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解释了为什么酷热的六月,我不在宣室殿陪景帝看奏章,不在清凉殿避暑,不在沧池乘船游玩,不在石渠阁听
卫绾讲黄老,而是带一群年轻的太子属官、侍卫溜到上林苑,演练抗击匈奴。
这是一个月以来的第三次了。景帝虽责怪我不务学业,却也没有阻止我。
前两回我叫上了刘彘。他的冲锋相当强悍,我在平原上和他对阵,输了一场。又靠行阵布局在唐中池边扳回了一局。
他今天没来,听说找周亚夫丞相请教兵法去了。于是这次由韩说带人穿黄衣充当匈奴,我的人着红衣,自然是汉军。
太子属官们分任什长和伍长,侍卫任兵卒。
既然打仗,那么即使是游戏,也得见点血才刺激。因此双方的兵卒里,都有两三个从狱里提出的死囚,担任掌旗等关
键位置。游戏的结束,通常以他们的血做点缀。
其实刘氏皇族里没几个心软良善的。高祖不必说,他从市井无赖变成开国皇帝,脚下可是不分敌我的累累尸首。
现在看起来和气隐忍的景帝,其实都是给逼出来的。景帝年少时曾因与吴王太子下围棋争道,用棋盘掷死吴王太子。
间接导致吴王发动七国造反。脾气之暴烈可见一斑。
而我的一群哥哥和侄子中,躲在封地里恣意行事,残酷昏乱,好杀人喜酷刑的,简直数不胜数。
所以这几个死囚在景帝看来,不过是我和刘彘继在未央宫上房揭瓦后,斑斑劣迹中的另一个可有可无的小污点而已。
对手是韩说,我胜的太过容易。山麓石林间,韩说的手下丢盔弃甲,他带着桑弘羊和几个残兵逃进树林,我让张欧带
人追击,眼看他们败局已定。
就剩对面的丘陵上一个勉力支撑战旗的小卒。
即将结束这场无趣的战役,我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
我从李当户的箭筒里挑出一支带铁簇的箭,让他们退远些。浓密的树荫遮住阳光,我夹紧马背,张开长弓,瞄准那摇
摇晃晃的黄衣。
正要松弦,冷不防手腕被五根手指牢牢禁锢住。
“什么人!”我惊喝。
弓晃了晃,箭矢在天空斜斜的划了一道弧线。
“太子殿下,你这样肆无忌惮的杀人,不觉得残忍吗?”
一个平静中带着斥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当户他们在做什么,怎么放了个陌生人过来。
我头皮一紧,护着甲胄的右肩狠狠后撞。我能拉开一石半的弓,力气与成年军士相比也不算逊色。
但我不仅没触到那人一片衣角,反而差点扯断自己的手腕。
我的心一沉。左手别着将剑从右腰畔抽出,驱马转过去,看见那人的真容。
那人三十余岁的样子,一身玄色深衣,蓝丝罩袍,腰间系着一品官员的绶带。气质如一樽古鼎,深沉厚重。面容透出
隐隐怒意,我被他气势所慑,剑竟刺不出去。
我不齿自己的退缩,梗着脖子道:“那个扮匈奴的小卒本是山中的强盗,按律该腰斩弃市,我杀了他又怎么样。你是
个什么……敢这样冒犯我!”我把东西二字咽回去。
虽想硬气点,可说出的话却像解释。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今天到底怎么了。
回瞥李当户和几个侍从,不知被喂了什么迷魂药,都装作看不到的样子侧身而立,完全没有上前助我的打算。只有郭
舍人伏在马上,低头小声跟李当户吵了几句,接着回头向我使了个眼色,驾马疾驰而去。
“太子殿下以为他们是死囚?”那人的声音像一爵刚从冰窟里取出来,冒着白雾的碧酒,冷洌而醇厚。明明称呼我为
太子殿下,语气却近于长者教训晚辈。
我恨得牙痒,胳膊擦了把脸上的汗:“不是死囚是什么?与其让他们苟活到秋日后腰斩,这样死不是很好的选择吗。
”
在他面前,我没办法自称寡人。与其说是惧怕,更像是一种对长者的敬畏。即使我在马上,他在马下,也有一种并非
他仰视我,而是我仰视他的感觉。
他缓缓摇头:“据我所知,这里大部分人罪不至死。是中都官为了迎合殿下,从重判刑,胁迫他们而来。”
“他们罪不至死?”我微微一惊,继而在他的沉默中明白过来,他在等我愧疚。这些人该不该死现在不重要,以后再
追究,重要的是不能输气势。
我冷笑道:“我凭什么信你。况且无辜又如何,杀了就杀了。于我而言,死囚与平民、人与鸡犬、生物与死物、并无
区别。”
实际上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除了身边的四五个至亲,其他就算看着我长大的素香宛香,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若有
必要处死她们,我下令时眼睛都不会眨,更何况这些素未谋面的囚徒?
他不语,那双深沉的眸子,不知不觉将我吸引了进去,我呼吸一窒,手腕被他禁锢的发紫,挣脱不开,霎时间仿佛回
到了那个只余下漆黑与血红,四顾苍凉的梦。
回过神来,天光晴好,清风蝉鸣,松柏榆树的枝叶沙沙作响,而我在树荫下冷汗涔涔。
“你到底想做什么,放开我!”
“太子殿下,百姓和囚徒也是人,如果你去体会他们的感情,你会发现,他们和你一样有自己的人生,会喜悦,会痛
苦,会流泪,会伤心……”
我打断他:“蝼蚁的感情和人生与我何干!”
“你简直是一块顽石,尚未真正成为人。”他表情更趋冷肃,一把将我从马上拽下来。
我怎么都想不到他胆敢这么干,眼看着坚硬的土地越来越近,我在半空中紧闭双目,先是左肘,继而全身的重量磕在
地上,摔起一蓬尘土。
头盔在脸上划了条深深的印子,咕隆隆滚出去。我摔得天晕地转,人都懵了,胸腔气闷,左肘几乎没了知觉,脸热辣
辣的疼,沙土混着汗水流进眼睛和伤口,半晌才往起爬。
该死的李当户扶我都不扶,我真想一刀剁了他。
“欲要治国,需先爱民。你自打出生,就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你只有作为刘氏子孙的傲慢,而缺乏一颗作为人的心
。不懂得百姓的欢喜伤悲,所爱所憎,如何治国?不通七情,不知仁义,如何为人主?”
他到底在说什么?做人主,不是只要懂得一些孔孟黄老,以及操控人的权谋之术便够了吗,了解老百姓做什么,难道
要我去讨好他们?
这人发什么疯,不知所谓!
我晃了晃脑袋,摇落脸上的汗,跪立起来,横握佩剑削向他的腿,他用膝盖撞的我整只手腕一麻,剑哐当落地。
“太子殿下可以认为百姓是蝼蚁。但你之所以高高在上,是百姓用信任和爱戴为你搭就了一座高台。他们既能搭就高
台,便能拆了它。当有一日这高台崩溃坍塌,你会连蝼蚁都不如。就像你那次在雪地被追杀一样。”
初见时他称我为广川王殿下,第二次称我为太子殿下,同样的语气,我早该想到的。
“你是救过我们的那个梁国大臣魏蒙?”上次我在他怀里奄奄一息,忘了注意他的相貌。
他是景帝都推崇的人,在马车中的教导也让我收获良多。
既然对象是他,那么今日之事大概确实是他对,我错。
我咬牙咽下这口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殿下需要懂得畏惧和痛苦。人主要有所畏惧,才能一举一动,如履薄冰,不行差踏错。要经受过痛苦,才能体恤百
姓。”
“教?”我冷笑,“你凭什么,别以为你救过我一次,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我使劲把手往回抽,“李当户,你死
了吗?没死就给我滚过来!”
“太子殿下,”李当户远远地站着,指了指魏蒙的佩剑和绶印,踌躇的说,“他是皇上新任的太子太傅。”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景帝确实告诉过我,再让我玩几天,等他请的太傅到了,就彻底收心学习。就是他?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魏蒙没有表情变化的脸。
身后传来连续的马蹄声。郭舍人带韩说和张欧一众从山麓疾驰而下。
“放开太子殿下!”张欧等人骑马团团围住我们。
“殿下,你有没有事!”韩说急急下马,将我小心扶起来,擦拭尘土。他看见我发紫的右手和脸颊的血痕,警惕的与
魏蒙对峙。
李当户跺脚道:“韩说,你别跟郭舍人掺和,魏太傅教导太子不是你该管的。”
“太子殿下,下次见面之前,请你好自为之。”
魏蒙松开我的手,在树旁牵起自己的马,沿着山麓往东边未央宫的方向行去。
好自为之?我抿了抿唇上的腥甜,忍疼拿过韩说的弓箭。箭矢流星般迅疾,跨过几十丈的距离,穿透山丘上那小卒的
喉咙。
“你不是怜惜百姓吗,我现在杀了他,你能怎么样!”我赌气的笑道。
魏蒙淡然回首。
我牢牢盯着他,长弓拉成满月,箭矢对准他的头颅。然而他漆黑的眼睛令我的心一颤。
面对一个藐视人命的少年贵胄的威胁,他毫不在意的转身,缓缓前行。衣裾随风轻摆,从容如闲庭信步。
箭尖随着呼吸轻轻抖动,他的背影是那样近,可是……
我松开弦,黑芒连他玄色的袍角都没触到,远远的偏离目标,没入树丛。
可是我根本不敢杀他。
24.
我丢下弓。
韩说要给我擦拭脸上的血。我怒意未平,拨开他的手。
他垂首后退,与四个属官和侍卫们并立。
“李当户!”我从马辔上抽出鞭子,到他身前指着他,狠狠的往他脸上点:“你今天到底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忠字
是怎么写的?”
李当户扑通一声跪在沙石上,仰望着我说:“殿下,我不助您是不忠,可魏大人是您的太傅,他教导您本就是应该的
,我如果制止他,会陷您于不义,那才是更大的不忠啊。”
韩说听了李当户这话,立即跪倒,双手撑地道:“韩说思虑不周,请殿下责罚。”张欧犹豫了半刻,跟着跪下。
我看着他们三个,几次深呼吸,还是控制不住,马鞭在他们三人之间犹疑了一阵,最后高高扬起,重重抽下,将怒气
全部发泄在李当户身上。
马鞭撕裂了他的深红长襦。李当户不闪不躲,跪直身子硬生生挨了这鞭,脸都扭曲了也不吭一声,眼中却闪过一抹刺
痛。
韩说和张欧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
我知道,李当户在军中长大,生性耿直,他口里说的便是心里想的。
实际上李当户说的没错,既然魏蒙是太子太傅,那么于我,而言他的地位仅次于景帝,教训我确属天经地义,理所应
当。
我这两年看了些史书,鄙薄过那些国君心胸狭窄,不近忠臣,不能纳谏。就连齐桓公那样的一代霸主,到了晚年也亲
近小人,远离忠臣,导致被活生生饿死的结局。
可忠言向来逆耳,佞行总是怡人,轮到我自己,竟也不能免俗。比起耿直的谏言,我更喜欢奉承,比起忠臣,我更愿
亲近柔佞。
我明知道李当户是对的,韩说是错的,然而我仍旧恨他恨的牙痒。
当然我并不认为韩说是奸佞,他只是愚忠而已。张欧就难说了。
“若不是看在你这番话的份上,就不是一鞭子,而是一百鞭子了。起来吧。”我道。
李当户的黯淡伤痛之色顿消,他喜滋滋的站起来。
“但你依然有错。你自己告诉我,你错在哪儿了?”我道。
李当户想了一会,惭愧的挠挠头说:“殿下,我应该首先带人护卫您,然后向您告之魏蒙的身份,让您自己做判断,
是该拦他还是不拦他,而不是自作主张。”
我拍拍他的背。他边笑边疼的龇牙咧嘴。
“桑弘羊,你把囚徒的尸身送还给中都官,问清楚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桑弘羊应诺而去。
抬头看看天色,夕阳已经挂在丘陵之间。
“备车,回未央宫。”我对跪着的几人示意。
背过身抹下袖子,遮住肌肤上的黑紫。
在马车里疲倦的躺了一路,本想回太子宫沐浴,没想到才进宫门就被景帝召见。
我赶紧招韩说进马车,用半柱香时间换衣梳洗完毕。脸上抹药消了肿,只剩一条红痕。但腕上黑紫的手印难以去除,
动起来也不大灵活,幸好袖子很长。
属官们先回太子宫。宦者将我引进清凉殿。
帘幕轻摇,隐约看见景帝在同什么人说话。
凉风吹走了一些烦闷。
“父皇。”我强打精神的唤了一声。
景帝回过头,露出笑意:“野够了知道回宫了?”他招招手,“过来过来,朕给你们引见,这位是刚从梁国前来的…
…你的脸怎么成这样了?”
穿过景帝,我注意到他身后的人。
他一身深衣罩袍,淡然立于殿内巨大的青铜兽前,不是魏蒙是谁。
我低下头敢怒不敢言:“父皇,这是儿臣自己不小心摔的。”我总不能告自己太傅的状吧。
魏蒙躬身道:“请皇上责罚。今日臣来未央宫之前,去上林苑看望了太子,太子的一些观点和做法,微臣委实难以忍
受,所以出手冒犯了太子。”
景帝一脸了然的摆摆手道:“魏卿多虑了。太子顽劣,正需要一位严师。你既是太子太傅,这么做是应该的。可是,
莫非太傅不喜太子?”
魏蒙道:“皇上,绝非如此。臣并不讨厌太子,相反臣对太子见猎心喜。如果说臣是一名工匠,太子便如一块璞玉。
微臣愿意细细雕琢,使其展现出应有的华彩。”
刚才还说我是顽石,现在就变成璞玉了。雕琢?我的手腕刚被他雕了个紫印子,他还想怎么雕。
“好好好,太傅且将太子当做自己不听话的子侄辈,放手以你的方式去做吧。该打该骂,不要含糊。朕拭目以待!”
景帝欣然道。
也就是说,不论魏蒙今后今后怎样对待我,他都将不闻不问?我感到一阵寒意。
“太子,过来见见你的老师。”
我无奈的摆出弟子应有的仪态,趋步上前,深深施礼:“刘越见过太子太傅。”
景帝笑着拍拍我的头:“这孩子,即顽劣又倔强,朕对他下不去手,窦婴和卫绾根本治不住。朕一直盼着有人能真正
管住他。”
魏蒙刚要谦虚几句,景帝制止道:“魏卿不必过谦。今日太子在太傅面前恭恭敬敬,想是太傅教训有方。朕请魏卿做
太子太傅,看来请对了。”
魏蒙感激道:“臣何德何能,得到皇上这般赏识。”
景帝笑了笑:“太傅把太子教导好,便是对朕的回报。你们师生两个先谈一谈吧,太子,你带太傅回太子宫熟悉熟悉
,等明日,朕准备好仪式,你去射只大雁送给太傅,恭恭敬敬的拜师。”
“是,父皇。”我绝望的说。
我走在魏蒙前面,觉得如芒在背。我咬着牙硬是不回头,不露怯色。
平时怎么不觉得廊道这么长呢。
跨进大殿,我执弟子礼为他铺席。
魏蒙入座后,我上榻跪坐在他对面,他看起来倒比起我更像大殿的主人。
沉闷了半晌。
魏蒙神情自若的捧茶轻啜。他有一双秾纤得衷,修短合度,比起持剑,更适合奏响古乐或挥洒丹青的手。
玄色袖幅之下,十指微微弯曲,柔软的指腹,用恰到好处的力气,捧着深红的漆盏。他的手指白皙的如同冬天里,梅