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显然深知此理,他欣然道:“回来就好。梁王现在哪里?”
“梁王殿下正由长公主陪着,肉袒负荆前去未央宫请罪。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太后已经前去未央宫等候了。”
景帝正要带我回未央宫,王皇后的宫女宛香带领一众宫女,捧着一盘盘衣冠玉佩,盈盈而来:“皇上,太子殿下,皇
后得知你们在长秋殿歇息,命我等将衣物送来。”
景帝笑了笑。
两人盥洗一新,一同出殿,看见韩说一众属官在廊上等候。
我放慢脚步,落在景帝身后。
“太子殿下。”韩说等人躬身行礼。
“你们在长秋殿等了一夜?昨晚有没有休息?”我竟忘了叫他们回去。
扫过这几张年青的面庞,韩说,桑弘羊,张欧,李当户,郭舍人。他们身着宽衣曲裾,恭谨却不掩各自的本性。有的
是我曾经的伴读,有的是大臣的子孙。
他们都还是少年,在太子属官中的职位并不太高,所以我才能带在身边。那些年龄大的,我得尊尊敬敬的供着。
桑弘羊带头答道:“殿下,我们轮流歇息过了。”
太阳刚从长乐宫东边的大厦殿升起,橙色的光芒照的他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我赞许的拍了拍桑弘羊的肩膀,一众人走
下台阶,追上景帝。
见到他们,我更觉得自己昨天的话可笑。
看多了未央宫里的欢喜伤悲,跌宕起伏,我渐渐开始明白,在这宫里,最可怕的不是一辈子庸庸碌碌,而是被高高捧
起,重重摔落。
说什么不当太子。当过太子再被剥夺,那我还算个什么东西。
最好的结局是被灰溜溜的赶出太子宫里,一辈子在封地坐吃等死。
而这群聚在我身边的少年,也会因为曾经站错了队,而前途堪忧。
近的例子比如周亚夫。他因为试图联合其他大臣阻止景帝废刘荣,而遭厌弃。景帝流露出立我或者刘彘为新太子的意
思后,他顶撞景帝,还在我和刘彘失踪时说了几句不中听的风凉话。
他很可能只是性格耿直不懂人情,但种种因素,导致这个为将内行、为臣外行的小老头从说什么是什么的大将军,明
升实降成现在说什么错什么的周丞相。
因此不论是为了我,为了他们,为了景帝,还是为了我和刘彘从小就有的亲手消灭匈奴的愿望,我都得当好这个太子
。
我和景帝乘上各自的马车。
来到未央宫前殿,窦太后已经拄着木杖,在殿门翘首以待了。
“娘。”景帝趋步向前。
“奶奶。”我跟在他身后向窦太后请安。
“哎哟,行什么礼啊,皇帝、太子,快起来。”窦太后垂着眼帘,脸上带着欣然的笑意。她丢开服侍的宫女,摸索着
自己前进,要扶起景帝。
好像昨晚恨不得一生再也不见景帝的那个老妇是别人似地。
景帝忙自己直起身,搀扶窦太后。
我守在窦太后的另一侧。
窦太后摩挲着景帝的脸庞:“刘启啊,是老身这个做娘的错怪你啦。昨晚看见你和越儿陪我守了一夜,可别冻坏了。
”
我看景帝毫不介怀的笑道:“没事,娘,我的身体好着呢。再说阿武是我的弟弟,我也担心得紧啊。”
窦太后脸色微黯,刚想说点什么,听得端门令走过上百级台阶,报道:“皇上,太后,太子殿下,梁王已经过了司马
门,走向端门。
景帝打断窦太后尚未开口的说辞:“娘,我们下去接阿武吧。”
台阶走了四十多级,梁王果真裸着上身,背着一捆荆棘,从端门进来。馆陶长公主陪在一边。她看见我们,马上笑着
提高声音道:“娘,二弟,我把老三带来了。”
梁王在两人面前愧色顿起,他疾步跪倒在地:“皇上,臣来向您请罪了。”
景帝忙将窦太后交给我,快步将他扶起来。
“娘,二弟,你们可别怪老三,”馆陶长公主拍了梁王一掌,笑道,“他是真知道错了,怕你们不原谅他,才躲进我
府里的。这么大的人了,跟小孩子似地。”
景帝细细打量着梁王,也笑道:“只要阿武平平安安就好,我哪儿会怪他。”
三人母子团聚,再加上馆陶长公主的插科打诨,一家人前嫌尽弃,其乐融融,将巍峨的前殿营造的肃穆气氛化解的和
和气气。
辽阔的未央宫,在朝阳中静静伫立。五人的影子混在一起,不分轩轾。
真正开心的,大概只有自以为得到了原谅的梁王吧。景帝的眸中,除了深深的疲倦,其他什么也没有。
我和阿彘,虽然最近有些矛盾,但应该不会变成这样吧,我略带忐忑的想。
梁王战战兢兢的前来,回去的时候总算放下了心。他穿回藩王服,闲适的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同我谈天说地。
说他在我这个年龄会拉几石弓,剑术应当怎样练,什么样的马才是好马,他在梁国招揽了什么样的风流名士。我听得
津津有味。
出了城郊,马车停下来。
我斟起两杯酒,一杯递给梁王。
“梁王叔,这次你才来了两天,就要告别。下次又要等到十月再见了。”我恋恋不舍。
景帝告诉过我,就算他与梁王再怎么样,梁王也是我三叔,我仍要以子侄礼敬待他。况且,我是真心很喜欢这个梁王
叔。他真诚,勇敢,是个将军般的人物。哪个少年不崇拜这样的人呢。
倘若他和景帝是平常人家的兄弟,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这只不过是小矛盾。可惜在皇族,他的单纯天真,被激化的如
同钝刀割肉般伤人。
梁王接过漆杯笑道:“惭愧,王叔我一直要当什么储君,还为此做了不少错事。可这两天当我得知你已经是太子了,
我心里竟然轻松了不少。我果然不适合这种事啊。”
我微笑着注视他。
他摸摸我的脸:“这小脸总算又圆回来了。上次你们刚从雪地回来的时候,那脸尖的,我看了都心疼。你以后是太子
了,要好好保护自己,可别再失踪了。”
我笑着点点头:“对了,梁王叔,听说你造了一座东苑,方圆三百里,里面金碧辉煌,满是奇珍异兽,名贵花草,是
不是真的,我和阿彘可以去玩吗。”
“行啊,”梁王笑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王叔敞开大门迎接。”两人将酒饮尽。
“可惜现在不行,等有机会,我和阿彘一定一起去找你。”
我起身下阶,与梁王挥手作别。继而钻进自己的马车,带一众太子属官回宫。
22.
回程的途中,想起很久没去校场了。送走梁王,我这个上午都没什么事,一时兴起打算去看看。
车仆转道向左。韩说等人骑马护卫在两旁。
一路上绿树葱翠,野花初发,嗒嗒的马蹄声惊飞道旁林中一群群的鸟儿。
从车帘的缝隙,远远的看见几年前新建的玉堂殿和承光殿。
沿着围起的一圈石墙继续往前,传来吵吵嚷嚷的呼喝声,校场大门快到了。
门口的守卫驾马过来查验了我们的令牌,说虎贲营今天轮休,将士们都在里面休憩,问是否需要他们列队演练。
韩说代为应答,说太子殿下只是来此借道回未央宫,不必张扬。
马车静静的从侧道驶过。我掀开帘子,校场中的气氛热火朝天。
士卒们脱了铁甲,只剩下里面的红色内衬,有的甚至裸着上身。
他们个个身材高大健壮,精神饱满。有摔角的,射箭的,比剑的,人群围了一个一个的小圈子,围观呐喊,没几个注
意我们。
李当户看的热血沸腾,对我说:“殿下,我大汉如此兵强马壮,给我十万这样的将士,何愁不能踏平匈奴!”
张欧冷冷道:“我大汉有这样的军队,为什么仍在与匈奴的对战中节节失利?难道大汉的将军都不如你?这说明匈奴
人的兵更强,马更壮。”
桑弘羊道:“怕什么,只要有钱,我们可以打造比匈奴人更强健的军队。”
郭舍人取笑道:“钱钱钱,桑弘羊你简直钻到钱眼里去了。”
桑弘羊丝毫不以为忤,自得的说:“给我十万平民,再加一座金山,我就能踏平匈奴。”
“老桑,打仗还是要靠男儿的热血和勇气……”军人世家的李当户劝桑弘羊迷途知返。
只有韩说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我对他太过熟悉,他总是骑着马,与大家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微笑着旁观。然而
大家做决定,隐隐都会征求一番他的意见。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开始像被雕琢的璞玉一样,渐渐散发出内蕴的光华的呢。
虽然美貌不及韩嫣,但用起来越来越合意了。
车驾驶过大校场,喧嚣被阻隔开来。
我和刘彘这段时间没来,练武的小校场干净到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扫地的仆役。
校场北边的山茱萸林结出一串串青果,我恍惚间又看到一袭青衫,沉默着立于树下的刘荣。
那时候,他的眼中总是弥漫着忧郁的轻雾,令人可望不可即。
我放下车帘,吩咐他们快些回宫。
“……等一等……”
车轮隆隆作响间,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说话?
“等一等,等一等……”那声音近了些。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请让我……”声音越来越近,接着马车尾多出拖曳东西的沙沙声。
“怎么回事?”我打开帘子问。
韩说驾马过来:“殿下,好像是刚才小校场的以个仆役。他突然丢了笤帚追上来说要见您,拉着马车后面的横杠不放
手。”
太子出宫一趟就拖死个人,这传出去可不好听。
我嗤笑:“弄开他。”自荐来太子宫的人我见的多了,至少都是在民间都有些声望的,仆役自荐还是第一次看到。
张欧继承了他父亲酷吏的心性。他面无表情的让马转头,继而响起马鞭抽击的声音,我猜肯定是他出手了。
几鞭子下来,那仆役的手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要是不放,手掌就只剩骨头茬了。
马车一轻,他果然松开手,被前进之势带着滚了几圈,还不放弃,大喊道:“刘越殿下,求你见见我……咳咳……刘
越殿下……”
仆役长带着几个守卫追过来,对他拳打脚踢:“太子的名讳也是你能喊的!”
李当户来了兴趣,驾马过去。韩说回望他们,摇了摇头。
“刘越殿下,我是……求你见我一面……”那人大概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么见到我,要么宁愿死在这儿。
“停车。张欧,把他带过来。”这人倒也执着,横不怕死的,如果他跟我要前途,可以在军里给他个前锋当当。
下了车,原来复道就在不远。驶上复道他就再也追不着了,难怪这般拼命。
李当户抢在张欧前面把他拎过来,往地上一丢,拍拍长袖道:“殿下,他身上没有兵刃。”
我点点头。低头看去,这人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灰溜溜的仆役服,满身的伤,凄凄惨惨的缩成一团,像只可怜的野
狗。
“你既然这么执着,寡人就给你个机会,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韩说护在我前面。
那污衣少年惧怕我似地,跪着往后挪了几步,身体缩成一团,好像这样会让他有安全感。
“太子殿下,我知道我身份低微,在您眼中什么都不算。我不敢奢求您放我回去,只求告诉我一句,我的养父母是否
还健在,如果他们没事,求您告诉他们,我还活着。那我就算在校场做一辈子杂役,也甘愿了。”他说着说着哽咽起
来,语气倒不是很甘愿的样子。
我听得一笑,此人要求还真多,我不是里正或闾长,这种小闲事,我管得过来吗。
不过这番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他一头乱发之下,皮肤倒是白净。我绕过韩说走过去,抬起他的下巴,一手扶开乱发。那双深蓝色眼睛,恍若夜幕半
垂时的天空。
他本来恭顺的姿态,在被我触碰后,猛然身体紧绷,瞳孔收紧。化作一只炸了毛蓄势待发,下一步要么撕咬过来要么
逃跑的小狼崽子。
是你啊。
脑中浮现出去年我和刘彘在雪地的情景。恐惧、寒冷、饥饿、从记忆里一瞬间复苏,我不自觉的捏紧了这异族少年的
下巴,将他的肤色捏做青白。
他强忍着疼,皱起漂亮的眉毛,我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
李当户见我表情不对,作势要踹他,我释然的笑了笑,让李当户不必如此,松开他的下巴。
“你是荒原上那个匈奴出身的少年?叫什么来着。”
“我叫句黎湖。”那少年脱离我的桎梏,再退的远了一些,想起自己是在求人,又低下头,姿态摆得更低:“太子殿
下,求求你。”
简直跟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有这么一个对自己又恨又畏的人,倒也有趣。
“太子殿下,”那仆役长躬身道,“此人是皇上吩咐送来的,让我们看管着,等您来校场就交给您任意处置。”
我让他们退下。
景帝真体贴。我那天获救后,完完全全忘记了此人的存在,原来他被景帝丢到这里了。
其实既然景帝放心的把他交给我,说明他真的与那场暗杀毫无关联,让他回家也没什么,不过既然他自己不敢提出这
个要求,我何必放他。
而且他中袖箭不死的幸运,以及那块匈奴贵族才有的带扣,然我有了别的想法。
“句黎湖是吧,”我说,“你的请求,寡人答应了。过去的事就既往不咎,你以后跟着李当户,学学怎么用兵,怎么
打仗。”
李当户听了这话,开始对他上下打量起来。
我走过去虚扶他起来,拿出巾子给他轻轻擦脸。
浮灰和血渍除去,露出细腻而乳白的肌肤,在校场几个月,他黯淡消瘦的像个深闺少女。
袖缘触到他的脸颊,他深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张的屏住呼吸,一丝气息也不敢泄露。像秋日枝头的一片脆弱的
黄叶,轻轻一触,便会飘落似地。
“将来搏出个万户侯,也好光宗耀祖。”我继续道。
句黎湖垂下眼帘,恨意犹在,然而颤抖的身体渐渐在我手中平静下来。
23.
出了西司马门,进入连接未央宫和新校场的复道,再驶上一条十几里长的穿过密林的秦直道。
日照林开处,十几座庞大的前秦阿房宫旧殿,点缀在绵延的终南山麓与太液池和唐中池之间,这便是上林苑的东南角
。
终南山顶的青色淡入云雾。山麓田畴梯布,起伏层叠,苍松古柏,奇石林立。
断丘前面有一片浓密的槐树林,盛夏时节,树荫内清凉如春,而烈日照耀之处,仿佛被抽干了一切水分,土地和岩石
干涸到裂开,唯有一小丛一小丛的野草顽强的生长。
我们各穿长襦大袴,持弩弓戈矛,或驾马或徒步的奔袭躲藏,更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对消灭匈奴如此执着。
这个念头从小就深植于脑海,随着年龄的增大,而愈发深刻。甚至在我偶尔忘记时,还以噩梦的方式来提醒我。
尽管梦境变得模糊,但梦里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只余断壁残垣的城中时,那种无措感,是怎么也忘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