狂跳,为什么想到他的模样,手心就在沁汗。
我猛的掀开被子,翻身坐了起来,月影淡淡,夜风细细,不知名的花香漫溢在山庄之中,令人心旌摇荡。我披上外衣,悄悄踏出了房门。顺着山道往下,避过巡夜的灯火,我来到苏澈的卧房前。薄薄的窗纸上映出摇曳的烛光,苏澈好看的侧脸在上面投下模糊的剪影。他还没睡,我松了一口气。
“窗外是何人?”苏澈在里面问道。
“师哥,是我。不,不用开门。”我听到苏澈站起身,似乎要起来开门的样子,连忙低声阻止,“不必开门了,我没什么事,就想问几句话,问完就走。”
苏澈的庭院里四下无人,显得十分寂静,我说完了这句话,他很久都没回答,于是便显得更加寂静了。簌簌夜风吹过,几乎连一片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的清清楚楚,我无措的站着,等他的回答。
他站在窗前,手搭在窗栓上,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放下了,轻声问:“什么事?”
“我听说,魔教就要攻打武林盟了。本来不是应该我们去攻打他们的吗?”
停了半晌,苏澈淡淡的道:“魔教诡计多端,先发制人,也是正常的。”
“我听说……”我咬了咬牙,“容止危也会来,是吗?”
“无论他来不来,我都会竭尽全力守护武林盟,歼灭魔教,为中原武林重整正义。”苏澈的语气仍然是淡淡的,没有丝毫起伏,听不出是真是假,也听不出他的情绪。
“我听说……师哥有能让他不得不来的底牌,不知道那是什么?”
“魔教与中原正道向来势不两立,早已该做个了断,我没有什么底牌,只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罢了。”
“我明白了。”我低声说,“容止危武功高强,师哥请一定要保重自己。”
“武林大义于前,个人的生死安危又何足挂齿。我既是盟主,自当身先士卒。”苏澈顿了顿,“而且,此次无论谁要阻碍、背叛,我都决不会再原谅和饶恕他。”
我咬了咬嘴唇,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他最后一句话分明是在说我。我迈开大步转身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正要出院子的时候,苏澈低声说:“你一直避而不见,我没想到……你竟会为了他来找我。”
我怔住了,不觉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望着纸窗内单薄的身影,口中讷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苏澈却也不再说任何话了。我傻傻的站了好一会儿,眼见房内的烛火熄灭,已经到了他休息的时间,这才悄悄离开了。
我坐在房内,不断回想着苏澈的话:“此次无论谁要阻碍,谁要背叛,我都决不会再原谅和饶恕他。”
我从未想过要背叛苏澈,而苏澈也是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了我。如果我真的背叛了他,我还能原谅我自己么。
将到天明之际,忽然听到窗子吱呀一声,之后便没了声息。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房内竟陡然多出两人,一个手持寒光长剑,一个身负古怪兵刃,正是天重门的降风使和瞬火使。
我惊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微一躬身:“教主有令,派我们带你回教。”
“你们不该来这里!武林盟已被戒严,外人是绝对进不来的,如果你们进来了,只能说明……”
我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得窗外响声大作,一人朗声说道:“盟主神机妙算,料到魔教会潜入我盟,果然不错。降风使,瞬火使,你们再也别想逃走了。”正是薛鸣。
降风使云则天与瞬火使萧影对望一眼,一起跃出窗外。
萧影道:“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动手罢。”铮铮两声,手执锁鳞刃,飞身攻上。
窗外站着二十多个大汉,看上去武功个个都不弱,见状立即拔出兵刃迎战。听得砰嘭、喀喇两声,两名大汉身子向后飞出,摔在数丈之外。其余人一见,立即涌上包围。
云泽天却是只守不攻,眼睛紧紧跟随敌众寻找破绽,解冰剑舞得滴水不漏。一名大汉抢上前正要攻击,萧影长足跨过,锁鳞刃落将下来,砰的一声,把地上两块石板打得粉碎。那大汉动作也甚是迅捷,侧身避过致命一击,手臂却仍是被展开的金钢鳞片划的鲜血淋漓。
众人怒极,刀剑全都对准了萧影,连施杀手,萧影一一闪身避过,退到山道之后,大喝一声,猛然将一块巨石举了起来,那块巨岩瞧来少说也有三百来斤,但见石块在空中急速旋转,挟著一股烈风,疾往众人撞去。
众人纷纷避让叫骂,一声巨响之后,岩石砰腾砰腾的滚下山坡,沿途带动泥砂石块,势道极是威猛。萧影道:“事不宜迟,速速禀报教主,立刻出兵,万不可耽搁了!”一声清啸已是回应在一里之外,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去找另一个人,而云泽天的身影却早已不见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萧影一直要引得众人都对他下手,原来两个人在包围之中殊难逃脱,萧影便以自己为饵,创造机会让云泽天突围,云泽天是降风使,既名“降风”,轻功自是无人能及,只要他能逃脱包围,带信回去自然不成问题。
薛鸣恼羞成怒,喝到:“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刷的拔出长剑,几招快攻连连紧逼。萧影一人无论武功多高,都是寡不敌众,苦战良久,最终被众人一齐压手按腿的紧缚起来。
薛鸣说道:“你身为魔教的瞬火使,如今落入我盟的手中,想要有活路可就难了。不过,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倒是可以饶你一命。”
萧影面无表情的道:“我回答不出。”
薛鸣眼中带了一抹怒色,兀自压抑了问道:“你们到这里来,是否就是为了找潜心阁中这个姓苏的云南小子?他跟你们魔教有什么关系?”
我紧张的握紧五指,看来薛鸣还并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
萧影冷笑道:“我说了,你的问题我一概不会回答,有种就将我一刀杀了。”
薛鸣哼了一声,说道:“好啊,这当儿还充英雄好汉!你想死得爽快,没这么容易。”长剑寒光一闪,但见鲜血喷涌,竟是将他的左臂斩了下来。
萧影双眼紧闭,神色不变:“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乘早别妄想了。”
薛鸣愈益愤怒,刷刷刷三剑,又在他身上划开三道口子,怒喝道:“你说不说?”
众人一起劝阻:“薛堂主,这些妖人刁顽得紧,再这么下去弄死了他,就不好跟盟主交代了。”
薛鸣道:“把他押入水牢,等见过盟主后我再来问。不说便再斩右臂,若是倔强到底,就斩双腿。”
我心中愤怒无比,咬紧牙齿,正待站出,却听到远方传来的模糊声响。
第七十三章
我心中一动,侧耳听去,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只是十分遥远,依稀难辨,但显是向这边奔来,似有十余骑之多,渐渐清晰。薛鸣等众一齐回头往山下望去,一名弟子飞奔过来,大声报讯道:“盟主有令,魔教来袭,立刻出兵!”
薛鸣噌的一声将长剑插回鞘内:“是!属下听令!”
“教主示下:将云南伏虎拳派的苏欣带离潜心阁,须看紧了,寸步不离。”
“是。”薛鸣转头吩咐:“把那苏欣绑起来。”
潜心阁的大门被砰然踹开,五六个属下一齐涌进,七手八脚的将我按倒,另有人拿了麻绳进来,三两下便将我五花大绑了起来。我倒也不加反抗,乖乖的让他们绑了,还惊呼告饶一番。回头看看那麻绳,以我现在的内力要挣断也不费什么劲,就算他们不带我去,我自己也是要去看个究竟的。
我被押着往浮剑山庄之外走去,路过浮剑堂的时候,那里已然空无一人,再往前走,但见浮剑山绵延西北四十余里,都已布下石垒长滩,百丈队列整兵待发。苏澈身侧是一匹雪白的战马,他立在队伍最前头,动也不动,注视着前方,风吹的众人衣衫翻卷,发出啪啪的回响,刀戈剑戟银光闪烁。太阳已然升起,日光从东射来,照着苏澈端正的侧脸,和他身后巨大的汉白玉牌楼,牌楼上三个金色大字‘武林盟’,在阳光下发出炫目的金光。苏澈被拉的长长的影子,威武之中,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孤单之感。
远处马蹄声越来越近,十余匹黑马旋即便来到的眼前,马上之人均穿着黑色斗篷,脸上只露出一对眼睛,却看不到面容。为首的是个高大魁梧之人,勒马停下,朗声说道:“教主命我们来传话,只要盟主肯放人,就不必大动干戈,自可饶了武林盟所有人的性命。”
此人话还没说完,群豪便顿时愤怒议论声大作:“什么叫饶了大伙儿的性命?”
“目中无人的混蛋,老子先杀了你们几个再说!”
苏澈举起手中的长剑,众人一齐安静了下来。苏澈道:“我武林盟替天行道,铲奸除恶,誓要与魔教一战,以求天下正义,又何来怕死受挟一说?容止危作恶多端,杀人无数,为何却不敢自己露面,却派手下到我武林盟来大放厥词,我武林盟决不妥协。”
那男子道:“看来盟主是不肯放人了。”
苏澈微一咬牙,喝令道:“杀!”
话音一落,第一番骑队人马便冲出队列。但见那十余名男子不慌不忙,为首的在胸口拿出一支黑管,迅速按下,顿时一片黑烟,明亮的火花冲天而起,在高空中引爆,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灿烂红光的天边绽放。
远处的一片马蹄之声隆隆响起,直如排山倒海之势迅速逼近,巨浪排空,如雷贯耳。听得那千余骑从东北角上奔来,到得数里之外,有上百骑向西驰去,列成横队后才继续驰近,显然要两翼包抄。
而那十余名报讯的人已经被苏澈的手下包围,那带头的一声吆喝,舞动双铁牌向敌人头顶砸到,那武林盟手下长剑抖动,从他两块铁牌间的空隙中穿入,直刺他左眼。那人立时变招,横削直刺,骁勇无比,连杀了三四人。其余部下个个武功不弱,受到鼓舞,一个也不退却,虽是困兽之境,却仍然不失从容。
苏澈大声说道:“魔教敌人已然东西两翼包抄,分列队形突围!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纵然牺牲,也只有决一死战!”
武林盟众人分为六列,分属天、地、风、云、雷、火六旗,每旗又以六六三十六番划分各个大小战斗队伍的番号,二者互相配合,分应六路,由骑队、步队、车队组成;每番则配置成八个方向,每个方向成包括八个小方阵,军中容军,队中容队,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此时六列合并为一,黑压压的一大片,纷纷拔出兵刃,向北方突围。
只听东西两方均响起号角,远处却也烟尘大起,扬起十余丈高,宛似黄云铺地涌来,蹄声如雷,数十骑骏马疾风般卷上山来,每一匹马都是高头长腿,通体黑毛,马上乘客一色都是黑色薄毡大氅,里面黑色布衣,但见人似虎般矫捷,马如龙般雄骏,人数虽不甚多,气势之壮,却似有如千军万马。极目遥望,东面另有两支军马,西亦另有两支军马,那是以五敌一之势。
烟尘滚滚之,黄沙飞扬,星旗电戟,但见数十匹黑马向两旁分去,其后一骑从中跃出,飞驰而来。我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个黑色的身影,无法移动自己的视线。战马风驰电掣一般,马背上的男子一身黑色戎装外氅,一张邪魅绝美的脸上,满是狂野的杀气。
只听得武林盟众人齐声惊呼:“是容止危!”“容止危来了!”原本正在搏杀的人听到旁人喊叫,立时乱了阵脚,推搡的,后退的,喊叫的,登时乱成一团。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一切,飞快的向他跑去,突然手臂一紧,一下子栽倒在地,背后的弟子喝道:“小子!老实一点,这当口想趁乱逃跑?”
我心中大急,哪里顾得上同他废话,立刻运起内功,想挣断绳索,不提防后颈竟一下遭到猛击,痛的我立时瘫倒在地,背心和双腿上四处穴道上一凉,已被封住血脉,这下是四肢僵硬,举步维艰,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薛鸣冷冷的道:“看紧点,别让他跑了。”
容止危飞马驰到众前,厉声喝道:“一起停手!谁敢再动一下,我便杀了他!”他的声音冷冽如冰,并不如何响亮,却是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直震的耳膜发痛,充满不可抗拒的威慑。光是这一句话便显得内力深厚,在场的无论的是魔教还是武林盟,众人都如中邪一般的停下了厮杀。
战场之上,数千双目光一齐落在他的脸上。当日在伏魔山顶他一直戴着面具,直到大开杀戒之时才摘下,谁都没顾得上看清他的容貌。江湖上有传言,容止危是武林第一美人,却也是江湖第一魔头,正道中人无论是谁见过他的容貌,都是必死无疑。而现在他却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面无表情的睥睨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既没人说话也没人拔剑,一双双眼睛像是挪不开似的盯着他看。
我望着他的脸庞,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瞳,墨玉似的长发,两条长眉微微蹙起,衣领处用金丝绣边的墨黑羽绒摩擦着细腻的皮肤,更显得那张冷漠的脸白如皑雪。
呼啸的风中,乌发和黑披风连翩飞扬。
只要这样看着他,想着他,脸就不由自主的红起来。
容止危无视众人的目光,冷冷一笑,说道:“苏盟主,你为了私人恩怨,竟要牵连上那么多人的性命,当真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苏澈说道:“魔教杀过多少正道豪杰,沾过多少血腥仇恨,行过多少不义之事,才会成为武林公敌?我盟歼灭魔教是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又如何会是私人恩怨?”
众人都高喊道:“没错!我要为我的师门报仇!”
“魔教多行不义,早该覆灭!”
“容止危,你杀人如麻,今天要你偿命!”
容止危森然道:“什么正义,什么恩怨,你们武林正道从创立之初起,掠地封疆,并派夺权,屠杀敌人的数量任何教派都只能望而兴叹,你们中的每个人,谁不曾沾过别人的鲜血,每次正邪之争,都不过是争夺权势地位的幌子,苏盟主,现下天下太平十余载,你也既然已经执掌大权,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又何必打着正义的旗号来做这等龌龊之事!”
“说我们盟主龌龊,其实真正龌龊的人是谁自己心里最清楚,容教主喜好男风也就罢了,竟还勾引正道弟子,两人不知廉耻,做出种种下贱之事,还共同谋划残害同门,害死师尊,大家说这是不是够龌龊,够卑鄙啊?”薛鸣走上前,大声嘲讽道。
苏澈面色发白,说道:“没错,魔教一直作恶多端,蛊惑人心,处处同我武林正道为敌,我正是要歼灭魔教,为武林除害。”
容止危的五指扣住缰绳,冷冷的道:“苏盟主,你们说那么多废话,便是不肯放人了?”
苏澈道:“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