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天说道:“你要找容教主,所谓何事?”
这么说来,容止危应当还在人世。我心中一喜,道:“在下只是想看看他,决无他意。”虽然嘴上说得昂然,可心里已是颇为尴尬。
箫影淡淡说道:“华少侠的武功看来已经恢复了。”
明知道箫影这句话的意思并非指摘我重新练功的目的只为再度得到容止危的垂青,我仍然感到一阵羞耻:“没错,我武功已经恢复,若是对容教主有加害之心,又怎么会这么快就露了行迹?”
云泽天道:“教主已经多年闭门不见外客,华少侠此番前来,怕是不能如愿了。”
我厚脸皮道:“我不算外客,降风使理当清楚才对。”
云泽天犹豫了一下,箫影道:“华少侠若是当真要见教主,自可随我们前来。”
我跟在两人身后,转过大殿之外的长廊。我原以为容止危定在华辰宫,岂料两人将我带到一处隐秘的转门处,运功推开,里面点了幽暗的烛火,看不清深处,只见一排石阶向内延伸。
我暗自握住了剑柄,这两人若是要加害于我,我也不惧。
往前走了一阵,又分岔路。转折几番,来到一处铜门之前,还上了巨锁。云泽天打开门锁,天光敞亮,里面竟是别有洞天,恍似仙境,白雪覆盖,冰凝霜掩,一片洁白无瑕,仿佛不染纤尘,碧蓝的湖水蜿蜒环绕屋前,水边已结了一层冰霜。我万料不到会见到这等美景,惊奇之下不由肖想,若是能在此地与容止危相偕白首,夫复何求?
云泽天道:“教主便在屋内。华少侠可以进去看看了。”
我讶异道:“难道你们不进去通报?”
箫影脸上浮起苦涩一笑:“教主已经不会听见通报了。”
我大吃一惊,顾不得说什么,几乎是破门而入。但见屋内一张大床,容止危静静卧在床上,一如昨日。脸色雪白,漆黑的长发垂在被外,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上,鼻梁如雪峰般,唇色黯淡,竟是走火昏迷之态。
我颤声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云泽天道:“华少侠可还记得教主耗损真气为你疗伤?在那之后,你又求他为贵师兄疗伤?”
我心中如遭雷击:“难道是因为这……”
箫影道:“若只是单纯这样,以教主的功力并非难事。只是教主修炼封喉决有个问题,内外功不平衡,每隔数年便会突然在几日内内力全失,难以控制身体行为,过了数月之后,内力又慢慢恢复。在这个症状发作期间,不可受任何伤害,不能运动任何真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拜托他救苏澈的时候,正逢他内力将失之时,原本运功为他人疗伤便是大为凶险,他却不愿令你伤心。”
六年前的往事汹涌而来,我一阵恍惚刺痛。然而若是时光倒转,让我重新选择,我又是否可以眼睁睁的让苏澈死去?时过境迁,却仍是一般的难以抉择。
我心中大痛:“若是早知如此,我又怎会离开他身边一步?若是早知如此,我绝不会抛下他一人去照顾苏澈……可是为何我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要逼我离开?”
云泽天道:“教主在内力将失之际动用真力为他人疗伤,真力已然不可恢复。他功力耗损殆尽,回天无力。在你离开的日子里又走火入魔,雪上加霜。而之前由你而起的一场武林大战,教中为你折损殒命的教众数不胜数,箫兄弟也因你失了一条左臂,教中恨你的人大有人在,若是他身无武功保护不了你,让你回到他身边无异于羊入虎穴。”
我心下震颤,情知容止危虽然冷酷无情,对教中属下却是极为看重,只怕因为那一场大战,死伤这么多人,他心中也有难以磨灭的愧疚,尤其对于失去左臂的箫影。
他为我付出这么多,我却无以为报。
箫影看出了我的神情,说道;“华少侠不必愧疚,江湖上血雨腥风,本是常事。只是教主在你走了之后,没了内力,兼又走火入魔,竟是日日衰弱,终至昏迷不醒。教中大事无人主持,我与云左使只得寻了个身形声音肖似教主的人来顶替,只盼教主终有一日能醒来,教中不至一盘散沙。只是五年过去,教主一直不曾清醒。”
我走上前去,搭住容止危的脉息。刚触上去,便感觉到他体内有两道古怪真气,一道从足太阴脾经诸处穴道中急剧流转,跟着少阳心经的诸处穴道中也出现真气,两股真气相互激荡,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也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灸药石之所能治。想来必然是如宁舒所言,容止危分别修炼封喉决内外功所致。
我一言不发,坐了下来,握住他左腕,再过良久,望着他俊美苍白的睡容,仿佛六年时光过去却无一丝改变。柔软干燥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让我几欲潸然。我禁不住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修长的手指也一如往昔,只是毫无反应。
云泽天在一旁开口道:“六年来我们也曾密会青云峰主人为教主把脉。他说,教主此症以往发作之时,伤势虽重,病况虽奇,但心脉旺盛,有一股勃勃生机。可是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心灰意懒,似是已不再留恋人世,才会至今无法醒转。”
我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说道:“封喉决和绝心录本出一源,其他的不好说,他每隔几年便要发作的宿疾,并非是内力全失,而是内力冲撞互消互制。我也练过封喉决,有个法子,可以冒险一试。”
第九十章
萧影大喜道:“既然有办法,那不妨一试。”云泽天喝道:“慢着,你有把握将教主平安无事的完全医好么?”
我道:“自然不可能有绝对把握,但我定会倾力一试。”
云泽天怒道:“那有何用?你倘若没有把握,就不要拿教主的安危开玩笑。”
萧影拉住云泽天的手道:“云弟,华少侠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不至于为了害教主性命,何况教主已经这般了……与死又有何异?”
云泽天道:“就算是这般总也比死了好。”便沉默不再说话。
我说道:“云兄不必担心,我虽没有把握医好,但想来也不至于伤他性命。”心里想的却是:若是将他医死了,我自然也不会独活在世上。
待得萧影和云泽天退下之后,我便坐上床,将容止危扶起。好久没有碰触到他,仅仅是将他拦腰抱起,便是心中一阵悸动。运内力时心神不宁原是大忌,我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强自控制心神,却还是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嘴唇。
窗外云泽天的声音响起:“华少侠,你真的是想给教主运功疗伤吗?”
我顿时面上一红,扶着容止危坐定,自己盘腿坐在他身后,看到他依然修长结实的背影,定了定神,掌心抵上他背部的心俞穴和腰间尾闾穴。心俞穴属足太阳膀胱经,尾闾穴则是督脉、督脉之络穴,别走任脉。
这个办法我曾经用过一次,便是在武林大会之前,将全部内力转给师父。丹田逆运内力,传入伤者体内。这个方法大是凶险,但也是我能想到的,挽救他的唯一方法。
我将内力自丹田逆运,自他的百会穴慢慢送入,由任督二脉环转,直到各处穴道。
身上筋脉之中剧透游走。逆行筋脉原就是悖理之行,更何况我已是数次强逆筋脉,早已超出负荷,眼下容止危命悬一线,复苏成败在此一举,我咬牙硬挺,说什么也得熬过这一关。
容止危的乌发如流泉一般垂下,更映衬的他苍白的后背有如白雪,随着内力的导入,渐渐有了血色,忽然喉头低低呻吟一声,头顶冉冉雾气。我本已将要力竭,见他有了小小的反应,登时精神一振,再次奋力运功。
行气比上回艰难许多,四肢百骸无处不似万蚁噬咬,我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只觉胸口有如火烧。手掌贴合的肌肤也愈来愈烫,怀中原本毫无生气的身体似乎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意识似乎渐渐远离,只有掌心的内力源源不断的传输。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凭一股意念强撑下去,意识又渐渐转回大脑,但见两人浑身湿透,仿佛从水里刚捞出来一般。容止危双目紧闭,面颊潮红,呼吸缓慢而均匀。
他没事。
我体内真气空空荡荡,早已悉数转入容止危体内,想开口说话却提不起劲来。这般感觉并不陌生,我急促喘气了一阵,心脏怦怦跳得厉害。
我无力的躺下,靠在容止危身侧。回忆上一次躺在他身边是在什么时候,却似已经久远的想不起来了。我苦笑着,握住他的手。
“不出三日,你应该就会醒来了吧。没想到六年之后来见到你,你竟然连眼睛都不睁一下。既然如此当初又逞什么强,让我们白白分别六年。”
我闭上眼睛:“不过这样也好,我练了六年封喉决,正好可以救你一命,这实在也可算是天意。只是我们还是不能在一起。等到你醒来的时候,我也该走了。六年前,六年后,着实也没什么分别。”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无论是练功也罢,散功也罢,我都做啦。可惜就算如此还是未能如我所愿。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我到现在也并不觉得后悔,我只后悔以前没有好好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人生何其短暂,又能有几个六年。我没有珍惜,你也同样没有珍惜。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觉,人死不过头点地,又有什么好处,能比得上两人一同厮守的日子呢?”
我望着他紧闭的眼睛,不禁轻轻触摸,舍不得就这么离开。
“算了,跟你说那么多,你也不会明白。你比谁都聪明,偏偏又要这般想不开,我就成全你好了。”
他与我数次分分合合,我也曾经数次想与他撇清关系。而现在将内力全数给了他之后,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已经变成了他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将永远代替我跟随他而存在。无论是当他运功修习还是御敌斗武,都好似是我能和他并肩作战一般,想来他也会时时念起我的罢。
我振作精神,叫入云泽天。
“我强练内力,本已犯了大忌,命不久矣,现将内力转入他的体内,已是到达极限。”我道,“容止危三日之后便可醒来,万不可告诉他我的事情。他若是知道了,对他的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只会前功尽弃,切记切记,醒来之后,不可伤神,不可动怒,不可……咳咳……”
“华少侠,你……”
“什么华少侠,”我摆了摆手,“从今往后武林中便没了我这号人物,跟容止危就更……咳咳,更不必提了。”
我翻身站起,浑身无力腿更是有点哆嗦,勉强打起精神,拖着步子走出门去。
到得血尘山下,便已体力不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来,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之上,四周桌椅陈设十分普通,看来是身在一家客栈之中。身体酸软无力,微一动作的痛入骨髓,正是逆运真气的后遗症。
我坐起身,见自己的包裹散在床头,床头的包裹散了开来,只有随行衣物,银两却是不见了。我心中一凛,急忙翻找,除了自己怀里揣着的不到一两碎银以外,包裹里的银子全都没了。
我不由心中大声叫苦。看来是在昏迷的时候遇上了贼子,把包里的银钱都盗了去。不知是好心人将我送到客栈,还是贼子良心未泯顺手做的好事。
我发了一会儿呆,只觉腹内饥饿难当,只得下了楼来,掏出身上仅有的一点碎钱,叫了一碗素面。
我问店小二道:“小二,可曾留意过将我送到这里来的人是什么样貌?”
小二紧皱眉头,极力思索:“我们小店客人南来北往,多不胜数,客倌你昏睡了三天,三天前的客人我原本都记不清啦,只是我瞧客倌你这般俊朗不凡,所以对当时的情形还有点印象,送你来的人高高瘦瘦,戴着斗笠,脸遮住了看不见,说起话来不是本地口音,说是在路上看到有人躺着,怕出人命就送来了。”
我费力回忆,当然一无所获。想来那人打点了小二不少银子,他才会有点印象,有谁会这么好心,还真是难以想象了。
一边吃面,一边寻思,没了银两,寸步难行。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当铺了。本来此行是为了见容止危,好歹也算是装扮了一下,腰带和发冠恐怕还能卖点钱。
想到这里,我便出了门,四处询问当铺。
当铺距离这里也不算远,走了一炷香时分便到,将发冠和腰带上的玉佩当了,换了几十两银子,已是足够路上的花销。
小心翼翼的揣好银子,正打算回客栈,向四周望了望,却发觉这周遭景致有点眼熟。
柳残林坞,冰泮池塘。远处是碧山横绕,茂林秀麓。
这般熟悉又这般久远,这,这不是容止危在滈州的行馆么。
没想到误打误撞,不知所谓,竟然来到了这里。
一时间,回忆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回想当年,在这个滈州行馆,我扮成仆人,跟随在他左右。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却仍然清晰的仿佛昨天。
他静静的坐在长塌上练功,敞开的衣襟垂在扶手之沿。他对着镜子心不在焉的样子,厚脸皮的问我他好不好看。藏在衣柜深处的妓院长袍,我很久之后才想起来那东西的来路。还有寝室那张大床,我趁机在他下手抓住我亲热的时候狠狠打过他的那一掌。
我像着了魔一般,慢慢走到行馆门口。铜环锈迹斑斑,门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显然已好久无人居住。轻轻一推,门竟然就开了,并没有栓上。
梨花院宇,花深人静。
猎猎风蒲初露过,萧然庭户秋清。
一切宛如昨日。
推开厅堂的木门,我一样一样的东西看过去,一物一几,都仿佛带着曾经的气息。
左侧两步是书房,东头后院即是卧房。西首顺着门廊穿过,便可通往雅致后院。
我轻轻推开卧房的门,不禁一怔。
我怀疑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不然或许会是自己的幻觉。眼前的容止危就这样在我的面前。
他便坐在我的眼前,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韶华易逝,流光催人,可他却一如初见。他并没有笑,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我。他不笑的时候格外阴郁沉静。可若是他笑起来,那便是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你为何会在这里?”我轻声问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不愿见我,我也想尊重你的意思,只是,我还是想赌一赌。”他缓缓开口,“如果你来到这里却不进门,我便真当武林中没了你这号人物,从此再不必相见。可是你还是来了,你还是没法忘记我,是不是?”
旧宅里仍然宁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水声,满园的树影郁郁葱葱,遮掩住了大半边天空,依有稀疏微弱的阳光从叶片的罅隙中洒落到窗棱上。光影浮动间,我傻站着看着他熟悉的面庞,已经快要痴掉了。
“你没法忘记我,是不是?你心里只有我一个,是也不是?”他大声问我,冷如冰霜般的脸似乎也微微扭曲了起来。
我用手捂住胸口,那里突然痛了起来。视线也开始模糊。然而我已无法控制自己,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他。
“是!”
只说了这一个字,却似已用尽我浑身的力气。
我什么也顾不了了。无论还剩多少时间,无论会有怎样的后果我都不想管。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别的什么都可以抛之脑后。
斜阳穿过重重帘幕映在紧紧相拥的两个人身上,秋日微微的凉意似乎透不进来,只感到心中的暖意。不觉间日已黄昏,夜幕降临,又不觉间月朗星稀,直到晨曦微露。就算不能天长地久,只消有这样的一刻便已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