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血不会白流,”贾巴尔开口道,“他们是为了阿拉伯世界更加纯洁的明天!”
明天?死了的人怎么还会有明天?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了,一个人有虔诚的信仰支持自己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了。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他只需要静养几周,按时换药即可。”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近期不要让他做什么危险的事了,不利于康复。”
贾巴尔又用来时的方式送我回去。这次走了另外一个哨卡,事后并没有像来时一样又有爆炸声。可谁知后来怎样了呢?
7、六
“Bravo!”
密集的鼓点形成欢快的节奏,夜晚的星星也随之闪烁,艾莉安娜飞扬的红裙子在这寒夜里更加耀眼。就像雨果笔下的艾丝美拉达,西班牙女郎骨血里能歌善舞的因子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是MSF营地难得的轻松欢乐的夜晚。
艾莉安娜富有开场舞性质的独舞结束后,就到了自由舞蹈的时间。围绕着篝火自行形成的舞池里,不分医生与病人,黑人与白人,军人与平民,大家都合着拍子尽情舞蹈,笑容在每个人脸上绽开。
即便昨日还奋战在反恐一线,昨日还在为某个病人而焦虑,昨日还在为生存而担忧,甚至此刻巴格达市区内还能听到枪声,我们却只追求当下的快乐。不去为昨日的过错而悔恨,不去担忧明日的生活会如何。也正是因为不知何时会突然消失,突然离去,感受不到光和热,所以才会有今日的及时行乐,活在当下。这里是半个战场,我却伴着硝烟尽情欢乐,有那么一点自我麻醉、自欺欺人的意思。
美国大兵非常喜欢这种形式的露天Party,虽然尝不到Barbecue,的美味,但能在异乡体会到这种比较纯正的美式Party也很难得。这要归功于提多这个有无限多鬼点子的美国Boy。提多常常担忧他这个美国医生是否能被当地病人接受,所以想尽办法希望能从个人做起,重新树立起当地人心中美国人的形象。虽然战争和政治的问题,作为一介平民谁也说不清,但他至少要表明自己的立场,他的到来完全没有恶意。
幸运的是,提多的个性热情开朗很有亲和力,有些事不需要刻意去做就能赢得当地病人的好感。包括这个Party的策划,我认为他不禁让当地人真实的感受到了美国式的热情,也达到了为MSF的staff放松身心的目的。柯林还开玩笑说,提多不怎么钻研医术,到更乐忠于这类事情,往后应该派去负责后勤保障。
此刻,这个活宝正带着一群当地的小孩子做游戏,其中跟大多数孩子是组织内部负责照顾的孤儿。哈桑也在其中,他比以前开朗多了。也是,有提多在,想不每天都开心地笑真是件难事。
我依旧坐在集装箱的那个老位置上,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欢乐。我很想加入,却力不从心。进入深秋时候,身体更加不对付,有时甚至连坐诊都坚持不了一天,常常会头痛脑热,自顾不暇。“法西斯”很敏锐地发现了我的问题,排班的时候多少会照顾我一下,并且也劝我去做一些运动,不能老是闷在屋子里,这么呆下午回越来越严重。
“Come on!黎!”提多招呼我,“干坐着多无聊?快来加入我们啊!”
我苦笑着摆摆手:“力不从心,你好好玩儿,我回去休息了!”
“别那么扫兴嘛!你瞧,哈桑都玩得儿那么开心,快来啊!”
艾莉安娜的红裙子旋转着靠近我,她已经完全投入到舞蹈当中忘情陶醉了。当然,我也在一不小心被她感染,趁机被拖入了舞池中。
“Come on!Leo!”
艾莉安娜随口对我的称呼,第二天全营地的人都这么叫了。
月亮又圆了。透过帐篷的纱窗,我痴痴地望着那一轮明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古人的感觉我终于体会到了。
“To…together!”哈桑说起梦话,还踹了被子,显然还沉浸在Party的欢乐之中。
无奈起身去给他盖好被子。看他睡得那么香甜,真是羡慕得紧。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一顿每餐,一次欢乐的Party,就能把那些国仇家恨抛到脑后,快活似神仙。大人就不行,安眠药之所以发明不光是为了让人休息好,也不是一种无痛苦自杀的方法,而是帮助人暂时逃避现实的良药。
圆月亮藏进云彩,一下子暗了下来。我感到一股风从背后吹来,正要转身关进门帘,一个黑影赫然站在我眼前!他未卜先知地拦住我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在黑暗中轻轻的笑了一声。
“身体真不协调,跳舞的时候可没有跟人开刀时候那么从容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黑乎乎的人影,唯一亮晶晶的眼睛温暖地带着笑意。哈桑又踹了被子,翻了个身又去会周公了。
口中喷出的热气,快要把他的手打湿了,他却依旧不放手。
向他示意了一下哈桑,他很快就明白了:“我去!”确定我不会乱叫了之后,他小心地把手拿开,过去帮给孩子掖被子。
“卡罗……?”
“嗯?”他认真地帮哈桑调整睡姿,没有看向我地回应着。
“你的伤…好些了吗?”
他看过来的瞬间,月光逐渐从云朵的缝隙中投射出。记忆中的卡罗总是严肃而不苟言笑的,然而今天的脸部线条却格外的柔和,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光线的问题。
“托你的福,我今天晚上就回来了,重新驻扎在树林里。”
算了算时间,小一个月,对他来说应该够恢复的了。
他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在我这本身就狭小的空间里胡乱走动,说着在巴格达市内的见闻。其中一些阿拉伯语我听不太懂,我也没有纠结着问他。
看来今天不会有什么麻烦,他只是来随便拜访一下,我松了一口气。走到办公桌前打开台灯,借着微弱的灯光收拾起病例来,我才发现刚刚吓得竟然有些腿软。
“这是什么?”他拿起我带来的茶叶盒一脸的好奇,“上面的是是中文吗?什么意思?”
我吓唬他:“那是药,不要乱动。”
“不是药。”他闻了闻里面的茶叶,“难道是中药?”
中药?我想起他给我的那瓶药,从兜儿里掏出来递过去:“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还是还给你吧!”
放下茶叶盒,他看着我,没有接过的意思。
“这么着急跟我撇清关系吗?”又是那种冷冷的语调。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局促地解释着。
他缓和了一下语气:“你救了我们,这是你该得的。”他把茶叶盒物归原处,“当时见你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这瓶药是我手头上唯一能救人的东西。”
还没来得及消化他这句话,接下来似曾相识的场景打得我措手不及。
“你可能不相信,”他组织着语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看见你倒下去的一瞬间,我真的好想冲过去救你。可就算我过去了,却也做不了什么……”
“我来救你……晓,我来救你了……”
仿佛又沉入了深深的海底,一瞬间海水涌入呼吸道,窒息的感觉让我的意识回到了我与他坦诚相对的那一天。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会吵醒哈桑,便快步走到帐篷外面。见此状况,卡罗也跟了出来。
“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他紧张地问。
想要找个东西扶着或者靠着,我不断地调整气息,做深呼吸。
晓,晓。就像一根尖部淬了毒药的箭一样,突然射中了我的头。那么清晰的触感,那么深刻的印记,搅动着我的全部思绪。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呢?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咸涩的液体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来了。
拜托你不要再问这样的问题,陈子非,我不是不肯相信你,我是不敢。我没有勇气面对,所以才会在这里。我就是胆小懦弱,不敢面对你。其他的一切都是借口,这才是我做无国界医生的理由。我根本没有那么高的境界,不是为了拯救生命,只是想要逃避而已。
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靠着,又触到了那只宽厚温暖的大手,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着不放。接下来的温暖怀抱让更让我放松下来。气息渐渐平稳,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子非……我不敢……”
“嘶……疼!“
我一惊,抬起头看眼前的人。他皱着眉头,表情痛苦。
“怎么了?”我本能地问,但还没回过神儿来。
“后背……”
“后背?”突然想起了他背上的伤,我像触电一样从他怀里弹了出来,“我碰到你伤口了!”
显然我的反应有点突然,他的手臂还保持着刚刚抱着我张开的姿势,仿佛下一秒我就要扑进他的怀抱。
赶紧后退了一部,我转过身去擦擦脸:“对…对不起。”
沉默良久,我听到点火的声音,他吞云吐雾起来。
“没有必要道歉,想哭就哭,这有什么错的?”烟雾渐渐模糊了他的轮廓,“能有机会尽情释放自己的情绪,还有人陪着你,多好的事情。我就希望能有人那样抱着我,让我好好哭一次。”
扔掉烟头,一脚踩灭。他向树林那边走去,远处有农家的犬吠,凄厉的叫声像是迷失在荒野的狼。
“擦干眼泪,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月光下,孤独的战士消失在黑暗的树林里。
“可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让我可以毫无防备地尽情哭泣。”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但那种想要了解他的心情突然特别强烈。从他的话语间可以听出,我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我尽顾着忙救人,一不小心竟忽略了这么多。
8、七
这次MSF在巴格达救援项目上的投入真是下了血本了,单从营地的病房管理方面就能看出,我们这里恐怕是组织分布在世界各地的营救点里,条件最好、管理制度最正规的了。无论是定时的体温测量还是排尿观察这些琐碎的小事,还是术后身体参数的控制和报警制度等关系到病人生命安全的大事,都有值班护士不停歇地保障其顺利进行。这就给了我们这些提供了极大的方便,让我们有充足的时间研究和创新战地医疗救援的技术和手术包等工具包。我本人对这些没什么大兴趣,相比于工具,我更注重技术。拥有精湛的技术是可以弥补工具落后的不足的。之前处理卡罗的背伤,我身边连麻醉师都没有,更别提仪器什么的了,全凭我对他身体机能的判断和手上的技术,不也可能成功的救治他吗?因而个人技术比手术工具什么的更加重要。
巡查病房的时候,常常有恍惚之感。要不是躺在床上哀嚎的是大鼻子深眼窝的阿拉伯人,我还真以为自己身在中日友好医院急诊科的留观室里。与外科的血肉模糊形成鲜明对比的当然是内科的波澜不惊。据说,在床位允许的情况下,内科那边甚至收治了一些当地久治不愈的慢性病人。也就是说,MSF无国界医生的营地,在一定程度上,在战火纷飞的巴格达,充当了只有在和平国家才会有的老年疗养院的职能。
这种情况显然是组织高层都始料未及的。他们一开始决定把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投入到伊拉克战场的目的是为了扩大组织在中东的影响力,但现在看来完全超出了预期的目标,甚至有点儿,过于显眼了。
当时的我们,不管是上面的人还是我们下面做事的人都心气很高,没有想到过这样的招摇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以为拯救了眼前的病人就是成功,就给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伊拉克人民带来了曙光。然而有些事做的过头了,并不会带来好的结果。
最近让我心情还不错的事就是哈桑终于能做他这个年纪该做的事了。营地内的小学校办了起来,老师就是我们这些医生,课程是各国各地区语言和一些简单的科学知识。看着他们大声朗读着各种各样的语言,我真的很欣慰。真心希望他们长大以后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离战火,快乐地生活。
美国大兵最近也从市内撤出来了,驻扎在我们附近的空地上,原本平静的森林公园变得更加热闹。组织里持不同立场的人对此事的看法也各有不同,当然,美军搬过来,树林里有一个人应该会过得不那么安生了。
脚底下一沉,陷进了沙土了。这是整个营地的中心广场,是绿色通道的入口,也是平时装卸物资的地方,土地怎么会这么松动呢?我蹲下来查看,像是被人翻动过的样子。谁没事儿挖这儿啊?正想着就听到“法西斯”叫我:“Leo,快来帮忙!”
每周进城一次采集食品和药品的车队回来了。孩子们听到此起彼伏的发动机的声音,全都撒丫子地从课堂上跑了出来,围着“法西斯”要零食。站在讲台上的黑人小伙子巴布鲁博格特无奈地挥着教鞭:“好吧好吧!我知道肯尼亚方言很难学……可是……”
“博格特,快来帮忙啊!”“法西斯”也没有放过他。
从教室里出来,博格特还不忘嘟哝着:“那阿拉伯语不也是鬼符嘛……”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有种回到中国农村的感觉,小时候和母亲回老家探亲时经历过。一群人把收获的果实搬运回家,就像此时手上拎着的沉甸甸的物资,那种实在感、安全感,就好像丰收一般。
在这个死亡每天都会上演的地方,我们依靠着这些物资坚强的活下去。活着,不仅仅是病人们所追求的,同时也是我们所追求的。而救活别人,也是我们肩上不可推卸的担子,也是我们这一群人生存的意义。
“Leo,我听说中餐的味道特别好,今天是周末,你要不要给大家露一手?我让他们采购了一些进口的新鲜蔬菜,你挑挑看。”
“怎么…怎么想起让我做菜了?”我有点诧异。
“听提多说你痊愈之后依然没什么食欲,这很不利于恢复。天天吃清真的食物,大家都烦了,帮我们换换口味吧!”
“可是…我的厨艺……”
“别推脱了!”博格特放下一个大箱子,我感到箱子沉了一下也陷进土里。
“我还没有去过中国,中国菜真的很好吃吗?”
各位同僚都表现出了对中餐极高的热情,盛情难却的我只好勉强为之。
这一餐大家都吃得很满足,想不到我那几下三脚猫的功夫还真把他们真主了,有那么一点小得意!当然,嘴上还是要谦虚些,归功于中华是文化的博大精深。
还要感谢一个人,“法西斯”。他不光帮我找到了很多蔬菜,还有像葱姜蒜等这些难得的配料也为今晚的菜品增色不少。
“Leo,我决定你们中国人每天都不是在吃饭。”伊利安有了新想法,他对我那道鱼香肉丝情有独钟。
“那我们在干嘛?”
“在品鉴啊!就像欧洲人品葡萄酒一样,你们真是每天都在享受啊!”
好夸张的描述!我这样的手艺就给他收买了,这要换成陈子非做菜……思维突然一滞,我半天才回过神儿来。怎么又想到他了?
夜幕降临,营地进入了睡眠的状态。
其实我很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与大家分享自己国家的风土人情,这种活动不仅加深了我与各位同事之间的友谊,也为中华文化的传播做了一点小小的贡献。随着巴格达安全局势的日趋平稳,营地的活动越来越多。笑容更多的出现在了医生和病人的脸上,取代了往日的忧虑和痛苦。就连我这个刚来巴格达时总是忧郁叹气的人,也渐渐被这里的气氛所感染,慢慢地感觉到轻松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