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澈抬起头来,一语不发的凝视着我,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气息紊乱,似乎想再说什么,又似乎极力控制着自己。
“你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谎话,我不知道。”
过了很久,他转过身,很平静的说了那么一句话,继续向前走去。
无边的黑夜里,我茫然的跟随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踏上曲折幽僻的小径,浑然不知他要将我带到哪里。
只是石子铺成的小道是如此熟悉,道旁曾是杨柳青青,溪涧环绕。连布履踏在石道上的声音都是令人怀念。
我看着那条绵延向后山的小径,突然间心头大震:“师哥,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晚上住哪儿?”
苏澈并不回头,脚步却稍有停顿。
他轻声回答:“潜心阁。”
第六十八章
我一呆之下,连路都忘了走,待到回过神来,苏澈已经自行了老远,我连忙快步跟上,心中直是百感交集——多年以前,我曾无数次的走在这条小道上,探望潜心阁中面壁思过的苏澈。
山道尽处,是曾经的潜心阁,可以同苏澈单独相处的唯一的地方,小小一方陋室,却是说不出口的幻想寄托,我曾在这里陪伴不苟言笑的师哥,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
苏澈打开铁锁,随着熟悉而悠长的吱呀一声,月光透进门内。苏澈走到方台前,摸出火折子点上蜡烛。跳跃的火苗窜起,映亮了他的脸——那是我多么熟悉的黯淡烛光下的轮廓,只是他比以前更加英俊,更加像个成熟的男人了。然而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师哥,我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当真恍如隔世。
“从今天开始,你便住在这里,一步有什么需要的话,只管对仆役吩咐。你可以出潜心阁,但不准下浮剑山一步。若有违命,我决不轻饶。”苏澈沉声道,“这里戒备很严,我也下了命令,日夜有人把守通道,你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你逃不掉的。”
我神思恍惚的点了点头。
苏澈只是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我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传来轻微的带门声,他翩然走出了潜心阁,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尽头,看上去竟是无限孤单。
这潜心阁最大的好处便是在浮剑山后山山顶处,前不直通大门,后无下山之路,一般不会有人到此,是以清静非常,人迹罕至。
我叹口气,抓了抓头,打量着四周的陈设,依然是空空荡荡的陋室,唯一的方台上置着蜡烛,地上是两个陈旧的蒲团,冷冷清清,别无二致。
这地方要怎么睡觉。
我回忆着苏澈以前在这里的样子,便盘腿坐在蒲团上,开始打坐练功。浮剑心法这打小修习的内功练起来倒是熟练无比,这些日子已经恢复了二成左右内力。我凝神运气,练了约摸一个时辰,实在抵挡不住困倦,打起瞌睡来。
闭上眼睛没多会儿,身子便歪倒,以前总是靠在苏澈身上入睡,而现下身边自是空荡荡的没个着落,这么一惊,倒是立时醒了。过了一会儿又困了,才想睡着便又坐不住,一下惊醒。
我这时候才开始佩服起苏澈来。这地方连个好好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他是怎么熬过一年多的?也从来没有开口提过辛苦。想到以往因为自己一己私情,便总是变着法儿将他弄到这儿来,心中不禁生出愧疚。
熬到半夜,实在吃不住一直打坐,干脆将两个蒲团并排放置,蜷缩起身体躺在蒲团之上,迷迷糊糊中终于睡去。蜡烛燃尽,室内一片漆黑。
睡梦中,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硌的有点痛。朦胧中,自己想要离开浮剑山。一路跑到悬崖边,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悬崖之下,对我张开双臂。我仿佛可以看见一抹邪魅的笑容在他的脸上绽放,伴随着低沉的声音:“跳下来吧,回到我的身边。”
南柯一梦,醒来已是日头高起。我坐起身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伸手探进衣服,摸了摸一直硌着胸口的东西,是那只小小的玉貘。
我伸了个懒腰,一整晚蜷缩着睡觉,又没被褥,此时但觉一身骨头无处不酸痛。
懒洋洋的站起身,打开门,一干仆役已经等在门外了,见到我纷纷请安,打水的,送脸盆的,递毛巾的,一起拥了进来服侍我洗漱。之后又有人送上早餐和茶点,煎包,油饼,豆浆……都是以往在浮剑山庄每日清早都吃的东西。
出门漂泊在外这么长时间,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早点更是可有可无,现下吃到当年吃惯了的饭菜,虽然只是小小煎包,却极是满足。想到那时尹康总与我为了一只包子又争又抢,直至大吵一场甚至大打出手,不禁怀念感伤。
待我吃完早点,潜心阁内的仆役早抬了床铺和被褥进来,又置了桌椅笔墨,洗漱用具,将一切收拾的停停当当。
我暗叹,看来现在非长住此地不可了——以往一心向往留恋之地,现在变成了囚禁我的所在,实在是世事难料。
我撇下一干正忙碌着的仆役,知道有人监视,也不避不闪,大大方方的径直往前面正气堂走去。立刻有仆役跟上来:“苏少侠要往哪儿去?小的给您带路。”
带什么路,这儿还有谁能比我更熟?我口上客气了两句:“昨天跟我一起来的连少侠现在住哪儿?”
“连少侠在东面的客房里,这就带您过去。”仆役一边说一边做出请的手势,跟在我旁边。
这也盯的太紧了。原本我也没想逃走,只是时时被当作囚犯实在不舒服,心中反倒不禁大盛逃跑之念。
我一路跟在那仆役之后,绕过浮剑堂后堂,来到东山的几座客房院落之前。连默站在东首屋前,神清气爽的对我打招呼:“苏兄昨晚睡的如何?”
“面壁思过一夜。”
“你思过一夜竟不会睡着?这可奇了。”
“这有何难,我过去常常练功整夜不休……”我嘴上逞强,却掩饰不住神色黯然。
连默道:“苏兄习惯习惯整日练功却也不坏,我们要待在这里的时日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十天半月总是有的,三月半年也未可知。一步也不准踏下浮剑山,总得想法找点乐子。”
我满面苦色:“别说现在让我一步不离山,就算是当年,我一日不出去找点乐子闯点祸,心里便不舒坦,这浮剑山上能有什么乐子?顶多不过是练功摸鱼……”
“盟主让你们住下,是对你们的关心,最近魔教蠢蠢欲动,与我武林正道冲突不断,盟主担心你们有所闪失,别不知好歹!”
一个粗豪的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将我的话音嘎然打断,我同连默一起回头望去,却正是九剑堂的薛鸣。
我脸上肌肉抽搐,哭笑不得,连默朗声应道:“盟主的抬爱在下实在愧不敢当,盟主的心意在下自是感念万千,薛兄大可放心。”
薛鸣用鼻子哼了一声:“盟主一直嘱咐二位是武林盟的贵客,须得宾至如归,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你们在这里住下是盟主的意思,无论如何我都会完成盟主交办的任务。若是想要什么玩物用具,自可来找我;若是想踏出浮剑山,那是绝对不可。”
连默不知我过去与九剑堂的过节倒也罢了,我看到薛鸣这副样子却是惊讶非常。当年九剑堂对浮剑山庄素来不服,薛鸣更是对苏澈恶言相向,而现下却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让人好不习惯。
我呆呆的看着薛鸣的背影走远,自言自语:“一口一个盟主,他葫芦里埋的什么药?”
身边的仆役顺口接话:“苏少侠有所不知,当年九剑堂与浮剑山庄不合,薛堂主跟盟主也曾有过节,原本苏盟主就任,合并了几个小门派,大家都以为九剑堂肯定要坏事,可难得的是盟主宽宏大量,既往不咎,甚至原谅了薛鸣的数次顶撞,没有做出对九剑堂有任何不利的命令,实在是难能可贵。盟主大半年来为了武林盟任劳任怨,勤勤恳恳,身先士卒,摒弃私欲,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跟随在盟主左右的属下是无人不服。九剑堂是中原名门,地位也高,是以薛鸣须得长驻武林盟,本来他还对盟主时有微辞,大半年来的跟随左右,竟也慢慢转了性子,对盟主忠心起来了。”
连默笑道:“盟主大人大量,自然收服人心。”
我同连默进屋闲扯,仆役不便跟进来,便在门外守着。我说:“连兄,你看这薛鸣到底是真的服从盟主,还是心怀鬼胎?我总觉得他是不怀好意。”
连默道:“或许。”
“要是他只是对我师哥阳奉阴违,做做样子,那我们还是有逃出去的可能性的。”
“或许大概有可能,然而未必不一定。”连默展开扇子,悠然晃了晃,“只是我劝你别冒这个险。你师哥的决定原本就是孤注一掷,这个节骨眼上他不会容许出任何差错,还是死了这个心吧。”
“那咱俩就被软禁在这里,半月一月像囚犯一样?”
“随性所至,随遇而安,何况谁说会像囚犯一样?到一处,便有一处的乐子。武林盟也有武林盟的乐趣,你知道么?”
我转头恼火:“武林盟能有什么乐子!”
“武林盟,天下武人之所聚。有言道:‘烹茶话隐士,煮酒论英雄’。我武林中人,豪爽不羁,地无分东西南北,人无分男女老少,族无分汉满蒙回藏,最好的便是一个酒字,历经数百年而不衰。武林大会也好,众派议事也罢,末了都少不了杯中之物。武林盟除了刀枪兵刃,最不可缺的便是酒了。”
连默摇了摇扇子,笑道,“华兄有所不知,能入得了武林盟之门的,都是出了名的上等好酒,天下美酒之多之最,恐怕除了皇宫酒窖,便是武林盟了。”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以前同师兄弟去武林盟经历,确实每次都有盛大宴席,武林群豪在一起开怀畅饮,只是我从没注意那杯中之物是好是歹,一饮而尽而绝无回味。
“说到这个,华兄每次喝酒可当真都是牛嚼牡丹,可惜了上等美酒。武林盟自来收藏储备有数十种酒类,其中的十大名酒最为惹馋:一为九酝春酒,出了名的香醇;二为鹤年贡酒,原是贡品,将歧黄之术融于酒茶之道;三为枣集美酒,甘美清冽回味无穷;四为酃酉录酒,色艳味美,被誉为国色天香;五为鸿茅药酒,香气溢发,闻数百步;六为羊羔美酒,性烈如火,饮之可御塞外之寒;七为杏花汾酒,柔软如锦缎,缠绵如梦萦;八为五加皮酒,佐五加树皮之奇香,增增减减皆妙方;九为菊花酒,色金而醇,一如落花轻软;十为葡萄美酒,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其色艳红,其为醇厚,实为酒中佳品。除此之外,武林盟还另储有烧酒、三锅头汾酒、关外白酒、绍兴状元红、高粱酒、桂花酒、椒酒、玉露酒;若论养身滋补,武林盟也是少不了的椒柏酒、莒蒲酒、枸杞子酒、莲花酒、人参酒、袂苓酒……”
我听连默口若悬河的夸夸其谈,心中大是佩服,虽然其不免有夸大其辞之嫌,但仍让我有点垂涎欲滴,我兀自不信:“武林盟当真有那么多上等好酒?怎么我从来没听过?”
“没听过也应该有喝过,没喝过也该当有看过。当初你在浮剑山庄之时每年都要拜会武林盟,难道没见群豪对武林盟收藏的美酒大加赞誉?”
连默用扇子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我现在身在武林盟,盟主曾有令,无论我们提出什么要求,都可尽量满足,那么每种美酒来上一坛,也不算过分罢?半月时光,尝尽盟中美酒,也不枉我们来此一遭。”
第六十九章
我虽不嗜饮,被连默绘声绘色的一番描述,直如闻到扑鼻酒香一般,哪里还忍得住,立时应和:“连兄果然言之有理,没想到武林盟中竟有这等好事!”
当下便去问仆役打探:“你们武林盟有酒不?有点闷,想喝点儿。”
“武林盟有酒。”仆役回答的倒也爽快。
“是不是有十大名酒?能拿出来喝不?”我两眼放光,虽然已经尽量含蓄,一串口水还是差点拖到地上。
连默伸过扇柄拦住我:“别这么急色,小心吓着他人。饮酒讲究个循序渐进,渐入佳境。你一上来就将十大名酒喝完了,岂不可惜?”
我抓了抓头:“倒也是,那今日先尝什么酒?”
连默叹道:“今日是你我入了武林盟的第一日,倒让我想到一首诗颇为应景:‘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只要能够一道尽兴畅饮,一醉方休,何必那管他这里是故乡还是异乡?今日便尝尝兰陵佳酿,你喝不喝?”
连默掉书袋的诗我没听懂,开头二字的“兰陵美酒”却是一字不差的听懂了。虽然不甚懂酒,但这兰陵佳酿却实是大大的有名。兰陵美酒又叫东阳酒,有道是“名驰冀北称好酒,味压江南一品香。”
我道:“喝啊!岂有不喝之理?连兄说得不错。”
连默向那仆役道:“不知这里有兰陵酒不?要两坛可以吗?”
那仆役应道:“应该是有的,小的这就去看看。”出门却是往正气堂而去,料来是去讨薛鸣的示下。过了一顿饭功夫,那仆役进来,却是先送上几盘下酒小菜和饭食,除了熏鸡火腿之类,还有两个温酒铜斝。那仆役说道:“盟主嘱咐,空腹不宜饮酒,须得佐食并温热,勿混饮,勿强饮,勿贪杯,须以身体为重……”
我耐着性子听那唠唠叨叨,不用他说都知道定然是苏澈的原话,好容易等他说完,问道:“酒在哪里?”
那仆役道:“苏少侠稍安勿躁,酒随后便到。”
我同连默吃了点小菜,又过了一盏茶时分,便有四人抬着两只大坛送了进来。那酒坛陈旧厚重,看上去已然有些年岁。我迫不及待的拍开泥封,顿时酒香四溢,浓郁芳冽。我将酒倒进大碗里。那酒色金黄澄净,色泽殊美。即使是我这般外行,也能看得出是上等好酒。
我用力嗅了嗅鼻子,赞道:“好香啊。”
连默笑道:“酿造兰陵美酒所用之水,秤之重于它水,邻邑所造之酒俱不然,皆水土之美,其制作方法,也与别种酒不同,先用上等大曲酒作水,再加玉米、糯米、红枣、冰糖、郁金、龙眼肉、鲜玫瑰等材料来重酿。所以制出酒来,甘冽芬芳,醇厚而浓郁。”
我哪里还忍得住,等不及酒温,端起大碗便大大喝一口,入口醇美,直如一道冰线从喉到腹,片刻后却是喉头腹中一起发热。连默将酒倒入铜斝中温热,笑道:“待暖后再饮,别有一番风味。”
如此这般,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开怀痛饮,均觉脸上发热,浑身舒畅。分文不花却能喝到如此美酒,实是过去想都没想过的美事一件。此前一直心情郁闷,大碗酒下肚,确是有几分借酒浇愁的意味,只是越喝越多,渐渐豪情顿生,心道我华其欣一向来去自由,当初在血尘山上过了半年都能说走就走,区区数月的囚禁又算得了什么?
我酒气上涌,大声说道:“连兄,不瞒你说,别看我师哥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其实他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连默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二话不说,将另一坛酒的泥封也拍开,又给我倒上满满一碗:“华兄,有道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何必想那些过去的事情,现在你已早已不同往日。”
“你说的没错,我们干掉这碗!”我端起酒碗,“兄弟先干为敬!”
两人两个时辰之内,边聊边喝,不觉间便喝完了一坛酒,连小菜都吃了个干净,已是大有醉意,只是二人说好谁先喝醉便算输家,只得又硬撑着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